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獨有南山桂花發(中)
薛崇簡被這記耳光打得踉蹌了一步,他小心地擡起頭來,覷了一下太平的臉色,母親含著冷笑的臉讓他輕輕打了哆嗦。太平從皇帝那裡轉了一圈回來,反倒不復剛知曉真相時的盛怒,她的目光越過薛崇簡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她很清楚這世上只有一種力量,能擺佈花奴欺騙她。
一瞬間她心上涌起深深的厭惡,比當初李成器力辭太子位時的厭惡猶甚。奇怪的是,她雖然厭惡,卻又最理解李成器。他們本該是同樣的人,都經歷過錐心刺骨的離亂和重壓,母親的宮車御輦轟隆如雷,碾碎他們賴以生長的年代,碾過他們至愛之人的身軀,鮮血淋漓,屍骨無存。他們隱忍著離亂的內傷存活下來,不同的是,她懂了權力的強大,並竭力去掌控它,用權力的廕庇讓花奴天真開闊地長大。而李成器卻愚頑地以爲可以規避開註定與他姓氏相隨的東西?,F在他利用花奴的天真,將自己的愚頑強加於他。
花奴是和他們不同的人,她和李成器的道路,花奴都走不來,無論成敗,她要給他一片安穩的天地?;蛟S四哥也是這樣想的?她忽然覺得有些滑稽,他們明明是一家人,卻又在相愛之時互相傷害。
太平心中有了計較,冷冷向肅立的羽林道:“備杖。”那些羽林從萬騎中調來,心中只有令行禁止四字,知道自己是外人,也不願摻和公主的家事,聽得公主吩咐,“諾”了一聲,便有四人轉身出門。
李成器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哀聲懇求道:“姑母,是我和我爹求花奴瞞著您的,是成器辜負了您,您要罰就罰我吧!”太平冷笑道:“你們爲何要瞞我?”李成器低聲道:“姑母於我一家恩重如山,爹爹曾說,無論姑母所求何事,他都只能應允。然而姑母與太子不睦,爹爹既不能背棄宗廟易置太子,又不忍違背姑母心意,唯一之法,便是釜底抽薪卸去權柄。姑母,是成器對不起您,但也求您體諒爹爹的難處,勿要責怪於他?!?
太平點頭道:“好一個恩重如山,好一個釜底抽薪,好人都被你們父子做絕了??蓱z我白操了一世的心,只落個被你們一家子算計的下場。”
薛崇簡被這話砸得又是一顫,他卻不言語,只是默默跪下,遲疑著擡手,想去牽太平垂下的衣袖,擡至一半,母親的衣袖仍是垂於腹下,只這紋絲不動,便讓輕紗成了燒紅的炮烙,讓他的手臂不敢再移動半分。他緩緩垂下手臂,不敢說話,亦不知有什麼理由可以替自己辯白,他怕一開口,便會招來母親更爲凌厲的話語。他從前生命中患得患失的東西,只有表哥,李成器的顛沛流離、安危難料、矜持隱忍,讓薛崇簡一直活在憂慮中。可是他從未懷疑擔憂過母親的愛戀,那份感情太持久安穩,伴隨他生命中二十年,他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亦知道她在保護思念著自己,成爲他可以在大唐的天空下恣意縱情的資本。他到今日第一次爲失去這安穩而恐懼,如同山峰上的人,感到腳下的立足之處在震顫崩塌,只要墜落下去,就是永無天日的茫茫深淵。
薛崇簡這小小的動作,讓李成器疼得滿眼淚花,他忽然意識到,花奴並沒有長大到可以支撐起他身份之下的責任,利益糾纏之下的親情。他還只是個少年,遠遠望去已經有了英秀挺拔的身形體貌,可是走近了去看,那雙眼睛裡閃爍的依然是孩童一般的柔脆與不安。因爲被母親的懷抱庇護地太久,所以畏懼這人世的真相,事到臨頭仍是下意識地想拉起母親的衣角??墒撬浦ㄅ堰@最後的庇護捨棄了,他和父親的膽怯,卻要花奴來替他們付出代價。
李成器膝行兩步上前,叩首泣道:“姑母,是我對不起您……您打我吧……您打死我吧……”
太平緩步退至榻邊坐下,她奔波半日,口中乾渴,堂上並無婢女,她便自己動手倒盞茶來,抿了一口,卻因爲冷了半日,但覺鹹苦不堪。她倒是淡淡一笑:“你即將成爲天子兄長,恭謙仁愛之名播於萬世,你快請起吧,莫再加我以惡名。你出去,給我取壺清水來?!?
李成器先是被太平的話譏刺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待太平讓他取水,不由擡頭愣住,太平將那杯子輕輕放下,淡淡一笑道:“我口渴,給我取水來?!碧狡涕g翻覆的態度,讓李成器本就恐懼的發暈的心神更加懵懂,他不敢遲延,慌忙爬起來,奔出門去爲太平取水。太平這才低頭望向自己的兒子,低聲道:“沒有他,不能活麼?”薛崇簡心中羞慚痛悔糅雜一團,他伏地哽咽道:“阿母,你殺了我吧!”太平微微嘆了口氣道:“你是我兒子,只有別人要殺你,我救你之時。但你若不肯自救,我也無法?!?
這時四名羽林魚貫而入,手中接持著一人高的木杖,四根漆的鋥亮的杖子杵在身材魁偉的羽林手中,也絲毫不見輕鬆,太平怔了怔,她並未吩咐這些羽林去哪裡取杖,不料他們也不詢問府中人,徑直便拿來了作儀仗的軍杖。那杖子上端入手處爲棍,下端三尺作四指闊的扁平,尾黑首紅的顏色,便是所謂的水火。她凝望著兒子,終究是猶豫了一下,這髮膚血肉,皆從自己身上分離而出,是那個人留給她唯一的紀念和安慰。
薛崇簡跪在地上,忍不住側首回望了一下,只瞥見了那杖子的下端,卻登時目瞪口呆,這可怕的刑具勾起他心中最爲恐怖的記憶,只是上一次母親還在爲他求情,現在她成了坐在上面的人,是不是說,母親已經像阿婆恨李成器那樣痛惡自己了?
他怔怔側首望了那杖子一會兒,視線漸漸模糊,忽然狠狠一咬牙,伏下身子,伸手下去用力扳開腰帶上的機括,又探手進去解開中衣,將褲子褪下,將袍子拉上來。沒有了衣衫的遮擋,即使是酷暑之際,地下的陰溼之氣仍然絲絲縷縷爬上他的肌膚。他此生第二次這般光著屁股,趴在地上受責,提醒著他這不再是家法,不再是帶著期待與憐惜的教導。他此生的榮貴都是母親的賜予,他背叛了這恩賜,於是再沒有什麼東西能爲他阻隔這骯髒的塵世。他胸中煩惡欲嘔,他知道最痛恨他的絕不是阿母,他恨自己恨的只盼能快些死去。
薛崇簡無言伏在地上,太平望著那玉琢般的臀丘,光瑩的肌膚上一寸寸都是柔脆的青春,如同嬰兒一般的稚嫩與無辜,恍若兩顆昨日清如水的蓮子。蓮子心中苦,母親憐子的苦辛,子女卻不會懂得,甚至不會原諒。
這便是輪迴,有些輪迴會自己轉回原地。母親爲了愛她,用這法子殺了她的愛人,同樣得法子,她今日要用來救他們的兒子,成全與毀滅,往往一線之隔,她和母親雖然強大,卻不是神明,她們亦掌控不了未來。賭一場吧,贏了他依舊是天之驕子,輸了便如四哥所料,好歹還能保全薛紹一脈遺息,賭注是二十年的母子之情。
李成器奔出去取水,原本還不到天黑時候,卻不知自何時起,午後還驕陽似火的晴空,已被滾滾烏雲遮蔽,如暈了淡墨的生宣一般。氤氳著水汽的空氣憋得他喘不上氣,他在這熟悉的地方,卻時時都有迷路的恐懼。忽然一陣卷著土腥氣的狂風驟然而至,吹得他身子一陣搖晃,他緊緊地抱住懷中的那隻青玉瓶。如同抱著可以救命的靈丹,他看見兩隻燕子被風吹得在半空上下顛簸,搖搖欲墜,心中一陣滾燙的痠痛,它們也是在狂風驚雷中比翼偕行麼?若是疾風驟雨吹落了他們賴以棲身的小小巢穴,他們又該往何處去呢?
他終於尋著了回來的路,推開門卻是驚駭地渾身發軟,薛崇簡以一個狼狽的姿態伏在地上,粗大的木杖在燈光下幽幽泛著光芒。他正要說話,太平以譏刺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輕輕一擡下顎,聲音雖不大,語氣中卻盡是決絕:“狠狠打,打死了再來回我?!?
幾個羽林互相對視一眼,便有兩人走到薛崇簡身側蹲下,按住他的肩頭,卻聽李成器悽聲喝道:“住手!”太平冷笑道:“我自打我兒子,宋王殿下也要管麼?”李成器聽太平不再叫他的名字,知道姑母實是恨他入骨,他跪下來膝行到太平面前,顫聲哀求道:“姑母,成器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打要殺,成器不會有一句怨言。但花奴是被我逼迫,他在這世上最愛敬的人就是您,求姑母饒恕他,不要用這樣的杖子……”他知道花奴心中最怕的是什麼,不是疼痛,他昨晚抱膝瑟縮在一片野草中說:阿母會不會不要我了?
太平用眼見一瞥桌上,道:“給我斟上?!彼@樣的態度,比雷霆震怒更讓李成器恐懼,他輕輕翻開一隻茶盞,爲她斟上清水,淅淅瀝瀝的春泉不斷濺落杯外,在桌上留下一圍清晰的水漬。太平端起來飲了一口,端著茶盞看定李成器道:“你少年時出宮,你爹孃皆囑託我照拂你,這些年來,我待你如何?”李成器又愧又痛,泣道:“姑母待成器如親子,是成器不孝……”
太平擡手道:“罷了,這些話不必說了。你娘出事,我心中有愧,覺得這話既然應下,無論多麼艱難,我皆當恪守諾言到底?,F在你身份榮貴無匹,已不需我再來多事,料來你娘在天之靈,亦不會怪我爽約。你說我對你有恩,你敬我這一杯水,便算是償還,此後也不必再說什麼不孝的話。”她一揚手,嘩啦一聲將那半盞殘水潑在李成器身側,冷冷道:“置水瀉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你這便去吧?!?
李成器萬萬料不到,太平竟是要與他恩斷義絕之意,嚇得心肝俱裂,只是叩首泣道:“姑母……姑母……求你饒成器這一次……”
太平不再理他,向羽林們喝道:“愣著做什麼!”那些羽林這才醒過神來,兩人連忙使力將薛崇簡上身按勞,又有兩人將杖子交叉支在薛崇簡小腿上,以防他受杖時亂動,佈置停當了,那行刑的兩人方拖著木杖在薛崇簡兩側站定,將杖子輕輕擔在他臀腿上。
薛崇簡在地上趴了半日,耳聽的母親與李成器對答,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如同夢裡被扔進滾水中烹煮,明明疼的欲死不能,神智卻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去分辨猜測母親話中的含義,是不是從今以後,母親不要他了,表哥也見不到了?那他還累累贅贅活在這世上做什麼?
忽然臀上一空,他鈍重的心神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也纔想起來在他死前還有這樣一場苦楚要忍耐。他終於對即將到來的疼痛起了真實的畏懼之感,兩腿在壓制中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慌忙咬緊牙關繃緊雙腿。卻已經遲了,一記板子重重砸落在臀峰上,因那板子下端扁平,雖然重達數十斤,那聲音倒是極爲清脆,讓人恍惚還倒是外間炸開了一聲閃電。薛崇簡只覺屁股上被硬生生撕去了兩片血肉,悶哼一聲,身子猛然向起一揚,他兩眼發黑中心下只是疑惑,下意識地想要回頭望一眼,究竟是什麼東西砸在他身上?這怎麼會是板子,他也是捱過板子的,怎麼會是這樣的痛法?
按著他的羽林卻道他痛楚中掙扎,忙伸手將他脖頸也按住,薛崇簡半邊臉貼在地上,清晰地感到臀上肌肉裡有些東西在亂竄,或許是沸水,或許是烈火,它們無孔不入無堅不摧地滲透進他的身體,獰笑著沉澱在裡邊不肯散去,等待著下一次劇痛到來時,再一起發作來折磨他。待第二杖打落時,他才又知道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那東西分明在他的血肉裡炸開,將他的筋脈肌膚統統摧毀。這是他用任何方法,都無從忍耐的痛苦,若不是渾身被按的動彈不得,他真想一頭撞在地上,不爲求死,只爲能從著劇痛中稍稍解脫。
李成器跪在薛崇簡身旁,眼見得那杖子不過揮了兩次,薛崇簡臀上便被兩片寬寬的緋紅覆蓋。那杖子沉重長大,羽林們揮動得不疾不徐,紅痕快速地凝血,第三杖一落一起,臀峰上已顯出細密的紫色血點來。李成器被這慘狀駭得頭暈眼花,他想,爲什麼他捱打時,都是花奴一次次救他。可花奴的痛苦,他卻總是一次次袖手旁觀。是不是當年崇福殿裡,花奴被剝了褲子按再地上,他卻被以太子的身份束縛於高臺之上的時候,就註定了他的懦弱,他的無力,他畢生都在向花奴索取,卻從未有所回報。
太平見打了三下薛崇簡竟然一聲未吭,甚至連喘息聲都不聞,不知爲何,想起從前他在自己懷中哭鬧的樣子,心中只是作酸,冷笑道:“今日纔看出你一身傲骨,竟是騙了我二十年?!?
薛崇簡方纔全靠屏著一口氣,才死命忍著不曾呼叫,早就憋悶欲死,兩耳嗡嗡作響。這句話卻以一字不差飄入他耳中,那些板子只能砸碎他的血肉,這句話卻是將他一顆心連根兒摘去一般,再也忍耐不住,下一板打落時不由慘叫一聲,滿眼淚花大哭道:“阿母!阿母救我!”他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求恕的,可是他除了呼喚母親,還能怎麼辦,他只盼母親能給他一些迴應,哪怕是要打死他,也不要用這般冷漠的方式。
李成器跪在一旁強忍,腹內便陣陣絞痛,薛崇簡的慘哭聲響起時,這絞痛頓時化作一股熱流直衝上來,喉頭隱隱有甜腥之感。他爬起來踉踉蹌蹌向薛崇簡身上撲去,行杖的羽林嚇了一跳,慌忙將杖子收住,擡頭望著太平公主。薛崇簡得知杖子一時不會落下了,只是張大了嘴拼命喘氣哽咽,那個人的胸膛貼著他的脊背,他朦朧中帶著一絲悽然想,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他的心跳之聲麼?
太平低頭俯視著李成器道:“殿下請起?!崩畛善骶o緊握住薛崇簡的肩膀,哀求道:“花奴是您的骨血,您如此酷刑相加,對不起姑父在天之靈,也對不起您二十年來撫育之情??!花奴的心性您最知曉,他此生皆是爲我所累,萬般罪孽在成器一身……您打我吧!求您打我吧!”
太平微微一笑道:“殿下,我方纔說了,你我已經兩不相欠,姑母二字有如此水,莫要再提。如今你我不過同朝爲臣之誼,我的家事,還不勞殿下賜教。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我不願對殿下無禮,請殿下自行出去,您儘可將今日之事,一一稟報兩位陛下。”
李成器聽到最後一句,心中被矇蔽的一竅恍然洞開,他朦朧著淚眼擡頭,望著姑母平和麪容,淚水與脂粉隔絕了光陰的真相,他彷彿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暖風和煦的傍晚,飛棉做雪,落紅成霰,他仰視著姑母儀態萬方的臉,聽她略帶倦意地輕輕嘆息:我打了花奴。
是懲罰,也是救贖??捎斜冗@更深、更酷烈的情意?因爲自己的輾轉流離,爲了讓兒子在動盪中得到安穩,不惜折斷了他的雙翼。
太平蹙眉揮揮手,吩咐道:“請殿下出去。”兩名羽林上前架起李成器,李成器倒也沒有過分掙扎,他望著他的手指被從花奴的肩頭一根一根地掰開,他茫然中也明白這意味著某種訣別,希望花奴能看他一眼,給他一點點的幻想和勇氣??墒腔ㄅ苍S是太疼了,也許失望太甚,他仍是緊緊閉著眼睛,漲的通紅的臉上掛著汗珠,眼角懸著淚水,還在輕輕抽泣。這純稚的模樣,如同小時候,花奴捱了打,等著自己來,卻又賭氣閉目不理他。李成器終於明白,即便是至親至愛之人,也不是能夠無休止地索取原諒。
李成器被兩個羽林架到門外,那羽林並不知要將他送到哪裡去,是以出了門就鬆了手,李成器渾身無力中緩緩跪下。此時天上已是雷聲轟隆,想來暴雨將至,於他來說天地卻是死一般的寂靜,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腥風陣陣涌進屋來,太平卻並不吩咐關門,隨手撩撥了一下吹亂的頭髮,簡單地吩咐道:“打!”
那些羽林望了一眼薛崇簡臀上傷痕,見肌膚已腫起一層,原本紫色的細血點這陣功夫就隱隱轉黑。他們平日偶爾遠遠觀望一眼,見他輕裘肥馬的王孫公子模樣,知道是和他們有云泥之分的人。卻料不到有一日會離他們如此近,且是天地逆轉,輪到了這金爲裳玉爲體的公子,匍匐在地上掙扎哭泣。他們才發現原來這令天下人豔羨的異姓郡王,剝去了錦衣華服,也不過是個被打了屁股就會哭著喊孃的孩子。這稚子般得哀告,令他們這些無關之人也心裡發酸,忖度若是依著慣例責打臀腿,他定然承受不住,無奈下也就只好依舊向他臀上杖去,只盼那裡皮肉厚些,不至於傷了筋骨。
薛崇簡喘息了一刻,反時將方纔的一點點力氣也用光了,杖子重又打落在高腫的肌膚上,疼痛竟是變本加厲更增十倍,一時渾身毛孔都似要炸開,高聲慘叫了一聲,被死死壓在地上的雙手也開始盲目地亂抓,似是想抓住一點借力之物。
太平對兒子的痛哭哀嚎恍若不聞,她的視線緩緩擡起,望著門外,瓢潑一般的大雨傾瀉而下,一簇從室□□出的燈光,將李成器籠罩其中。雨水將他從上到下澆了個通透,他們隔著薛崇簡孤單的痛呼,隔著暗沉沉的雨幕無聲相望。太平在與這少年徹底決絕之後,再看向他的目光,反倒有種不可言喻的溫柔。或許她對他的期望已塵埃落地,或許她有所囑託,她確信他們哪怕互相仇恨,卻可以彼此懂得。
忽然太平聽得薛崇簡的一聲慘叫有異,低頭看時,身上不由一顫,原來那杖子寬大沉重,十杖抵得普通刑杖二十還有餘,十來杖已是將高腫的肌膚拍得破裂開來。因肌膚都已成深深的紅紫之色,反倒看不出究竟破在何處,只看到一股鮮血跳出,緩緩順著瑩白的髖骨滑落。
其後板子次第打落在破皮流血之處,兩三杖後將那傷口漸漸撕裂,皮肉上竟是掙開幾道寸許長的裂傷來。薛崇簡已經痛的失去了理智,早忘記了自己是爲什麼受責,只是下意識地用嘶啞的喉嚨叫喊著阿母。
雖無人在旁計數,但行杖的羽林心中卻有計較,這杖子委實太沉,兩人各打了十杖便雙臂痠痛,依照慣例要換人行杖。他們遲疑一下,便停了杖,低聲道:“啓稟公主,是否要換手?”太平稍稍一怔,明白了他們話中含義,點頭道:“換吧?!?
薛崇簡昏沉中仍是聽到這句話,心中一股絕望登時翻涌開來,無力地哭道:“不……不要……阿母……我受不了了……”那些人卻不理睬他,他聽到身邊腳步紛雜,知道有人換到了自己身邊,知道再不說話就來不及了,不知從哪裡掙處一絲力氣來,努力提高聲音喝道:“你們……放開我!”
太平不料他竟還有這等脾氣,哼道:“我打不得你了?”薛崇簡閉目微微搖頭道:“阿母……你讓他們鬆一下,我……我有話說……阿母,求求你……”太平不知他要做什麼,便輕輕揮了揮手,按著薛崇簡的羽林連忙退後。薛崇簡長鬆了口氣,他努力動一動被按的麻木無力的雙手,忽然使力向前爬去。太平仍是不知他要做什麼,只是見兒子臀上皮開肉綻鮮血橫流,艱難地一點點向自己爬來,眼眶不由一酸,忍淚俯身道:“你要說什麼?”
薛崇簡卻不吭聲,他手指扒住地板縫隙,努力將身子向上躥了一下,然後他伸出手去,帶著怯意的手握住太平垂於榻下的帛帔一角。似是怕母親會驟然抽走一樣,他的手輕輕一轉,讓那帛帔纏繞在他被攥得烏青的手腕上,將那一縷輕紗拉過來,緩緩將自己的面頰偎了上去。做完這些,他方滿足地吁了口氣,閉目低聲道:“打吧……別讓他們按……我不動。”
他面上平和溫存的神情,如同昨夜他在自己懷中睡去。太平的胸口驟然被一股悲愴擊中,她亦忍不住輕輕握住纏繞在臂上的帛帔,她似是聽到汩汩的血液流動的聲音,沿著他們相牽的血脈,從她的身軀流向兒子。太平編貝樣的細齒輕輕咬了下下脣,吩咐道:“將他送回房去?!?
李成器跪在門外,看著堂內的人手忙腳亂將薛崇簡負走,看著他們打水洗去地上的血跡。有人吹熄了燈,將他的世界沉入一片暗海。他起初還知道自己是在謝罪,努力跪得直些,可是過不了多久,膝頭便劇痛欲碎,實在無力支撐,只得跪坐在足踝上,兩腿漸漸由痛轉酸,有酸轉麻,這個身軀似乎不再是他的。夏日裡暴雨倏忽來去,他被雨水砸得快要暈去時,那雨卻漸漸收住了,溼透的衣衫帖服在肌膚上,被風一吹,冷得他陣陣哆嗦。
不知是什麼時辰,有個婢女點著燈籠過來,道:“殿下,公主請殿下回去?!崩畛善髅蛎蚯训淖烀?,努力開口問道:“你家郎君,怎樣了?”那婢女搖頭道:“奴婢不知?!崩畛善鞯吐暤溃骸扒竽阕屛?,再留一陣?!蹦擎九娝麅龅哪樕喟?,心中不忍,乍著膽子低聲勸道:“大王,您便是跪到天亮,公主也不會讓您見郎君的,您還是回去吧。若是走不動,奴婢去喚人來負你。”李成器虛弱地搖搖頭,過了一刻,見那婢女仍是立於他身旁,便低聲道:“我在這裡,離他近些。”
那婢女不再說話,四下裡寂靜不聞人聲,只有風拂動屋檐下的鐵馬,叮叮咚咚做響。他的神智一陣清醒,一陣迷濛,也許他對花奴想的太多,想到了無法可想的地步,心中反倒模模糊糊想起些毫不相干的事:那對燕子的巢,在風雨之後可還完好麼?它們是否會依偎著取暖,並肩聽雨落芭蕉,風動鐵馬,一起靜靜地等待,纖月排雲而出,將清光灑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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