九十一、飛來飛去襲人裾(上)
武靈蘭坐在湖邊,手捧著一盞金箔蓮花燈,火光燒到熾熱,便如一隻小小金蠶,以人眼不可見的速度,一分分將燈芯吞噬。手掌被熱氣烤的有些痛,她卻捨不得那溫暖,令她想起長安山林中的篝火,搖曳的暖紅中,似藏了某個俊朗少年含笑的眼波,她失神地伸出手,想要將那眼波挽住。光影一晃間,火苗已舔上她的手指,她疼得一顫,緩緩縮回手去,愛慾於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她早已嘗過那滋味了,爲何到如今仍是貪戀這溫暖,執(zhí)迷不悟。
武靈蘭嘆了口氣,帶著幾分不捨,將荷燈放入水中,燈光沿著流水漸行漸遠,所行之處,便引得湖水灩?jié)i波動,將滿月在湖水的影子攪成片片碎金。微茫燈光裡,依稀可見湖中凋殘的水閣,岸邊堆積的瓦礫,黑梭梭的樹影不時繚亂夜色,那幽暗的燈光便如漂浮於荒墳之上的磷火。
七月流火,白日裡尚不覺,夜晚坐在水邊便覺陣陣涼意侵體,她將燒痛的手放入湖水中,冷熱兩般痛楚撞在一起,令她微微蹙眉。那水原是接通汾河的活水,無風(fēng)亦微微晃動,似是在水下藏了什麼活物,要將她拖拽入這不見底的冥川。
今日盂蘭盆節(jié)。自數(shù)年前她父母暴亡之後,每年方入七月,她便每晚燃香奉供,替父母懺罪。今年原本在長安已經(jīng)預(yù)備下過節(jié)的佛事,卻不料一個天翻地覆,她已置身於這斷煙殘水的蒲州廢園中。幾日來照料薛崇簡,也顧不得供佛之事,想到今日是正節(jié),晚間看著薛崇簡復(fù)又昏睡,便選了幾件金銀之物放入盂蘭盆中,又獨自一人來到水邊放燈。萬幸蒲州刺史將這園子拆的七零八落,卻拿這一大片湖水無可奈何,在滄海桑田之中,還留給她一池水,連通著天上人間。
武靈蘭輕輕嘆了口氣,跪直身子,雙手合十,低低唸誦道:“我等同孝志。修行淨土因。報答二親恩,懺除三障罪。存者獲福壽,亡者得超生。盡法界冤親,同生安養(yǎng)國?!彼町叄疽b《佛說盂蘭盆經(jīng)》,心中忽然一動,想到今日無論怎樣艱難,她還是能爲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誦一卷經(jīng)文,願意用自身去替亡故的父母承受苦厄,企望如目連一般,用自己的孝心感動佛陀,將沉淪於三途地獄中的父母解救出來??墒撬纳磲?,卻不會有子女,爲她念誦經(jīng)文救她出倒懸了。
總以爲這一世已將種種苦難經(jīng)歷窮盡,原來連死亡都不能成爲這苦難的終點。他日的冥河水,是不是也這般冷,也是她和他兩處寂寥,他們的痛苦多麼相似,卻無法傾訴和安慰。
她一念及此,便覺一陣心慌氣短,胸口憋悶難耐,眼前景象也有些模糊,連忙用手撐著,纔不曾軟倒。這等癥狀自那年小產(chǎn)後便有發(fā)作,白日常覺疲乏委頓,晚間又不得安眠,幾年來在長安雖然不曾刻意調(diào)養(yǎng),總算日子清淨,也都捱過來了。近日顛沛流離,強撐著安頓家室,竟有不能支撐之感。
她跌坐在地,望著那遠去河燈怔怔出神片刻,昏黃燈光柔和悲憫,令她想起母親??此难凵瘛K鋈涣飨聹I來,她從失去父母孩子那一夜起,開始對死亡厭倦淡漠,以前覺得生無可戀,不過茍活度日,靜待大去之日便可與父母團聚。此刻卻真心地懇求佛祖慈悲,讓她活得長久些,哪怕是如此艱辛,也要比薛崇簡晚些死去,那麼她便不必再擔心他的寂寞孤零。
宋王府的內(nèi)侍將畫送到蒲州別駕府,已經(jīng)到了七月底。他雖是替宋王送信,但薛崇簡身份特殊,送來的一應(yīng)物事皆要內(nèi)侍省驗過,且同行的還有個北門派來的羽林。他們被施淳引進園來,見一座好好府邸拆得七零八落,簡直如遭了兵火一般,四下裡瓦礫狼藉,荒草成窠。這內(nèi)侍跟隨李成器有日,往日也常在太平公主府邸走動,想起那番煊赫景象,兩眼竟是一酸。
他進入內(nèi)堂,一股濃郁的藥氣撲鼻而來,見室內(nèi)陳設(shè)雖然簡單,卻是窗明幾淨,隔著屏風(fēng),依稀可見暖閣後有人影,總算是有了人間氣息,輕輕鬆了口氣。屏風(fēng)後一個女子聲音幽幽道:“郎君病著,不便面見,有什麼話你說就是。”那內(nèi)侍這才知道原來屏風(fēng)之後就是薛崇簡,料來這女子便是武靈蘭,忙跪地叩首,道:“郎君萬福!娘子萬福!”同來的羽林卻神情倨傲,負手而立。
武靈蘭輕嘆道:“起來說話吧?!蹦莾?nèi)侍爬起身來,道:“奴婢奉宋王殿下之命,給娘子送畫,還有些物事,要面呈殿……”他往日說得慣了,忽然想起薛崇簡已被革除了王爵,偷覷了一眼同來的羽林,忙改口道:“薛別駕?!彼庀卤成习づ跗穑┐窘恿?,轉(zhuǎn)到屏風(fēng)後交給武靈蘭。
武靈蘭揭開包袱,見有一卷畫軸,一隻小小錦盒,並一封書信。她不及看信,先取畫軸緩緩展開,一看畫中母子,眼眶便又酸熱,俯首柔聲對薛崇簡道:“你要的畫,是這個嗎?”方纔他們說話時,薛崇簡似仍舊昏沉未醒,此時雙目緩緩睜開,茫然渾濁的眸子裡重又凝聚起一點生意。他卻不像武靈蘭那般感傷,凝望著畫中女子,眼神由茫然漸轉(zhuǎn)爲溫柔依戀,武靈蘭終是看到他的脣角,抿起一抹久違的笑意。似有一道微光流轉(zhuǎn),薛崇簡已憔悴得形銷骨立的蒼白麪容,竟隱隱恢復(fù)了幾分往日的神采來。
武靈蘭只覺胸口騰得一熱,這數(shù)十日的辛酸勞碌,都在這淺淡明淨的笑意中如風(fēng)煙散去。她又打開那隻小巧錦盒,卻不由怔住,這次盒唯有一隻精光奪目的金香薰球。她用手輕輕觸碰一下,金子冰冷的溫度令她想起那夜的湖水,竟是不敢拿起細看。她低頭去看薛崇簡,薛崇簡似也感知了什麼,緩緩將目光從畫上移開,那金香薰倒映在他的眸子裡,如燒了一朵盈盈的火焰,他面上雖無任何神情,身子卻瑟瑟顫抖起來,那簇眼中的火苗微微搖曳,令武靈蘭恐懼,只怕這幽冥之火,會將他的身軀焚燬。
薛崇簡擡了擡手臂,武靈蘭以爲他要,便將香球遞到他手上,他卻怕痛似得將手一縮,啞著嗓子道:“還他!他的東西,都還他!”武靈蘭腦中嗡得一聲,她驟然想起那日薛崇簡受杖後,癡癡望著帳幔上香球的眼神。她懂得那眼神的含義,那便是她平生最爲渴求的東西。那夜她曾以爲,這香球和帛帔都是太平公主留下,此刻終於明瞭,原來這一年來,他每夜思念的是誰,他凝望著那微茫燈火,抿起的令她驚心動魄的微笑,又是給了誰。
平生的諸多疑惑如風(fēng)煙散去,她的快樂她的苦痛終於都有了答案,爲何她的牆頭會有少年朝顏花一般的笑容;爲何他們一起聽“一生一代一雙人”,他的面上卻有悲意;爲何太平公主的子嗣中,唯有薛崇簡存活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真是癡愚,她在他身邊這許久,竟然到今日才知曉真相,那帛帔和這香球,原是薛崇簡此生所愛的全部。她夜夜躺在他身邊,他們的所思所戀,卻又隔著重重青山,渺渺碧水。
武靈蘭捧著那香球,一時手也有些發(fā)顫,她將錦盒遞給施淳,低聲道:“謝你家殿下好意,只是郎君不願收,勞你璧還吧。”那內(nèi)侍急道:“郎君,殿下有書信給您,還請一覽再做決斷。”武靈蘭拿起書信道:“要看嗎?!毖Τ绾喆藭r已平靜下來,又恢復(fù)了幾日來的淡漠,在枕上閉目片刻,微微搖了搖頭。武靈蘭嘆道:“辜負你家殿下了?!?
那內(nèi)侍想到李成器近日來的情景,一時心中痠痛,也顧不得有羽林在場,大著膽子道:“殿下自你走那日,便嘔血重病,到三日前才起身,請別駕體諒殿下的難處,他……他甚是掛念你……”武靈蘭凝望著薛崇簡,見他雖然閉目,睫毛卻微微顫動,嘆道:“還是看一看吧?!边^了半日,薛崇簡方睜眼道:“拿紙筆,我給他回信?!蔽潇`蘭命施淳將小案擡上榻來,薛崇簡的手擡了擡,卻復(fù)又落下,武靈蘭只道他無力執(zhí)筆,柔聲道:“你要寫什麼,我代你寫?;蛘摺页鋈?,你告訴他?!毖Τ绾啌u搖頭道:“不必寫,封一張白紙給他?!?
武靈蘭一愣,隨即微微一笑道:“好。”她想起他送她入別館的夜晚,她也是萬般依戀,卻又終歸用沉默封緘,與他作別。原來真要情到深處,才能生出勇氣,作出無情的模樣,怕他心疼,怕他擔憂,怕成了他負累,便央及東風(fēng)莫遣他知曉。 武靈蘭依言取了張白紙封好,讓施淳遞給那內(nèi)侍,那內(nèi)侍急道:“郎君如此,讓奴婢如何交差?”武靈蘭淡淡道:“你家殿下自然懂得。”她握住薛崇簡的手,不再言語。這世間多少相思,身當其中的人揉碎了心肝,由旁人看去,也不過是風(fēng)飄殘絮,水送落花,涼薄得不可理喻。
自太平公主自盡後,太上皇避居百福院後便時時臥病。皇帝改元開元,窮治太平餘黨,至年底猶未絕。長安城中時見緹騎四處,除了東宮舊人姚崇宋璟劉幽求王琚等平步青雲(yún)外,朝中半數(shù)大臣或殺或流,人人自危。十一月宋王妃誕下一子,太上皇因此事甚爲歡喜,總算在冬至日勉強起身,接受羣臣朝拜?;实垡娞匣矢吲d,便於宋王之子滿月日在百福院中賜家宴,宴請自家兄弟。今年八月五日萬壽,只因太上皇和宋王都臥病,且政事紛紜,未曾慶賀,這次算是大變之後皇帝一家頭一回宴會。
那日堂中倒也甚爲熱鬧,太上皇與皇帝坐於上位,左側(cè)依次是李成器、李守禮、李成義、李範、李業(yè)諸兄弟,右側(cè)掛其輕紗帳幔,皇后居首,宋王妃是產(chǎn)後初次進宮,特賜坐於皇后之側(cè),其下才是皇帝幾位妃子及各家王妃。她們圍在一處說些撫育孩子的瑣事,輕聲細語如風(fēng)擺荷葉般輕輕浮動,又夾著各家孩子的哭鬧歡笑,倒也甚是和睦?;屎蟊е瓮踔?,神情愛憐,她與皇帝結(jié)縭數(shù)載猶未生育,此時看著各家王妃都帶著孩子,豔羨之中自帶少許淒涼。
皇帝與李成義等人知道太上皇與李成器大病初癒,也不敢刻意勸酒,都只管望著場上輕歌曼舞,忽然樂曲轉(zhuǎn)爲咚咚羯鼓,一個身著大紅衣裙的胡姬赤足下場,與一突厥少年共舞胡旋,兩人在大紅的氍毹上旋轉(zhuǎn)如糾纏一處的火把,獵獵生光。李成器方纔並未注意場下歌舞,待被那激昂樂曲砸得一震,纔回過神來,他擡頭一望,方被酒意染成微紅的面色復(fù)又漸漸褪爲蒼白。
李守禮坐在他身旁,見他神色隱含悲意,知曉他心事,忽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你們教坊也不長進,不是胡旋就是綠腰,也不看看今日堂上這麼多孩子,一時都嚇哭了。近日坊中可有什麼新聲麼?”教坊司的內(nèi)侍笑道:“稟殿下,近日大才子盧照鄰死了,他家人刊刻詩集,有首長安古意流傳甚廣?!?
李業(yè)笑道:“那癱子倒是活得久長,國初四家詩人,終於凋零乾淨了?!崩罟犘Φ溃骸拔业孤犝f駱賓王還活著,宋之問貶官後到靈隱寺作詩,唸到‘鷲嶺鬱岧嶢,龍宮隱寂寥’續(xù)不上下文,被個掃地老僧念出‘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有人說那老僧就是駱賓王。”皇帝笑道:“這等以訛傳訛事如何信的,爹爹當日下詔搜尋忠義之士,駱賓王一生爲匡扶我李氏奔走,若還活著,爲何不奉詔出山?”李範哂笑道:“自上官婉兒李嶠宋之問蘇味道之後,舉國竟尋不出個能詩的人,折墮到逮著個掃地僧就想作駱賓王再生。都說國家不幸乃詩家之幸,臣弟當爲陛下賀,如今天下承平,最後一個會作詩的都死了?!?
皇帝皺眉斥道:“王澤竭而詩不作,你又是哪裡聽來的歪理!天下才人輩出,哪裡就只有這幾個人會作詩,張說蘇頲的詩就都不錯,依朕看來,至情入理,倒比李嶠蘇味道等人堆砌辭藻的上官體要好許多?!崩罟犕峦律囝^道:“臣弟讀書不精,忘了這句話?!?
李成義怕皇帝不悅,忙笑道:“說了半日,還不知那長安古意是什麼,你們?nèi)魰愠獊砺犅?。”一個歌女忙上前叩首,教坊樂工撥動琵琶,她便唱道:“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luò)繹向侯家……”皇帝漫然聽了一陣,笑道:“朕當什麼佳作,仍是不脫蕭樑宮體詩柔靡的窠臼,徒然辭藻華麗,卻傷於浮豔。這是前朝詩文弊病,以後科舉詩文中,還需對士子加以勸導(dǎo),”李成義等人原本聽得頗有興味,被皇帝一說,都覺有些掃興,也不便再細聽,李業(yè)忽然向外一望,叫道:“下雪了!”
今年入冬後一直無雪,皇帝前些日子還曾爲此憂心,命欽天監(jiān)擇吉日祈禱雨雪,此時見殿外果然有玉屑珠粉一般的細小雪花紛紛飄落,李成義等人忙交口稱頌?;实鄞笙仓缕鹕沓龅钣^看,衆(zhòng)人便紛紛涌到殿外。李守禮起身時見李成器仍是不動,低聲道:“你不去麼?”李成器聽得一句歌飄入耳中,“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心中不知怎得被狠狠扯著一痛,便搖了搖頭。
那個歌女方纔聽得皇帝斥責曲子不好,已是紅了臉,不知是否要唱下去,待皇帝同一衆(zhòng)殿下都甩手走了,更是尷尬。那唱歌的女子也不過十四五歲,想著自己歌藝不爲皇帝所喜,回去還不知要受怎樣責罰,又是委屈又是膽怯,眼圈便紅了。
太上皇望了一眼李成器,低聲嘆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拿朕的琵琶來。”內(nèi)侍忙將太上皇素日用的玉環(huán)琵琶捧上,太上皇對那歌女道:“朕爲你撥絃,讓宋王吹笛,你繼續(xù)唱下去?!蹦歉枧苓@等殊寵,登時兩頰飛紅,繼續(xù)唱道:“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
她年歲本小,聲音清越嘹亮,此刻傾盡平生所能演唱,一副肉嗓竟壓住了管絃之聲。她自幼生長宮中學(xué)藝,既未曾見過歌中紙醉金迷的長安勝景,也未曾體會過男女之情,歌中許多詞句都不甚明瞭,不過由善才教了硬記下。但不知爲何,今日這曲子唱來,一幅幅繁華景象竟似歷歷在目,那百轉(zhuǎn)千回纏綿悱惻的柔情,她似也能夠觸摸到其中的甜蜜與痛楚,令她沉醉憧憬。
皇帝帶著幾個兄弟有說有笑回來,還未進殿被這金聲玉振的歌聲驚住,站在門口屏息靜聽。那歌女渾未察覺身外人事,伴著宋王幽咽笛聲,她歌喉一轉(zhuǎn),已唱到那繁華散去的淒涼:“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牀書。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
她望著在她對面吹笛的秀逸親王,他低垂著眼瞼,隱約兩道水珠順著他蒼白麪頰緩緩滑落。她甚是不解,像他這等尊貴身份,還能有什麼煩惱,但奇怪的是,一股哀慟伴著那笛聲與她自己的歌聲,竟如悄悄細雨般潛入自己心中。似是看到春花凋零青絲做雪,看到彩雲(yún)散去皓月成玦,她第一次觸碰到了人間平等的哀愁與無可奈何,在她驚覺之前,兩顆淚珠已滾了出來,最後一句哽咽得幾不可聞。
李守禮笑道:“陛下認爲這詩如何?”皇帝慢慢斂去面上悵惘傷感神色,冷冷嗤笑一聲,道:“不過是窮措大做牢騷語?!崩钍囟Y亦不難堪,仍舊一笑道:“陛下品評的是。”
太上皇緩緩放下琵琶,溫言對那內(nèi)侍道:“這小姑娘是可造之才,帶回去好生教導(dǎo),對她好些?!彼麛[擺手命樂工們都下去,眼角瞥處,見藉著衆(zhòng)人遮擋,李成器已悄悄拭去面上淚痕。
李成義等人紛紛進殿,李範將手中梅花插入瓶中,笑道:“果然還是雪中梅花最精神。”他回到自己位上,呵了呵手笑道:“好冷?!彼蛞粋€宮女招手道:“過來?!蹦菍m女不解,走到他面前跪下,李範將那宮女拉得近些,手便向她酥胸中探去,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給我暖暖?!盵1]他如此輕佻,帳幔後的女眷們都覺好笑,岐王妃又羞又惱道:“他在家中這般,到了陛下與爹爹面前也不知尊重?!?
皇帝笑道:“聖人教人己溺己飢,便是帝王之家,也該體恤他人,不能如此作威作福的,四弟若手冷,取朕的蓮花手爐來就是。”李範歪著腦袋笑問道:“三哥的御用之物,臣不敢要,臣另向三哥討一個手爐,可好?”皇帝見他爲一個手爐如此瑣碎,不由好笑道:“你要什麼手爐?只要這天下有,朕都賜得出?!崩罟牷羧徽酒?,走到皇帝面前提衣跪下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臣只要自己的手爐,君無戲言,請皇帝賜還錦瑟!”
堂上衆(zhòng)人皆大吃一驚,李範卻面不改色,望著皇帝從容道:“陛下,臣自幼手足生凍瘡,是此女以身軀爲臣暖手暖足,世間只有此女能療臣之寒疾,求陛下賜還錦瑟。”皇帝面色冰冷,道:“內(nèi)侍省已經(jīng)審出,她受太平指使監(jiān)視於你,朕不曾處置她,已是看在她照拂你幾年的份上了?!崩罟牭溃骸八呛蔚葮尤?,只有臣最清楚,請陛下賜還錦瑟!”
李成器素日裡都拿四弟五弟當孩子,此刻卻被他的舉動驚住,他怔怔望著面色堅毅的弟弟,一遍遍執(zhí)拗地重複著他的要求,帶著哀兵必勝的悲壯與破釜沉舟的決心,爲了挽回心愛之人,不惜忤逆生殺予奪的至尊。他說不出是慚愧還是豔羨,他多麼希望,此刻喊出這一聲的是自己。
皇帝的聲音卻令他心神一顫,皇帝道:“朕不能將這禍患置於你肘腋之間。”他一指那宮女道:“朕將你賜予岐王,冬日裡爲他暖手。”李範朗聲道:“雖則如雲(yún), 匪我思存!臣只要自己的手爐!”皇帝勃然變色道:“你在爹爹面前尚如此放肆,想吃板子嗎!你若是爲女色所惑,朕幫你了結(jié)了這禍患!”李範渾身一顫,終於低下頭去不敢再做聲,皇帝冷冷道:“今日是大哥的吉日,你借酒滋事,朕代你跟爹爹和大哥討個請,就不責罰了,起去!”
李業(yè)和李成義忙上前拖起李範,將他硬拽回來按下,太上皇低低嘆了口氣,道:“朕今日飲了兩杯酒,有些頭暈,想歇息了,難得降瑞雪,你們?nèi)ネ姘?。鳳奴陪我說說話就好。”皇帝笑道:“大哥的正事還沒辦呢,大嫂今日原是爲一哥求名字的?!彼鼘m人捧上紙筆,寫下一個“璡”字,笑道:“這娃兒明瑩宛若玉琢,就取這個字好了?!崩畛善骱驮鹕戆葜x。
申王妃笑道:“那小名就該叫玉奴?!被屎笮Φ溃骸斑@名字好?!碧匣室恢蔽粗每煞?,此時忽然開口道:“叫花奴?!崩畛善髋c皇帝均大吃一驚,舉目望向父親,元妃身子一顫,雙手悄悄抓住身側(cè)長裙。在這略有些詭異的靜謐中,太上皇從容側(cè)目,淡淡道:“今日梅花開的好,朕喜歡這名字,就叫花奴?!?
待宴席散後,李成器送太上皇回寢宮,忍不住低聲道:“爹爹,你爲何如此?!碧匣蕫⑷坏溃骸拔揖褪且屗?,花奴不回來,我死不瞑目?!崩畛善餍闹携i痛,搖頭道:“陛下對姑母花奴銜冤太深,難以輕易釋懷,爹爹不要爲此再和陛下增芥蒂了?!碧匣实溃骸盎ㄅ€是沒有書信來麼?”李成器黯然道:“我每十日送一封信去,他皆是回一張白紙?!碧匣视挠膰@道:“他恨我們,也是應(yīng)該的。”他緩緩躺下,不再言語,近日來他精力不支,時常睏倦,這般和兒女說著話就睡過去已是常事。李成器跪在榻邊,望著父親如雪的兩鬢及嘴角幾道皺紋,心中掠過幾分不祥的恐懼來。
待太上皇睡熟,李成器獨自回府。他方出殿門,便被外間景象驚住,此時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短短兩個時辰,已在地上、飛檐斗拱上覆蓋了一層。百福院門前別無宮室,太極宮被皇帝閒置後宮人內(nèi)侍又少,竟留了一片空曠浩蕩的潔白給人間。
雕樑畫棟收斂了富麗奢華的顏色,不再有盛氣凌人的壓迫感,在這悄無一人、靜默單純?nèi)玳_闢鴻蒙的瓊瑤世界裡,他終於得以緩緩擡起頭,卸去僞裝了一日的恭順神情,向東方徒然地望一望藹藹暮雲(yún),讓思念和痛楚如飛雪一般自然輕盈地散落於天地間。他的魂魄,似也化爲一片雪花,掙出這厚重富麗的王服,越過這層重往復(fù)的宮牆,飄向四百里外的蒲州,落於那人的青青衣衿之上。
作者有話要說:注【1】:“岐王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手冷,不近於火,惟於妙妓懷中揣其肌膚,謂之暖手”——《開元天寶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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