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
觀燈歸來一干賓客纔在外間入席,衆人晚飯尚未吃,早餓得飢腸轆轆,時辰已過二更,卻個個興致昂揚毫無倦意。教坊司的綵女被衆少年勳貴哄搶一空,搶不到的乾脆派人去城中酒樓傳了一羣胡姬來,但聽管絃聲、歌聲、拇戰聲、杯盤相撞聲響成一片,觥籌交錯中一干貴人袒衣解帶,個個吃喝得紅光滿面。
李成器在內侍的引導下,牽著紅綢,引著新王妃向寢閣走去,他向席間瞟了一眼,正看見花奴和薛崇胤楊慎交等人擲骰子飲酒,想是他賭輸了,接過胡姬捧上的一大盅酒,仰頭一飲而盡,引的同桌諸人如雷般起鬨叫好。李成器黯然一笑,花奴,他的花奴,萬千人中總是這般輕易地奪去他的目光。李成器慢慢走過,薛崇簡卻始終未向這邊望一眼,李成器朦朧中想起許久前薛崇簡所作的一句詩,離歌聲住人環顧,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麼?
進了閣中,內侍和婢女們說了祝詞,依次魚貫而出,閣中頓時靜下來。也不知是一整日耳朵被吵得生了錯覺,還是前廳的吵鬧聲委實太大,依稀仍是覺得有鼎沸人聲在耳畔環繞,宛似是夢裡繁華一般模糊地凌亂不堪。李成器看著他的新婚妻子坐在牀上,燭火將她兩頰映得嬌紅,連一彎粉頸都成了胭脂色。她的雙手仍是緊緊握著那把她曾賴以遮顏的金縷紈扇,她握得那麼用力,纖細地手指打著顫,如同落水之人抓著一根葦草。李成器心中滑過一陣憐惜,因爲他藏在袖子裡的手,也顫抖得和她一樣厲害。
他強壓下胸口幾欲炸開的恐懼與憋悶,走到食案的另一邊坐下,看看桌上做成奇巧花色的菜餚,也不知是不是餓過了頭,看見了葷腥反倒激不起半點食慾。他將一雙用紅絲絛綁了的筷子解開,輕輕推到元妃面前,溫言道:“累了一日,你吃些東西吧?!?
元妃卻仍是不動,隔了片刻,終於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今日姐妹們無禮,殿下……可傷著了?”李成器勉強一笑道:“沒事?!彼麪懺虾妥约憾颊迳暇?,不敢說什麼,端起杯來一飲而盡,一股灼熱的**從喉頭滑至肚中,他胃疾尚未痊癒,烈酒一入空虛的腸胃,頓時如在他肺腑間點起一捧火,他如願以償得感到了腹內被酒漿灼傷的痛楚。他想,方纔花奴飲下那一大盅酒時,也是這般的痛麼?若是能在酩酊大醉中度過今夜,會稍許輕鬆些吧?他又連盡兩盞,王妃顯然想不到儒雅木訥的李成器飲起酒來竟如此豪爽,呆了一呆,擡起頭來,一雙如水清澈的眸子帶著怯意望向李成器。
李成器頭一次被他的新婚妻子凝視,才覺得萬箭攢心的驚痛,這一月來想方設法迴避的事,終於都逼到眼前?,F在這室中只有他們兩人,他沒有退路了,這少女什麼都不知道,她就這般望著他,心中期盼著他的誓言,他的綢繆溫存。李成器腦中混亂成一片,聽得外間的吵鬧聲也似乎更嘈雜起來,他下了牀,艱難道:“外面……不知出了什麼事,我去看看……你先吃吧……”元妃尚未及說話,只怔怔望著她的良人,如落荒而逃般踉蹌奔出了這紅燭搖曳的寢閣。
李成器倒也未聽錯,外間確是打鬧了起來,幾張桌子被掀翻了,菜餚酒水摔得滿地,一羣中人圍著堂中,卻看不清究竟出了何事。阿蘿正躲在角落裡滿面焦急,見李成器出來,驚道:“殿下,你怎麼出來了?”李成器道:“出了什麼事?花奴呢?”阿蘿嘆道:“二郎君喝醉了酒,和武家大郎爲了搶一個胡姬動起手來了,誰上去拉打誰?!?
李成器顧不得許多,便向人羣中擠去,只見薛崇簡跨坐在武崇訓身上,正揮拳向武崇訓背上擂去,武崇訓一邊掙扎一邊痛罵。李成器一步上前抓住薛崇簡的手臂,薛崇簡不耐煩地震臂一揮甩脫,一瞪眼睛就要向李成器臉上砸去,他拳頭將要落下時,惺忪醉眼卻是認出了李成器來,怔了怔,忽然歪著腦袋憨憨一笑道:“表哥?!?
他身下的武崇訓驟然覺得壓制的力道減輕,登時一個翻身,將薛崇簡掀翻在地。武崇訓通紅著雙眼,正待痛打薛崇簡一頓報仇,李成器將身一擋,將薛崇簡掩住。原本看熱鬧的人才吃了一驚,楊慎交等人忙一擁而上將武崇訓扯住。笑勸道:“大郎息怒,今日吃的虧,且等下婿之日加倍還他?!?
李成器將薛崇簡扶起,薛崇簡懶懶地歪在他身上,在他耳畔低聲呢喃:“表哥,我身上難過得很?!背睖釙崦恋臍庀⑷玟冷罏r瀝的春雨般,潤溼李成器的面頰,他的身子僵了一刻,強行用力扶著薛崇簡站起,喘了口氣向武崇訓點了個頭:“花奴醉了,大郎恕罪,我送他去歇息?!卑⑻}見狀,忙奔上前幫忙,兩人一起攙扶著醉態可掬的薛崇簡入內,一衆賓客只覺新郎此時出來有些詫異,但酒酣耳熱中也無人細細尋思。王府內侍連忙收拾了地上狼籍,重新傳來酒菜。
李成器今日成婚,新房便是日後王妃的寢閣,他將薛崇簡扶入自己往日就寢的屋子,對阿蘿道:“你去取醒酒石,酸梅湯?!卑⑻}答應了一聲,便匆匆出去。李成器將薛崇簡放在榻上,除去靴子,脫去他沾了不少酒漬菜湯的外袍,又將牀上的香球點起。李成器拿了巾帕在水中擺溼了,坐在牀邊擦拭薛崇簡面上的汗水。不一時阿蘿去而復返,李成器扶起薛崇簡的頸子,喂他飲了兩口酸梅湯,又將醒酒石喂入他口中,見他一身中衣也被汗水溼透,便取過牀上便面爲他打扇。
阿蘿伸手去接李成器手中的扇面,道:“這裡有奴婢就行,殿下快回去吧。”李成器心中一痛,他亦知道自己的行爲荒唐,他的王妃在等他,他卻躲在此處,跟一個奴婢搶差事。他只是想在花奴的身邊多留一刻,今夜原本是他輕似霧媚如花的佳期,微風入幃,月照紗窗,榻上依稀飄蕩著蘭麝之香,偏偏這佳期不是他與他的。
手中扇面被阿蘿一分分抽出,李成器嘆了口氣,終究不捨,輕聲問薛崇簡:“可好過些了?”薛崇簡含著醒酒石,咕噥道:“不好過?!崩畛善饕徽?,道:“哪裡不好過?”
薛崇簡原本是閉著眼睛的,忽然睜眼一笑,他喝了不少酒,酡顏含丹,粉面含春,一雙眼睛如春水之上,又落了幾絲春雨般朦朧。分明是個風流俊俏到極致的少年,只一個笑容,便足以入得佳人春夢。李成器心中轟隆一聲,他知道這笑容於他是鴆酒,佛家所謂的三毒,貪慾,嗔恚,癡愚,這笑容裡都有了。佛說此三毒能生萬咎,他知道他不能飲。
李成器強撐著一口氣站起來,喃喃道:“你好好歇息……”薛崇簡卻是抓著李成器的手腕,猛得一使力,將他拉的跌坐在牀上,薛崇簡抓住李成器的肩頭,合身一撲,便將他壓在自己身下。許是這一跌的力道太大,李成器只覺自己的神魂都被跌得暈了,他下意識地用手臂抵住薛崇簡的胸膛。他看見薛崇簡的笑容便在自己迷濛的視線裡,被燭火映得流光溢彩,卻因爲那雙眼睛中所含的輕佻笑意,便邪魅得如妖如魔。那笑容慢慢向他湊近,醺醺酒氣伴著嫋嫋麝香,鋪天蓋地向他壓來,便似從天而降了一場用清酒灑落的甘霖,要讓人連骨頭都醉軟了。
阿蘿驚得低呼一聲,薛崇簡怒喝道:“出去!”阿蘿垂首快步退出,將門帶上。薛崇簡低頭時,卻又換上了笑容,他紅潤的脣從李成器的耳垂、腮邊、頸子上一路輕輕地觸碰而下,他捉起李成器軟弱無力的手,讓那手入了自己的胸懷,從他光潔的胸膛一直滑下去,滑至那處。李成器的手一顫,想要奪回,薛崇簡卻驟然加力,他倒抽一口冷氣,只覺那隻手幾乎要捏碎了他的骨頭,便是當日在推事院中受拶刑,他的身軀,他的心中,也無這般驚心動魄的痛楚。
他昏沉中聽見薛崇簡低聲笑道:“表哥,你知道我哪裡不好過?!?
李成器背脊上霎時滲出冷汗,他顫聲道:“花奴,不行……今晚不行……”薛崇簡的脣還貼在李成器的腮邊,低低一笑,笑聲卻甚是柔靡,低聲道:“爲什麼不行?因爲今晚是你的佳期良辰,因爲你要和新婦子膠漆不離麼?”他的手摸索到李成器腰間的革帶,輕輕一按,便將機括彈開,他笑道:“表哥,你把我送你的帶鉤弄到哪裡去了?你把我們的膠漆不離,弄到哪裡去了?”
李成器只覺在新房中飲得那幾盞酒,這時刻才蓬蓬勃勃發作起來,他四肢百骸皆似被人抽了筋一般痠軟,眼睜睜看著薛崇簡抽出他腰間革帶,將那帶子狠狠擲在地上,九塊白玉銙登時碎了一地,便如湖上起了漣漪,搖碎了一片月光般。李成器感到那隻手又在解他中衣的汗巾,他反抗不得,只能悽然哀求道:“花奴!今晚不行,今晚真的不行……同是被逼迫,君爾我亦然,你知道我的心!”
薛崇簡五臟六腑如被熊熊烈火燃燒,心中的狂躁再無法抑制,喝道:“知道有什麼用,我知道了,還是要看你走到旁人的榻上去!”他的手向下一扯,便將李成器的中衣扯了下去,那兩條白皙的大腿赫然暴漏在滿室燈火之下,李成器的臀上腿上還有幾塊青腫痕跡,便是今日在元府所得的傷痕。薛崇簡呆了一呆,他瞇著眼睛,看見那潔白的身軀,橫陳在鋪了文采鴛鴦綺羅繡褥的牀上。身周的雲屏錦帳,燃著一點微光的鏤花金香薰,皆閃動著如夢如幻的光彩。
這青紫的傷痕,這嫋嫋的麝香,這紙醉金迷的綺麗,模糊了時間,要將他拉入曾經最繁華的夢境中去。在夢裡沒有那爲他血濺華堂的女子,也沒有那守著一室燈火,等著夫君歸來的王妃。夢裡柔情似水,蜜意如酒,夢裡唱的是錢塘歌,吟的是高唐賦,這金屋華堂,三星在戶,文采雙鴛鴦,裁爲合歡被,都只爲了兩情相悅的綢繆。他緩緩倒在李成器的身側,攬著他的身子,帶著迷離的神情,用手輕輕撫摸那肌膚上的青紫傷痕,低聲道:“表哥,你身上還疼麼?我給你揉揉吧?”
李成器被他擁在懷中的身子輕顫了一下,他望著薛崇簡的雙眼,慢慢浮上了淚水。薛崇簡湊上去,用舌尖將那淚水沾下來,鹹澀之味讓他心中涌出無限憐惜。他知道,李成器是甘願與他同夢的,哪怕這一夢醒來,等待他們的便是一夕如年的折磨,是一寸相思一寸刀鋒的煎熬。
李成器放棄了掙扎,在薛崇簡進入他身體的時候,他曾有一刻痛的險些驚呼起來。他們從前的數次的歡好,薛崇簡皆是溫柔細心到極處,原來離了那藥膏,竟是如此痛得不可思議。只是他們顧不得了,這一月來的隔絕如火一般,快要燒死了他們。無論花奴是裝醉或是真醉,唯有酒意的遮掩,能夠讓他們偷得一刻暫時的棲息。這一夜的沉溺,是他們在與時間作廝殺,這劇烈的痛楚便是代價,他們又如何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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