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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

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

再過十餘日就是盂蘭盆節,宋王李成器請大慈恩寺佈施兩萬貫,替兩位已故的皇后做一場功德。宋王府未入七月就開始忙碌,預備盂蘭盆會上的供奉物與各色百戲,又請了諸班僧侶在府中誦經。李成器緩緩踱出房來時已到戌時,雖未到天黑時,但因傍晚陰得重,院中已點起燈來。婢女阿蘿跟著他出來,埋怨道:“這天氣,要下雨就下爽利些,一味這樣悶著,憋死人了。”李成器被她一說,想起今日裡疲憊不安,大約跟這天氣有關,低低誦道:“其雨其雨……”只念了一句,猛然覺得後邊的字委實刺心,便又頓住了。阿蘿不曾聽清,詢問道:“殿下說什麼?”李成器搖頭道:“沒有。”

兩人踱到了龍池邊,這一片池子貫通五王宅,池中遍植蓮花,眼下正是風光最好之時。延池兩岸的楊柳上皆懸了絳紗燈,臨岸的蓮花被燈光映照,花瓣玲瓏剔透宛如玉雕。雖然無風,那水也在燈光下跳躍不止,金紅二色的粼粼波光在冥暗的池水中翻滾,似是點了無數的河燈,其間閃爍的皆是受苦幽魂的眸子,別有種詭譎的豔麗。

他沿著石橋緩緩步上水閣,閣中紗幔垂地,王妃帶著幾個女子隱身帳後,聽高僧義福在念誦大般涅槃經。義福是高僧神秀的弟子,年紀雖然不長,但自幼出家,誦經時自有一股哀憐人世的悲憫:“仁等,今當速往速往。如來不久必入涅槃。復作是言。世間空虛,世間空虛,我等從今無有救護無所宗仰,貧窮孤露。一旦遠離無上世尊。設有疑惑當復問誰?”[1]

這一段尚未入世尊開言的正文,只是反覆訴說衆生聽聞世尊將要涅槃時的驚痛,這部經文他數年來爲母親誦讀過數遍,不知爲何,今日在這不履黃土的水上聽來,忽然心中起了一陣無處告訴的孤零恐懼。岸上燈火樓臺,他眼前卻是水天幽冥,將他與人間阻隔開來,他默默低誦“世間空虛,我等從今無有救護無所宗仰,貧窮孤露”一句,天地悠悠,不由得心慌意亂,四顧茫然。

波斯匿王在世尊面前悲泣,自己的肉身便如燃燒的火焰,漸漸銷殞,殞亡不息,剎那剎那念念之間皆可見死亡大限一步步逼迫而來。世尊以恆河之水千萬載不變來點悟波斯匿王[2],李成器想,難道真的是他太愚妄,爲什麼在他眼中,這蓮花並非散思蓮子間的蓮花,這水也非泛舟芙蓉池的春水,反成了盈盈天河寂寂冥川,讓隔河相望之人脈脈不得語。當日的少年,又怎能想到,那樣的歡娛溺愛,竟也會走到這一步。

不知是他近日太忙碌,還是花奴有意同他疏遠,散朝後他們再找不出時機來相會。他落地以來,受盡恩惠庇佑的幾個人,姑母,花奴,母親,父親,卻一一走到離散,或許他爲父爲夫,該當鼓起勇氣來做旁人的依靠了,可是在他的心中,還是如此強烈地依戀他們。姑母的決裂,對他無異於天崩地裂,更爲可怖的卻是他與花奴這樣的漸行漸遠,他每日都在想,若是姑母永不原諒他,他該怎麼辦?是否他與花奴再回不到從前?是否便任由時間將他慢慢凌遲,是否這世間真有拼卻性命也挽回不得的離別?

一個內侍匆匆奔來,稟道:“殿下,郭相公請殿下速速與他進宮面見太上皇!”忽見自家殿下面上似有淚痕,驚道:“殿下?”李成器驟然回過神來,此時快要入夜,宮門已經下鑰,不知宮中出了何事。閣中的諸女子聽到李成器到來,紛紛起身,王妃元氏懷孕已有五月,身子稍顯沉重,被侍女扶著,出來詫異道:“郭大人在何處?”那內侍道:“郭大人不及進府,就在門外等候,只說十萬火急。”李成器道:“我去看看。”也顧不得換衣裳,便隨著那內侍疾步向外走。

元氏向北望去,濃墨一般的彤雲拉拽地半邊天傾瀉下來,壓在遠處高聳的太極宮承天門的飛檐上,李成器的青衫正隱沒入那一團漆黑夜色中。驟然一個驚雷滾過,似要將那巍峨宮殿與其下的微茫世人一起擊碎,她渾身一個哆嗦,胸口又是一陣欲嘔的煩惡。

李成器在門外見到郭元振,見他身後還跟著數百禁軍,大是驚疑道:“郭大人,究竟出了何事?”郭元振道:“太上皇有旨,有亂軍入中書省,召我等入宮護駕,究竟何事臣也不明。”李成器聽說宮中兵變,心急如焚,也只得翻身上馬,與郭元振急向太極宮奔馳而去。他們的馬匹穿過東西兩市,一場暴雨終於落下,將火把都被澆滅,街上已有衆多兵馬呼號奔馳來去,黑暗中辨不清誰追誰逃,李成器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高聲道:“郭大人!究竟是何人作亂!太上皇可曾傳召太平公主?”郭元振抹了一把臉上雨水,道:“臣不知,殿下可親自問太上皇。”

李成器下意識勒住馬,向身後望去,大雨將天地的真相與他阻隔開來,他被包裹進一團冰冷的黑暗中。他心中忽起一陣急痛,碩大的雨點如拳般擊中他的雙眸,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那些濛濛燈火,哪一處纔是花奴與姑母的所在。郭元振見他停下,也住勒馬道:“殿下,夜中難明實情,還是先見確保太上皇平安要緊。”李成器心亂如麻,只得點點頭,策馬疾奔。

他們奔到太極宮外,遠遠便見承天樓上燈火通明,上面的內侍高聲喊道:“何人前來?”李成器看不到父親,顫聲喊道:“臣李成器求見!”一個人影閃到城樓邊,聲音也頗爲激動,迴應道:“成器!”李成器長吁一口氣,翻身下馬,守衛羽林讓出一條路,他便向城樓上奔去,太上皇已不及等待,顧不得雨大迎上來,李成器看到父親無恙,渾身一軟幾乎癱倒,急忙道:“爹爹,宮中出了何事?”太上皇搖頭道:“只聽見一片鼓譟,門下省那邊火起,究竟是何人作亂,現在不知。

太上皇向迎來的郭元振高聲道:“你速傳朕命,命禁軍將軍常元楷、李慈速帶兵進宮收拿亂兵。”郭元振擡頭望了太上皇一言,上前來跪下道:“臣奉陛下聖旨護衛太上皇,外間事有陛下處置,請太上皇入內安坐。”太上皇身子微微一震,質問道:“你說陛下……三郎,三郎在哪裡?”郭元振沉聲道:“皇帝奉太上皇誥命,誅殺竇懷貞等亂臣,請太上皇勿憂。”雖是耳畔大雨之聲充塞天地,郭元振的幾句話仍然擲地有聲,砸的太上皇踉蹌後退一步,他面上神色自驚怒而慢慢轉爲不可置信的悲哀,顫抖著擡起手來,指著郭元振道:“你再說一遍?誰奉了朕的誥命?!”他話音雖高,卻淹沒在驟然滾過的悶雷聲中,天際電光一閃,照亮太上皇虛弱驚慟的面容。

太上皇如此驚怒,郭元振原有所預料,這個顫抖虛弱的身影此刻只是個無力的老人,昔日的尊榮權柄如火焰一般,被今夜瓢潑大雨澆透澆滅,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並不能再令他恐懼了。他心中有種說不明的憐憫,想起去年欽天監那句讖言:前星夜犯紫微垣。郭元振叩首從容道:“陛下奉太上皇之命,剷除奸惡。”太上皇向前邁了一步,怒道:“誰是奸惡?”郭元振道:“危及社稷之人。”

太上皇身子又是一晃,他喘著氣點頭:“朕明白了,朕明白了……你們,你們終究是等不得了……”他踉蹌向前走了一步,顫聲道:“朕要見太平,要見三郎!”郭元振並未動作,隨他前來的羽林衛們向前奔了兩步,他們身上的鎧甲發出動人心魄的鏗鏘聲,偉岸的身影肅穆地佇立在太上皇的面前,形成一堵冰冷的圍牆。太上皇被這沉默的氣勢逼地停住了腳步,他無可置信地回過頭去,道:“你們……要犯駕!”郭元振緩緩站起身道:“臣奉陛下之命來護衛太上皇周全,請太上皇入內安歇,待陛下大事一了,自會前來向太上皇稟報。”

李成器一直未說話,他轉頭向城下望去,卻只看見一片燦爛火光,在這雨夜中如北邙山上的磷火一般,跳動出詭譎燦爛的光芒,他終是在這人世,見到了夢魘中的三途冥火。都說他們李氏皇族已經脫離苦海,原來人世本就是一片汪洋火海,無所謂脫離一說,如果不能救花奴出來,至少自己還能跳入其中尋他。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向城頭方向奔去,太上皇驚得心肝俱裂,痛呼道:“鳳奴,不可!”郭元振疾呼道:“請殿下以王妃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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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已伸足登上了城牆,正要踴身跳下,驟然間聽到此語,不由便是一怔,動作略有遲緩,被奔上來的羽林挾持。太上皇長鬆一口氣,身子一軟癱倒下去,兩邊的羽林忙扶住他。李成器回頭望著郭元振,黑暗中他看不清郭元振冷酷的面容,可他卻分明看到了另一張臉,棱角分明,躊躇滿志。他奮力咬住嘴脣,一縷鹹澀的味道在口中散開。

郭元振道:“殿下,太上皇年事已高,王妃身懷六甲,皆不可稍有閃失,望殿下善保千金之體。”李成器咬牙道:“你敢?還是他敢?”郭元振沉默一刻道:“臣不敢,但今夜城中大亂,難保王妃會爲賊人所傷。”

太上皇稍稍昏厥復又醒轉,聽到郭元振的話,萬料不到皇帝竟以宋王妃的性命要挾李成器,他想到其餘三子與宮中的豆盧妃,此刻都不知是何等光景,心中涌上來一陣徹骨寒意,哀聲道:“快,你快去告訴三郎,他要什麼朕都給,朕今日就搬出武德殿,朕還政與他!只要他不傷太平一家!你快去!”郭元振聽到太上皇如此哀懇乞求,心中復又一酸,聲音略低了些道:“太上皇放心,陛下天性至孝,此舉只爲肅清朝綱,並無心驚動太上皇與太平公主。”

此刻的皇帝正按劍於太極宮北門的禁軍大營中踱步,外面不時有咄咄的靴子聲跑動來去,李慈和常元楷的屍身還血淋淋扔在屋角,因皇帝並未下令,也無人敢動手搬出去。一衆金甲鱗鱗的將士中,唯有皇帝只著一身圓領襴衫,因來時路上襆頭被淋溼了,也脫下擲在一旁,燈光下露出鬢角幾根刺目發亮的銀絲。他低頭冥思之時嘴角緊抿,刻畫出面頰上幾道深深紋路。北門禁軍和皇帝不算生疏,同他出生入死翻覆朝堂也不是頭一回,只是忽然覺得,比之誅滅韋氏時那意氣風發的少年,眼前的天子竟像是老了十歲。

果毅將軍李守德匆匆奔進來,皇帝驟然擡頭,急切問道:“抓到了沒有?”李守德抹去一把臉上雨水道:“幸得陛下安排周全,太平派去救兒子的人還未進得府邸就被收拿。臣將薛崇簡與他娘子都拿了,押在臣的營中,聽候陛下發落。”皇帝這才微微鬆了口氣,道:“太平窮途末路之時,也顧不得這個兒子了。”高力士道:“太平逃出城去,終究是放虎歸山,請李將軍立即出城搜拿。”皇帝淡笑道:“她的靠山在城內呢,跑出去是自尋死路,搜拿之事交給葛福順將軍便好。”

說話間王琚匆匆進來。他雖也是一身溼透,卻是滿面春風,笑道:“陛下,蕭至忠崔湜已經拿下,竇懷真那老兒逃出家門,不妨道路溼滑,掉溝裡跌死了,臣讓人撈了出來,也帶了過來。”皇帝抿嘴微微一笑道:“有勞愛卿,如此,李將軍將這一干人犯一併押送萬年縣獄中,朕明日發落。”他回頭笑道:“蘇學士的文章寫完了麼?”

角落中的蘇頲擡起頭來,他一身緇衣,黑布裹發,清俊面容頗顯消瘦憔悴。他的父親蘇瑰去世不久,如今還丁憂在家,昨日高力士匆匆將他接入宮中,他萬料不到竟是與他商議如此大事。他兩夜未眠,雖眼中佈滿血絲,但神情還算平靜,將筆緩緩擱下,跪起身子,輕輕點頭道:“詔書已經草就,請陛下過目。”

皇帝走上前,拈起幾張黃帛,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笑道:“當日李嶠說小蘇學士思如泉涌,這幾篇文章合當你來寫。隨朕去見太上皇吧。”蘇頲垂首道:“臣乃不祥之身,此等大事,臣理當迴避。”皇帝臉色微微一沉,道:“蘇學士是孝子,不願隨朕落惡名。”蘇頲叩首道:“昨日陛下傳召,臣當即奪情入宮,只因此身屬君,國家危亡之際,自當挺身赴難。今日陛下澄清玉宇,頲,文墨雕蟲之臣也,再留於陛下身邊已無所裨益,自當退歸里門守制。”

皇帝凝望這少俊才子片刻,他清華的風度神情,令人再想不到他馬廄中度過的少年光陰,憑什麼父輩的錯誤,他們就無可爭辯無可報復?皇帝俯身在蘇頲耳旁低聲道:“可知朕爲何要你來寫這篇文章?”蘇頲稍稍擡眼與皇帝一碰,復又低下頭去,壓低了聲音道:“陛下知臣苦,臣亦知陛下難。”皇帝嘆了口氣,輕拍拍蘇頲的肩頭,道:“忠孝不得兩全之苦,不獨你們臣子纔有。”他直起身道:“罷了,朕成全你做孝子。”

皇帝來到承天門樓殿時,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經收住,東方泛起灰白的晨曦。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清涼溼潤之氣,晨風吹來,他的衣袂獵獵而響,似有騰空欲起之意。他睥睨著身下廣袤的長安城,遠處朦朧的山脈溫柔起伏,如同橫陳的少女胴體,是這般的嫵媚多情。傾城傾國,沒有哪個女人能傾城傾國的,唯有這錦繡河山的嬌豔,可以如此激發男人的豪情、志氣、膽略,令人爲此粉身碎骨,百死無悔。昨夜的離別,心痛,戰火,恐懼,故人嘴角淌下的鮮血,都在晨風中飄渺如雲。他知道不過不了多久,旭日東昇,陽光所到之處,皆是屬於他李隆基的光輝盛世。

皇帝進入殿中,郭元振匆匆迎出來,叩首道:“臣恭賀陛下肅清寰宇!”皇帝道:“太上皇與大哥可好?”郭元振蹙眉道:“太上皇受了驚嚇,目下聖體虛弱,臣照料不周,顯釀大禍,請陛下治罪。”皇帝扶起他道:“朕的父兄,朕心中有數,昨夜你比朕艱難。”

他舉步入內,先聽見一陣咳嗽聲,繼而是瓷器粉碎之聲,太上皇咳著道:“三郎……三郎來了麼?”皇帝快步進殿,見一名太醫與李成器皆跪在太上皇榻邊,地上是跌碎的藥碗。他向那太醫吩咐:“再取一碗藥來。”在榻邊跪下道:“臣萬死,令爹爹受驚了。”

太上皇奮力撐起身子,死死攥住皇帝的手臂,急切道:“太平,太平在哪裡?”

皇帝見父親髮髻散亂,一縷亂髮貼在頰邊,竟已是灰白之色,看到他顫抖的手因爲用力,手背上暴起青筋來,那樣虛弱蒼老,與平日裡所見的溫潤從容態度皆不相同。奇怪的是他竟不覺絲毫憐憫,反倒有種厭惡,他記得宮人們說,母親出事的時候,父親行止如常,那麼若是今天他與太平一易勝負,他的父親應當也會行止如常的。他轉臉去望李成器,見李成器一直雙目低垂,對自己恍若不見,倒是有些詫異,道:“大哥不想問花奴麼?”

李成器較之太上皇倒是平靜許多,淡淡道:“元妃是個可憐人,請你莫再難爲她,便放她回家去吧。”皇帝這才明白李成器竟是做著了以身相殉的打算,揶揄一笑道:“嫂嫂並無過錯,大哥怎麼要出妻呢?放心,太平在終南山上,花奴在萬年縣獄中,我沒有傷他們分毫。”

太上皇眼中終是掠過一絲喜色,他握緊皇帝的手道:“爹爹知道,爹爹知道你會遵守誓言的。從前是爹爹錯了,爹爹不該袒護太平干政,明日,不,今日爹爹就還政於你,只求你放她一條生路,爹爹求你了!”

皇帝微微一笑,道:“當日爹爹也這樣求過則天皇后麼?”太上皇一怔,不知他話中何意,皇帝已不置可否地笑道:“爹爹身子不爽,臣亦不忍爹爹爲國事操勞,因此替爹爹寫好了幾封詔書。”他側頭吩咐高力士:“念。”

高力士從懷中取出那捲黃帛,尖著嗓子念道:“天步時艱,王業多難,亂常幹紀,何代無之。我國家累聖膺期,重光繼統,戎蠻慕義,遐邇無虞。朕以寡昧,嗣守丕祚,響明而理,昃景忘劬。冀宇內之小康,庶羣生之遂性。又使家知禮讓,人盡忠良,不謂奸宄潛謀,蕭牆作釁。逆賊竇懷貞、蕭至忠、岑羲、薛稷、李猷、常元楷、唐脧、唐昕、李晉、李欽、賈膺福、傅孝忠、僧惠範等,鹹以庸微,謬承恩幸,未申毫髮之效,遂興梟獍之心。共舉北軍,突入中禁,將欲廢朕及皇帝,以行篡逆。朕令皇帝率衆討除,應時殄盡。元惡既戮,奸黨畢殲,宗社乂安,人神胥悅……

太上皇聽到那一串名字時,一陣揪心痛楚,復又有些眩暈氣短,待凝神聽完,見並未提到太平公主,心下復又一寬,黯然道:“你處置得很妥當,拿來我署名用璽吧。”高力士將那張帛布放置於案頭,太上皇提起筆來,無奈手抖得厲害,喘了口氣道:“鳳奴,你幫我一把。”李成器心中一酸,含淚扶住父親,握住他的手寫下幾個字,覆命高力士取來太上皇玉璽,加蓋其上。

高力士又取出第二封念道:“大寶之尊,諒非爲己,神器之重,必在與能……朕方閒居大庭,緬懷汾水,無爲養志,以遂素心。凡百卿士,以洎黎庶,宜體朕懷,各盡誠節,佈告遐邇,鹹使聞知。”

太上皇聽了兩句,便知是他逼自己還政的詔書,也就無心仔細去聽,他默默握住李成器的手,心中一陣茫然,當日若聽從了太平,立李成器爲太子,又是何等情景,會令國家太平,他們兄弟和睦嗎?還是轉一圈輪迴,終究又會回到今日,回到眼下,這是他們李氏從建國之初無可躲避的咒魘麼?

他忽然想起去年他爲梁武帝所寫的贊文:“緬惟樑武,九五居尊。何爲自屈,沈冥釋門。災興佛寺,兵纏帝閽。竟罹兇逼,天道寧論。”那時候他還嘲笑了人家,想不到今日這“兵纏帝閽”的下場便落在了自己頭上,且興兵的還是自己的兒子,不知後人該如何嘲弄他。他,太平,鳳奴,三郎,他們都錯了,可是他們尋不著對的路。

李成器見高力士再將這封詔書捧上,終於忍不住目視皇帝道:“三郎,你如此逼迫君父,就不怕董狐之筆嗎?”太上皇忙用力捏了捏李成器的手,道:“是我要還政與三郎的,我的身子精神都不行了,實在難舉神器。武德殿我也不宜再住,就百福院吧,那裡涼快,去讓豆盧妃佈置一下,我今日就搬過去。”他心知自己在這宮中,無論何等名位,真實身份都是囚徒,那麼他會找一處安靜的囚籠呆著,只要知道親人平安便好,他此生一無是處,唯一的學問便是忍耐。

皇帝望著父親簽完了兩份詔書,微微一笑道:“爹爹身子不適,臣不敢多擾,我命人去請豆盧娘子來照料,大哥隨我上朝去吧。”太上皇撫著皇帝的手背,含淚道:“三郎,爹爹多謝你。”皇帝強忍下心中的厭惡之情,亦笑道:“爹爹保重。”

他們走出殿來,李成器忽然道:“三郎,你對爹爹說的,是真的?”皇帝負手轉過身來,笑道:“大哥不信三郎?我對爹爹發過誓,此生不會傷害姑母一家。”李成器嘴脣顫抖片刻,忽然撲通一聲跪倒,伏地重重叩首,李隆基道:“大哥折殺鴉奴了。”卻不曾動手去扶,向高力士一揚下顎,高力士忙上前扶起李成器笑道:“宅家從不許您行大禮的,殿下請起。”李成器深吸一口氣道:“我想見他一面。”李隆基道:“此時朝堂紛亂,大哥與花奴相見有些不便,放心,他不過暫在牢中委屈幾日,做個樣子,沒人敢難爲他。”一陣洪亮的鐘聲傳來,李隆基笑道:“要上朝了,我們快走吧。”他當先邁出殿去,微微仰首,用面目承接雲開霧散後的瑰麗朝陽,只是他臉上,卻帶著一分冷峭的笑意。

許多大臣只知昨日城中大亂,卻不知一夜之間已是天翻地覆滄海桑田,朝班中一夕之間就空出來的許多位子來。叩拜之際偷偷舉目,年輕的皇帝高坐於御座之上,兩旁倒是數年來頭一次未掛簾幕。隨著簾幕一併撤下的是太上皇李旦的權柄,臣僚們各懷了一副心腸,恍恍惚惚捱過了一場早朝。太多的災難幾乎要磨滅了人們的希望,皇帝年少氣盛雷厲風行,他們皆知一場清算方剛剛開始,誰也不敢篤定自己能分得幾滴盛世的雨露。

退朝後皇帝命人送李成器去百福院中侍奉太上皇,自己回到武德殿,招來葛福順詢問:“太平的家人都歸案了麼?”葛福順道:“皆已下獄,只是太平的女兒靈覺縣主昨日押送途中小產了,要不要給她請大夫看看?”皇帝冷冷一抿嘴,道:“她郎君唐晙是要明正典刑的,這下倒免去了朕的麻煩。叫獄中的大夫給她瞧瞧吧,若能活下來,朕將來準她出家。”他吩咐:“你還回終南山去,太平在山上也興不起什麼風浪,不要用強,但務必不可讓她與朝中大臣聯絡。告訴她,她的兒女皆在朕手中,她不想看他們頭懸城門,就老實下山吧。”

高力士嘴微微一動,皇帝笑道:“你有話就說。”高力士道:“奴婢總覺得,留著太平是一大禍患,她在朝中根基太深,萬一給她死灰復燃了……”皇帝笑道:“誰說要留她了?”高力士詫異道:“可是宅家對太上皇說……”皇帝道:“朕是起過誓的,所以,處置太平的詔書要太上皇來下。”

葛福順走後,皇帝隨意靠著屏風歇息,他不知是不是累過了頭,身子分明痠軟無力,神智卻還清醒,只是怔怔出神,早朝時的興奮與躊躇滿志散去,塵埃落定後倒有無邊的疲憊與空虛侵襲而來。高力士見他有些怔忡,上前輕聲道:“宅家睡一會兒吧,奴婢給您按按太陽。”皇帝低聲道:“元沅的後事,你處置了麼?”高力士再聽到這個名字,有恍如隔世的驚悸,竟是打個寒顫,忙道:“奴婢這就去料理。”皇帝道:“哦,她房中櫃子裡鎖了個檀木奩盒子,你去取了給朕。”

高力士去了半個時辰後匆匆回來,見皇帝竟伏案睡著了,他忙悄悄跪下,不妨那盒子放在地上時卻“噠”地輕響了一聲,皇帝叫道:“元沅。”高力士忙道:“奴婢已經將事情辦妥,盒子取來了。”皇帝這才朦朧睜開眼睛,看到高力士時似有些詫異,又揉了揉眼睛,神情漸漸趨於冷淡,點頭道:“拿來,你下去吧。”

偌大的殿中空無一人,耳旁卻總似有人聲,或是輕巧的一笑,或是絮絮的情話,在錯亂了時間的宮廷中迴盪。皇帝對著那精巧的奩盒凝目許久,他不知道里邊藏著什麼,卻又帶著一絲惡毒和希冀想去探知,她極致的深情與無情,他皆見識過了,那他還在害怕什麼呢?他從靴中摸出一把吐蕃小刀,將刀尖入探入盒子縫隙,用力一轉,隨著啪得一聲響,蓋子彈開了。

他一件件取出其中的物事,幾隻陳舊不堪的木簪子,是他在洛陽禁苑中戴過的,一束用紅綾紮起的頭髮,幾片花子,幾顆棋子,他寫廢的詩句,那塊白龍玉璧,她終究不曾換了她的金步搖回來。他居然還找到了那張墮胎的藥方,原來她亦是如此對待他的,他的深情與無情,她盡數收納其中。

皇帝擡起頭來,他覺得自己在哭,可是眼中卻是乾的,於是他只好對著虛空,發出一聲乾澀的笑聲。

[2]楞嚴經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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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七十四樓前相望不相知上六十三自言歌舞長千載上四十四妖童寶馬鐵連錢十六借問吹簫向紫煙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四十八羅帷翠被鬱金香中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九十七寂寂寥寥揚子居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八十三獨有南山桂花發中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九十七寂寂寥寥揚子居九十六即今惟見青松在下四遊蜂戲蝶千門側上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八十四獨有南山桂花發下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七碧樹銀臺萬種色下九雙闕連甍垂鳳翼上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六十自謂驕奢凌五公上四十八羅帷翠被鬱金香中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羅裙上七十佳氣紅塵暗天起下十一雙闕連甍垂鳳翼下七碧樹銀臺萬種色下二玉輦縱橫過主第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六十五自言歌舞長千載下三十六北堂夜夜人如月下六十八漢代金吾千騎來下二十一含嬌含態情非一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二十九清歌一囀口氛氳九十五即今惟見青松在中四十七羅帷翠被鬱金香上十六借問吹簫向紫煙九十八御史府中烏夜啼上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六十二自謂驕奢凌五公下四遊蜂戲蝶千門側上十七隱隱朱城臨玉道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四十八羅帷翠被鬱金香中七十二專權判不容蕭相中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一青牛寶馬七香車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九十雙燕繞畫樑下八十節 物風光不相待中五十一探丸借客渭橋西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四十二弱柳青槐拂地垂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六十自謂驕奢凌五公上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五十六比目鴛鴦真可羨中六十一自謂驕奢凌五公中三金鞭絡繹向侯家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三十一得成比目何辭死中九十雙燕繞畫樑下三十九百尺遊絲爭繞樹下六十九佳氣紅塵暗天起上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楔子長安大道連狹斜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六十九佳氣紅塵暗天起上四十三昔時金階白玉堂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七十四樓前相望不相知上二玉輦縱橫過主第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六十五自言歌舞長千載下十九鳳吐流蘇帶晚霞上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九十一飛來飛去襲人裾上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五十八鴉黃粉白車中出上八十一節 物風光不相待下九十八御史府中烏夜啼上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楔子長安大道連狹斜三十七百尺遊絲爭繞樹上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
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七十四樓前相望不相知上六十三自言歌舞長千載上四十四妖童寶馬鐵連錢十六借問吹簫向紫煙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四十八羅帷翠被鬱金香中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九十七寂寂寥寥揚子居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八十三獨有南山桂花發中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九十七寂寂寥寥揚子居九十六即今惟見青松在下四遊蜂戲蝶千門側上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八十四獨有南山桂花發下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七碧樹銀臺萬種色下九雙闕連甍垂鳳翼上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六十自謂驕奢凌五公上四十八羅帷翠被鬱金香中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羅裙上七十佳氣紅塵暗天起下十一雙闕連甍垂鳳翼下七碧樹銀臺萬種色下二玉輦縱橫過主第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六十五自言歌舞長千載下三十六北堂夜夜人如月下六十八漢代金吾千騎來下二十一含嬌含態情非一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二十九清歌一囀口氛氳九十五即今惟見青松在中四十七羅帷翠被鬱金香上十六借問吹簫向紫煙九十八御史府中烏夜啼上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六十二自謂驕奢凌五公下四遊蜂戲蝶千門側上十七隱隱朱城臨玉道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四十八羅帷翠被鬱金香中七十二專權判不容蕭相中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一青牛寶馬七香車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九十雙燕繞畫樑下八十節 物風光不相待中五十一探丸借客渭橋西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四十二弱柳青槐拂地垂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六十自謂驕奢凌五公上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五十六比目鴛鴦真可羨中六十一自謂驕奢凌五公中三金鞭絡繹向侯家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三十一得成比目何辭死中九十雙燕繞畫樑下三十九百尺遊絲爭繞樹下六十九佳氣紅塵暗天起上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楔子長安大道連狹斜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六十九佳氣紅塵暗天起上四十三昔時金階白玉堂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七十四樓前相望不相知上二玉輦縱橫過主第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六十五自言歌舞長千載下十九鳳吐流蘇帶晚霞上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九十一飛來飛去襲人裾上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五十八鴉黃粉白車中出上八十一節 物風光不相待下九十八御史府中烏夜啼上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楔子長安大道連狹斜三十七百尺遊絲爭繞樹上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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