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他一路不飲不食,馬不停蹄,西入潼關,直奔長安畿輔。除了過關時要檢查腰牌外,**坐騎幾乎連喘氣之機都沒有。幸而他的青玉驄是難得的良駒,頂著炎炎烈日奔馳,雖然一身汗如漿下,在主人毫不憐惜的皮鞭催促下絲毫不敢懈怠,從蒲州到長安近四百路道路,一日便跑完。他並非不心疼這匹馬,他只是太急迫,難以抑制內心的激盪,若不盡快見到那個人,他怕心內的灼痛會先於這烈日燒死了自己。至於這相見之後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他都全無餘暇去思考。
進長安城時還不到酉時,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長安城的煙柳便在傍晚的清風中脈脈拂動。
被熱氣逼了一日的人大都搖著竹扇出門納涼,長安東西兩市間的攤販猶不曾撤去,喊出一聲聲悠長的調子,與鳴蟬一起不急不躁地將時光拉長。路邊的西瓜、葡萄、李子以及這兩年漸漸時興起來的頻婆果(1),累累歷歷堆砌成晶瑩的小山,惹人饞涎欲滴。風流少年們襆頭上簪著一串串茉莉花,口中唱著小曲,衣袖上拂動出陣陣香風,或放馬緩行,或安步當車,覷著有身著清淺縠衫(2)的女子出行,便追趕上去,吹出一串口哨。女子的帷帽(3)垂著輕紗,雖是側頭輕輕一啐,卻也依稀可見輕紗下的笑容。
沿路的一顆顆柳樹下早鋪了一張張的長氈,有提前來搶佔納涼之地的人,把美酒水果擺放出來,瑩白如雪的酪酥堆砌成各種繁花模樣,又掛了一顆顆紅豔豔的櫻桃做點綴,便是夏日消暑的最好美食。花草香、脂粉香、酒肉香混合在一起,長安城的傍晚,處處流動著甜膩成熟的氣息。
他進了城便無法再急奔,只能隨著人流緩緩而行。興慶坊在長安西南隅,他一路向南,只見花叢樹林間,許多少年穿著翻領缺胯衫與皮靴,跳舞、打球、賽馬、鬥雞、踢球、投壺、猜枚,引來無數遊人環堵圍觀,喝彩助興。時時因著分贓不均或是鬥雞作弊,撲上去就在草地上廝打著翻滾起來。
他有些恍惚,他早晨還在野寺古剎之中,對著妻子的棺槨,聽梵音晨鐘,驟然闖入這樣的繁華,眼中所見熟悉而陌生,一時只疑心是在做夢。忽而又聽到喝彩如雷,他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個少年趁著酒興,在馬背上做出倒立翻騰種種動作來。他不自禁地抿嘴輕輕一笑,這等把戲他八歲就學了,當日在上陽宮的凝碧池邊跑馬,當著女皇的面與突厥小王阿史那綏子比試馬上功夫,嚇得建昌王妃連聲唸佛。換做四五年前,他一定會上前與那少年比試一番,現在看來,這種種的歡笑繁華,卻只似一卷連綿不絕的圖畫,他站在畫外,看著這裡那裡依稀有記憶的影子,卻走不進去。他稍稍凝目片刻,漠然地轉過頭去,繼續策馬前行。
興慶坊的龍池正是菡萏盛放之時,遙遙望去如同一匹巨幅的粉色錦緞。他胸中一熱,他終是感到了一點真實的東西,表哥最喜這一片荷花,他按捺不住胸中跳躍不止的灼痛,一甩馬鞭,繞著龍池奔跑起來。
將到寧王府門前時,兩隊軍士忽然同時從兩旁跑過來,呵斥道:“什麼人膽敢闖禁宮!下馬!”
他怔了一下,太極宮和大明宮距這裡都有些距離,怎麼從此處便禁道了?他翻身下馬,腿一著地,打個趔趄幾乎跪下去,才發現騎了一日馬,兩腿都痠軟了。他扶著馬鞍勉強站定,喘了口氣道:“我去寧王府。”那軍士喝到:“這是興慶宮,皇家園苑,你不想活了麼!”他怔怔道:“興慶宮……寧王,不住這裡了麼?”
那軍士與友伴對視一眼,又上下打量來人一番,見他長身玉立,面龐俊美,雖是牽著高頭大馬,只是面上塵土被汗水劃出一道道痕跡,白衣上也盡是塵土泥點,說不出是貴是賤,只當他是個外地來的商販。笑道:“此處是龍興潛邸,自然改成禁宮嘍!你這田舍奴,也不打聽清楚就在這裡騎馬,拿進去,好不好一頓棍子打下你下半截來!”
那人說得粗俗無禮,放在往日他早已大怒,只是現在他滿腹愕然,竟是未曾想明白,仍是喃喃問道:“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那不是眺雲閣麼?他每日都在上面吹笛。”那軍士只覺他神情甚是奇怪,回頭一望那座高樓,詫異道:“你是寧王什麼人?那是陛下的花萼相輝樓(4),寧王早就賜邸勝業坊了。”
他只覺兩邊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也並未聽清那人說得些什麼,只知道表哥已不在此處。他心心念念牽繫的地方,他以爲表哥每日站在高樓上,與他隔著數百里遙遙相望的地方,早已屬於旁人了。這荷花不再是他們的荷花,鳥聲不再是他們的鳥聲,楊柳不再是他們的楊柳,只因天地早不是他們的天地。
他疾馳一日,身心都疲乏到了極處,全憑一口氣支撐,現在看了看青玉驄,再無力上馬,也不再細問寧王新居處的詳細地方,拉著繮繩咬牙慢慢轉身。身後那些軍士都甚是詫異,他們本擬將這人抓起來,問個私闖禁苑的罪名,敲他一筆。只是被這白衣人空洞的眼神緩緩掃過,都覺得背脊上一陣發毛,竟無一人敢上前動手,看著夕陽將這白衣公子的身影拉得修長,有人啐了一口:“白日見鬼了!”
一名軍官從慢慢踱出,皺眉道:“那是什麼人?”那羣軍士笑道:“一個乞索兒,打聽寧王府。”那軍官沉吟道:“我看著,倒有些像從前立節王的模樣。”那些守軍參軍的時間並不久,奇道:“立節王是哪個?”那軍官冷笑一聲:“你當真沒見過市面,連薛崇簡都不曾聽說過麼?”幾個守軍都大吃一驚:“薛崇簡,可是太平公主的那個兒子麼?”那軍官橫了他們一眼,皺眉道:“備馬,我要進宮稟報陛下!”
幽幽的笛聲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水聲綿延開來,涼殿周圍用水車引水潛流,潺潺流水被升到殿宇上再從飛檐灑落,聲如鳴泉,波如懸瀑。高力士是從外間進來,身上還只穿著縐紗夏衫,頓時覺得風獵衣襟,激氣成涼,如飲下一口冰水般,生生打了個寒戰。只見殿中只有皇帝李隆基與美人武氏(5)共坐,武氏一曲笛子吹畢,秀目如波笑盈盈望著李隆基,嬌聲道:“三郎表哥,蕓兒可算得青出於藍了吧?”
武美人原還是恆安王武攸止的縣主,因武攸止死得早,她從小被則天女皇養在宮中,神龍革命之後幾場宮變,武氏幾乎被剷除殆盡,卻不料李隆基獨獨憐惜這個小表妹,繼位之後就收了她做美人。雖然底下許多大臣因著武美人的身世頗有微詞,但現在睿皇晏駕新君威望日隆,也無人敢做仗馬之鳴。武美人甚是嬌癡,對皇帝開口閉口還是“三郎表哥”,全無禮數,皇后卻說,宅家正是喜歡她那股率真勁兒。
李隆基只著一件直領長袍,頭戴襆頭,輕輕在武美人頭上一點,笑道:“就衝你這三心二意的小腦袋,十天才學了一支曲子,莫說大哥,怕是要學一百年才能比得上朕。”他看到高力士,笑問道:“力士來了,有事麼?”高力士一躬身道:“宅家,方纔接到稟報,薛崇簡進京了。”
李隆基詫異道:“他來長安做什麼?朕的批覆沒有送到蒲州麼?”高力士道:“臣也不知,據興龍宮的守將說,他打聽了寧王的府邸,就牽著馬去了。”武美人見他們說正事,起身向李隆基一拜,拿著玉笛躡步退了出去,臨去卻又從琉璃盤中抓起幾個冰鎮葡萄,對李隆基扮個鬼臉。
李隆基目送武美人出去,眼中原來還殘留的一絲笑意慢慢斂去,冷然道:“他倒是挺癡心的,當真不管不顧了。力士,你這就去傳朕的旨意,薛崇簡擅離職守,私謁王府,著下大理寺審問。”高力士答應一聲:“喏,只是,寧王那裡……”李隆基擡頭淡淡道:“怎麼,你怕大哥?”他即位後還尊稱寧王爲大哥,只是此時眼中口中都是冷意。高力士忙躬身道:“臣不怕,只是寧王與薛崇簡交情不淺,若臣拿下薛崇簡時寧王執意阻攔……臣要討宅家一句話。”李隆基一笑道:“你終究是要朕做惡人,也罷!”他順手拉過桌上的一卷黃綾,高力士趕緊上前爲他研墨,捧上玳瑁筆。
揮灑的飛白書,是他們李氏自太宗李世民之下一代代都刻意學習,也都各擅風華的書法,此時那飛揚的字體中散發的盡是帝王霸氣。
巍峨的朱雀門次第打開,一隊隊身著軟甲、腰懸箭壺寶刀的兵士策馬飛馳上落日餘暉下的長安道,涌進西南的勝業坊。坊間原本悠閒乘涼的路人紛紛躲避不及,他們略帶驚恐地望著那一隊人馬將寧王李成器的府邸團團圍住,不知是這位天子長兄出什麼事。許多人不由又想起了三年前,那場發生於太平公主與年輕皇帝陛下之間的戰爭殺戮,心中嘆息,天家無骨肉……
注一:就是我們現在所稱的蘋果,頻婆果一次源自佛經,把頻婆果讀快,就知道蘋果一詞是怎麼來的了。
注二:即縐紗,表面看去有很多泡泡的一種細紗,大概就是我們現在的泡泡紗,清涼卻不透,唐人喜歡用來做夏衣。白居易的?《寄生衣與微之因題封上》詩:“淺色縠衫輕似霧,紡花紗袴薄如雲。”?一語可見它是何等的輕薄。
注三:女子一種用以遮面的帽子,四周有一寬檐,檐下制有下垂的絲網或薄絹,其長到頸部。這是胡服,唐代是一個服裝飲食都高度胡化的國家,我們看人傢什麼好吃好使就不客氣地拿來用了。
注四:那是唐玄宗李隆基強行拆遷了他大哥李成器住宅蓋的一個廣告樓,從名字的意思就是在告訴天下人:我們哥哥親弟弟熱……
注五:唐玄宗一號二奶、楊玉環婆婆武惠妃出來打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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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主題曲,爲洛菲煙大人執筆,煙花show與破音兩位美人獻聲,不勝榮幸。大家可順藤摸美人,http:/
歌詞:
這一筆落下?滿城竟飛花
焚盡半生思念隨他
這一筆落下?風吹花入誰家
暈開滿紙流年問花(花)不答
這一筆落下?秋冬逐春夏
雨畫青梅畫不出竹馬
這一筆落下?白衣人亦白髮
和盛唐風煙流散在天涯
迴廊天氣涼?經年書幾行
十年長安太長
血漆成紅牆?染透見文章
十筆長安寫斷腸
這一筆落下?滿城空無花
燃盡平生妄念也罷
這一筆落下?風吹雨進誰家
浸開萬里河山問雨(雨)不答
這一筆落下?梨樹飄雪花
洗過蒲州白雲下蒹葭
這一筆落下?幾番離合折殺
看殘山剩水昔年尚繁華
淺淡到荒涼?輕合上
往事多惆悵
無那寫尋常?他在長安唱
年年明月夜總是兩茫茫
十筆長安夢一場(這?不過是?長安間?流傳的?斷章)
繁華夢裡?不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