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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得成比目何辭死上

三十、得成比目何辭死(上)

薛崇簡從柳芊芊家出來,冬日清晨尚未日出,六合皆是晦明之色,路上竟無一個行人。路面結冰馬蹄打滑,他勒住繮繩,讓那馬放慢了步子行走,街巷間太過安靜,反顯得嘚嘚馬蹄聲異常清脆,彷彿天地間便只剩他這一人一騎般,一地冰霜有如耿耿銀河直通遠方,竟是望不到盡頭。他回過頭去,猶能遠遠看見,柳芊芊家的閣樓上,數點燈光閃爍著濃濃暖意。他眷戀的人就在那裡,他卻要頂著寒風越走越遠,這滋味真難忍受,幾乎就要摧垮他離去的決心。

待他一路逶迤行到尚善坊,天已漸漸放明,耳邊也終於多了幾分人聲。見有小販的擔子上挑著些饆饠,想是剛出鍋,冒著騰騰白氣,傳來一股肉餡的奇香,腹內便不由咕嚕叫了兩聲。他這幾日來總不曾放心吃口飯,方纔那口熱酒散去,腹內越發空得難受。他嚥下一口涎液,忙叫住那販子,給他幾個錢,讓給他包兩個。

忽然一陣急促馬蹄聲闖過來,一羣鮮衣怒馬之人,也不顧得街上有人,一徑疾馳,嚇得路上行人紛紛躲避。爲首那錦衣公子一眼看見薛崇簡,又驚又喜,大喊一聲:“花奴!” 揚鞭打馬直奔過來,餅販子被這等氣勢驚著,手上正擎著的一個饆饠掉在地上,也顧不得再給薛崇簡換,挑起擔子拔腿就逃。

薛崇簡眼見得他大哥薛崇胤的馬蹄一腳踏在那饆饠上,踩得粉色肉餡都露了出來,肉汁淌了一地。心中大是懊惱,嘆道:“我又不跑,你急什麼?”薛崇胤一把揪住他手臂道:“你不急,阿母險些急瘋了!”他上下仔仔細細看了薛崇簡一回,關切道:“你有沒受傷?”薛崇簡笑道:“沒事——是至尊叫你來捉我,還是阿母?”薛崇胤一愣,道:“自然是阿母。”薛崇簡先鬆了口氣,點頭道:“我隨你回去。”他望了一眼地上被踩碎的肉餅,猶有些戀戀。

兄弟二人聯袂進了府,那門房便驚喜著吆喝起來:“二郎君……二郎君回來了!”薛崇簡腹內空空,心頭火氣,喝道:“大清早,你嚎什麼喪!”他話音未落,便聽見太平公主從內轉出,冷冷道:“你自己活膩了,還嫌人家嚎喪?”薛崇簡不妨原來母親已到了門口,心中也知自己這次闖了天大的禍,不由先氣怯了,跪下賠笑道:“阿母,兒子不孝,讓阿母操心了。”

太平公主見他袍子下襬濺了點點污漬,頗顯狼狽,身上倒沒有血跡,原本是一腔怒氣,不知爲何,鼻翼卻狠狠地酸了起來。她咬牙忍了幾次,走上兩步,向薛崇簡臉上重重一巴掌抽過去。

薛崇簡被打得臉頰一偏,雖是臉上麻辣辣脹鼓鼓地難受,卻忘了拿手去護。他昨日雖也直入推事院的萬軍叢中,救了表哥還劫了敵酋,終歸心裡是有後怕的。提心吊膽一夜,見了母親便覺有了依靠,天大的禍事母親也能幫他平息下來。太平發怒他自然明白,可是當著這諸多下人的面,挨一而耳光還是大出意料之外。他的手指動了動,終於忍住,嘴角撇了撇,望著太平強笑道:“阿母息怒。”

太平有要緊的話要問,卻不願在滿是人的門口說,狠狠瞪他一眼,喝道:“跟我進來!”薛崇簡站起身來,隨著母親向內堂走去,覷著人不注意,輕輕拿手摸摸灼燙的臉頰。

他一進屋,先看見屋裡擺了一張窄窄木牀,幾個奴子拄著板子環伺左右,心下暗叫一聲苦,跪下膝行到太平身邊,扯了太平的帛帔乞憐道:“阿母,是兒子不好,兒子該打。只是我一日一夜水米都沒沾牙了,先賞我吃些東西再打好不好?”他倒也不是撒嬌抵賴地拖延,腹中被那肉餅香氣一激,已是翻江倒海了一路,實在餓得難受。太平公主見他到了此境地還胡攪蠻纏,昨晚整個神都都在找兒子,也許皇帝的羽林軍已經到門首了,她下意識望了眼門口,喝道:“你自己不要命,還要連帶著先氣死我!你表哥呢?怎不帶他一起回來?”

薛崇簡見母親終是問到了李成器,低聲道:“他刑傷太重,我將他安置在一處僻靜所在養傷了。”太平急道:“什麼所在?”薛崇簡擡頭望著母親,臉上浮起幾道緋紅指痕,他一夜未睡,眼底略帶青影,一雙眸子卻仍是明淨地如沉入泉水的兩顆琉璃烏珠。他向太平微微一笑道:“阿母不要問了,我若肯交他出來,還費勁搶他做什麼。兒子也知這事做得魯莽,只是——阿母,你不曾親眼見到,表哥這幾天功夫,身上就沒一處不傷的地方。我再晚些去,他就要被來俊臣折騰死了。” 他在地上重重叩首道:“表哥性命,還要仰賴阿母周旋。”

太平見兒子說傻不傻,還知道用自己性命來脅迫她救李成器,說呆又極呆,爲了一個表哥竟甘願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她真想要再打薛崇簡一耳光,手指一動,卻又忍住,強壓住心頭焦急,冷冷道:“現在在家裡,我搬出的不過是家法,還能這樣好好問你,真到了你阿婆那裡,你後悔都來不及!”薛崇簡還想混賴,抱著太平的膝頭蹭道:“阿母……阿母和阿婆都最疼花奴,您去好生跟阿婆說說,請她饒了表哥,表哥和舅舅真是冤枉的!”

太平用力將自己帛帔扯出,冷然道:“你且顧自己吧!你不肯說——”她一轉臉向幾個家奴吩咐道:“按他上去,狠狠打!”薛崇簡見母親竟是一點也不肯通融的樣子,一來擔心李成器,二來自己也不甚樂觀,心下生出一股懼意來,哀懇道:“阿母,你罰了我,就去替表哥求情好不好?”太平見這說話的一會兒功夫,一片薄薄如銀箔般的日影已移到院中來,她心中焦灼非常,心知要不了多久,母親的羽林就要上門,不論救不救李成器,她都得先救兒子,向那幾個家奴怒道:“你們沒聽見我的話!”

薛崇簡見幾個家奴遲疑著走上前來,心中一股委屈涌上來,母親還是頭一次,讓下人動手打他。他心知這頓打躲不過了,與其掙扎著再添母親怒意,還不如老實些能讓母親心疼,嘆道:“不用,我自己來吧。”他站起身來走到木牀邊,偷偷覷了太平公主一眼,見母親面上如結冰霜,又看看那打了清漆、足有一人高的竹板子,終是有些畏懼,向那家奴道:“你們手下可得有分寸。”身子向木牀上俯了下去。

太平公主向薛崇胤道:“去了他衣裳。”薛崇胤略有些尷尬,笑道:“阿母,弟弟畢竟也大了……”太平公主一拍幾案,喝道:“你的膽子也大了!”薛崇胤嚇了一跳,他素來畏懼母親,不敢多說,走上來寬了薛崇簡的衣帶,將他長袍折上去,又將褲子往下拉了拉。

薛崇簡雖是羞紅了臉不吭聲,到底緊張地將兩腿繃成一條線。他是正長身子時,窄窄腰肢兩側已勾勒出如早春新月般的弧線,臀丘卻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圓潤白嫩,褲子拉下時,那柔軟肌膚似乎還隨著輕輕一顛。一來是天冷,二來也是薛崇胤心軟,不忍弟弟腿上也挨板子,褲子褪到臀腿相接之處便住了手。

薛崇簡上一次光著屁股捱打還是三年前,也只有表哥和母親看著,哪裡比得了現在衆目環伺。他低頭將嘴脣抵在手背上,心中暗暗給自己鼓氣兒:縱然今日打得痛些,能救表哥,也是值得了。一時忽又想到柳芊芊那一卦,雖是哀嘆不已,終究覺得滑稽,忍不住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來。

那絲笑意落在太平眼中,以爲兒子到此刻還體會不到刀已及頸的危急,只怪自己往日過分嬌寵了他,說不上心中是怒是痛,只咬咬牙道:“重打!”兩名家奴走上來將薛崇簡按牢,掌板的聽見公主吩咐,便揚起板子來重重一擊,那竹板子抽在赤()裸皮肉上聲音甚是清脆,薛崇簡耳邊心底都是一炸,屁股上如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饒是他做了半日的準備,仍是被這等疼痛驚住了,“啊”得痛喊了一聲,身子便禁不住要撐起來,奪出手來回去死死捂住劇痛不堪的屁股,又驚又怕道:“阿母,他們……他們要打死兒子!”

太平卻不理他,喝道:“你們連個人都按不住!”那奴子嚇得一跳,忙將薛崇簡的手又捉回來死死按住,掌板的不敢怠慢,又是一板打落,薛崇簡痛得一抖,兩邊屁股都如被烙鐵烙了,他從小到大捱打也不是頭一回,卻到今日才真真切切明白這“重打”二字是什麼意思。他重重喘了口氣,哀求道:”阿母……你讓他們輕些……我,我受不了……”

太平眼見得不過兩板子打過,兒子臀丘上便浮起兩片粉紅的僵痕,心中一疼,將眼睛轉了過去,卻是冷著臉不理睬他。那兩個掌板被公主罵了,也顧不得許多,鼓起了力氣一上一下將板子輪番笞落,薛崇簡疼得冷汗涔涔而下,更受罪的是那板子又似乎來來回回都是打在臀峰附近,皮肉連個喘息之機都沒有,更是痛得一浪高似一浪。他亂喊亂叫:“哎呦!你們輕些!哎呦,你們換個地方!會不會打板子!”那些掌板的也又好笑又無語,眼見得不過是那兩團肉,板子又這麼寬,兩三下就一個來回了,換個地方,卻往哪裡打去?

如此打了十來下,薛崇簡劇痛中忽然想起一事:怎麼連個數數的人都沒有?不由大是驚懼,便痛叫道:“阿母,你好歹給個數兒!哎呀,二十了!差不多夠了!哎呦,大哥你說句話!”薛崇胤站在一旁,眼見那兩隻板子上下翻飛,才片刻功夫,弟弟屁股上便被板痕覆蓋,紅腫得發亮,薛崇簡疼得滿臉大汗,一張俊俏臉龐扭成了擰眉咂舌模樣,知他斷然不是假裝,心中也有些驚駭,忍不住向母親求情道:“阿母,弟弟也知道錯了,這一頓也夠他受的,您就饒了他吧。” 太平尚未答話,門外忽傳來武攸暨帶著怯意的聲音:“公主,至尊派了羽林來,讓你帶花奴進宮。”

太平雖早知有這一刻,臉色仍是驟然一白,下意識站起身,向前邁了一步,卻又遲疑著退了回來。她又要再一次,爲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與母親爭奪,上一次她輸了,代價是這七年中兩千多個耿耿長夜。武攸暨、才子名士、醫官面首可以抱緊她的身體,可是她的心裡總有一條縫兒,平靜又綿長的寂寞沙漏一樣一點點漏下去。如同總是擊打身體一個地方,即使力氣不大,卻依然能疼得抓狂。

武攸暨等了一刻,又催促道:“公主,怎麼回話?”太平的手指死死攪著衣帶,她低頭看見自己掙的雪白的手指,這世上的許多羅網是她掙不開的,她能忍受許多事,但這一次,卻絕不許母親再將她整顆心都摘了去。她緩了口氣,道:“我馬上就來。”她回頭見那幾個家奴也停了板子,呆站著等自己吩咐,薛崇簡滿身汗水趴在木牀上,正在倒氣,冷冷道:“你們磨蹭什麼!”

那些家奴忙又再舉板打落,薛崇簡正喘息的當口又被板子狠狠一擊,痛得眼前一黑,幾乎懷疑母親真是要打死了自己,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覺得自己縱然犯了天大的罪過,母親也不該如此狠心,不由哭嚷起來:“阿母!阿母,我錯了,別打了!我真受不了了!大哥,你快救救我!”那兩個掌板得看著腫痕已漸漸發紫,心知差不多了,下一板打落時板頭用力往皮肉上一壓,再順勢一拖——登時將那高腫的薄薄肌膚帶破。薛崇簡慘叫一聲,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他半聲痛叫還在嗓子裡,另一邊又著一下,登時眼前金星亂冒,一顆心都堵在了嗓子眼,除了慘叫,已說不出別的話來。

那兩人在他皮破血流的屁股上打了幾板,將另一處傷勢較重的地方帶破,才終於長出了口氣,站定道:“公主。”就方纔那幾板子,薛崇簡只如在生死邊緣上走了幾個來回般,癱下來只是哽咽喘氣。太平默默望了望兒子鮮血長流的傷處,心中一陣揪痛,淡淡吩咐道:“去拿一件暖和的氅衣裹了他,預備車馬進宮。”

薛崇簡伏在母親的油壁車中,一路只是□□哼痛,祈望母親能跟自己說句話。他偷眼幾次,見母親都是倚著窗欄,右手支著額頭,兩彎柳葉眉微微蹙起,似是全然對他不管不顧。他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終於忍不住,輕輕一勾太平垂在身側的左手,低聲喚道:“阿母,我疼。”

車身顛簸一下,太平臂上金釧相互撞擊,叮咚一陣響。太平回過神來,望著薛崇簡道:“你還是不肯說出鳳奴在哪裡麼?”薛崇簡急道:“我說出來,阿婆還是會將他交給來俊臣,那非要了他的命不可!阿母,你救救表哥吧!這世上只有你能救他了!”太平這次卻沒有生氣,她幽幽嘆了口氣,道:“你別出聲,我要想些事情。”又恢復了方纔的姿勢,她容貌本與女皇相類,冥思中自有一股讓人敬畏的威嚴。薛崇簡拿不定母親在想什麼,卻也只得忍著屁股上一波一波的劇痛,咬牙默默趴著。

皇帝冬日都住在上陽宮的嘉豫殿,如今朝廷還在放元宵的休沐假,並不早朝,太平的車停在嘉豫殿外,便見上官婉兒著宮裝迎了出來。太平下車時薛崇簡也掙扎著要起來,太平卻輕輕按著他,向內侍道:“拿張藤牀來擡他。”上官婉兒目光少露詫異,道:“怎麼?”太平微微一笑道:“他被我打得走不動了。”

上官婉兒暗贊太平手段極快,羽林剛見薛崇簡進了太平公主府,就來飛騎稟報皇帝,這短短一頓飯功夫,太平就已經做足了責罰兒子的場面。她低聲道:“來俊臣進宮了。”太平知道時間緊迫,只能揀要緊地說,一路慢慢隨她向內走,一邊低聲問:“東宮那裡如何?他們下手了沒有?”上官婉兒道:“昨晚宅家便讓萬國俊進入東宮,收拘了皇嗣身邊一干奴婢,就在……”她輕輕一握太平的手,道:“就在皇嗣的寢殿隔壁,訊問了一夜。”太平肩頭一顫,問:“都審出什麼?”上官婉兒苦笑道:“不過是那些話,有人問什麼招什麼,有人還挺著。”太平公主又問:“我四哥沒說話?”上官婉兒搖頭道:“不知道,只聽說皇嗣殿下在刺血抄經。”

太平走到嘉豫殿階下,見大殿周圍的桂樹梅樹上,還懸著昨晚的精巧宮燈不曾撤去。想起昨夜這裡花燈如晝,東宮那邊卻是鬼啼人愁,胸口便是一陣憋悶氣短。他稍稍停駐,回頭等候擡著薛崇簡的內侍們跟上來,又問道:“李昭德那邊有信兒麼?”上官婉兒道:“他今早求見宅家,宅家以天寒打發他回去了。”太平點點頭,見殿中有宮女迎下來,便和上官婉兒站開了些,輕換了口氣,由宮女提著長長的裙襬,莊容踏上鋪了紅氍毹的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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