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鴉黃粉白車中出(上)
李旦聽從了太平之言,也顧不得李成器臥病在牀,便加緊爲他辦理下聘諸事。未來的王妃乃是北魏皇族後裔,北魏皇族原姓拓跋,魏孝文帝改姓爲“元”。因太宗的長孫皇后,其祖上亦是北魏皇室宗族,因此元氏入唐後倍受李唐尊崇,成爲河南望族。
李成器貴爲郡王,王妃又出身名門,這等珠聯璧合的婚姻,從宮中降下聖旨,到下聘行禮,也不過區區一月時間,委實有些潦草。但此事由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親自經辦,元氏族親雖心中略有不快,也不敢多說。好在相王與壽春郡王一向頗有令名,壽春郡王已過弱冠之年,身邊尚未蓄養姬妾,族中對這樁婚事也甚爲滿意。
自今日凌晨起,李成器便被人喚起更衣,內著白綾中衣、白紗中單,外穿絳紗單衣。頭上束髮用的巾幘,是王妃親手所制,昨日已送入王府,只爲了今日應“結髮”之意。李成器坐在鏡前,看阿蘿爲自己將那巾幘平平整整壓好,又在其外戴上進賢冠。阿蘿將一根犀角簪子從冠上穿過,卻皺著眉不語。李成器也不知她還要做什麼,也不敢起身,阿蘿向旁邊觀看的豆盧妃輕聲問:“豆盧娘子,殿下的臉色,是不是要略遮掩些?”
豆盧妃心中輕嘆,也不知是不是前一陣臥病的緣故,李成器看去清減憔悴了許多,面色直如他領口露出的簇新白紗一般,眼下也有兩片暗色青影。豆盧妃輕聲道:“殿下昨晚不曾睡好麼?”李成器恍惚一笑:“還好。”豆盧妃見妝臺上並無脂粉,向阿蘿道:“去把你的奩盒取來。”阿蘿匆匆抱了來,豆盧妃在李成器眼下略撲了些粉,去拿胭脂時,卻見是紫色的,便取出自己隨身帶著的大紅口脂,在掌心暈開一點,輕輕蹭在李成器兩頰,那張俊秀面容看去果然精神了許多。
李成器自落地頭一次塗脂抹粉,心中覺得有些滑稽可笑。但一來豆盧妃是他庶母,自己不便違拗她的意思,二來他夏日裡穿著這幾層厚厚衣裳,不多時身上便滲出汗水,只覺得倦怠疲憊,連跟人爭執的力氣都沒有。
身後幾個幫閒捧衣冠打水的婢女原本就嘰嘰喳喳地笑鬧,一人便笑道:“殿下這麼一裝扮,果然好看呢!怪不得有個詞叫‘何郎傅粉’,不如將眉毛也畫畫,再來個‘張敞畫眉’。”阿蘿笑斥她道:“胡白,張敞畫眉是給娘子畫的。”另一個婢女笑道:“原來以後王妃的眉毛要殿下畫了,不如讓殿下先拿你練練手!”阿蘿啐她道:“等新王妃進門了,先打爛你的嘴。”
李成器聽著她們吵鬧,只覺胸口憋悶地似要炸開,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豆盧氏見李成器胸口起伏,巾幘之下的鬢角也有一道汗水滑落,輕輕爲他揩去,問道:“鳳奴,你可是身體不適?”李成器強笑一下,扶著妝臺下了榻,道:“不妨事,就是有些熱。”阿蘿忙接過革帶蔽膝,爲李成器束上,又蹲下身去將李成器的蔽膝展平了。
李成器稍稍一擡頭,冠帽兩側垂下的珠玉瓔珞在他耳旁輕輕地響,他看見鏡中盛裝的自己,想起許多年前立太子的典禮,他也是這般熱,這般疲憊,只覺自己像是個提線傀儡一般由人推到戲臺上擺佈。他不敢亂動,不敢說出逾矩之語,那個時候他下得臺來,還有花奴頑皮地抓住他官帽上的珠玉,現在他看著鏡中那姿勢僵硬的木偶,知道這木偶再也下不了臺了。
自一月前姑母將花奴接回了太平公主府,他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之又少,起初他遣人去問,太平總說薛崇簡杖傷未愈,待得知父親已向元府下聘,他終於明白姑母要隔絕他們之意。他踉蹌出了內室,外間已經擁擠了許多宗室貴戚,都是來道賀看熱鬧的,李成器匆匆一掃,仍是未見到薛崇簡,微微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心中更加空洞。
本朝成俗,婚禮皆在傍晚舉行,以合古人所云的“凡娶以昏時,婦人陰也,故謂之昏。”李成器被衆人簇擁著來到元氏府邸門前時,東方一彎淡淡月牙剛剛掛上柳梢,因夏日天黑的晚,雖已月上,天色尚未黑,那月色淺淡地邊如用水墨輕輕塗染一般。李成器有些恍惚,這究竟是白天還是夜晚,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他究竟是活著還是已成一縷幽魂,他都分辨不清楚。
元府門前也是門庭若市,隨著李成器來接新婦子的就有幾百人,同元府派出守衛門庭作弄女婿的兄弟家人擁堵一處,但聽耳畔一片嬉笑怒罵聲,李成器訥訥念出的催妝詩,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幸好李隆基早知北朝婚禮有下婿[1]之俗,做足了準備,從羽林衛中調了一票身強力壯的少年來,拿出拼命的架勢奮力擠出一條路來,讓李成義李隆基護著李成器“殺”了進去。
進得二門之後,未見得有男丁,李隆基才揮一把汗得意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還是我的算計不差。”李成義一邊忙著替李成器收拾擠得凌亂的衣冠,一邊笑道:“你這主意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照我說,我們就該學花奴,以一隻疑兵誘敵,翻牆進了她們家後院,背了新嫂嫂就跑。”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一片鶯聲燕語地嬉鬧,不知怎的,竟從粉牆後、花木叢中鑽出一羣女子,個個手持棍棒,笑喊著:“拿新婿了!”將李成義李隆基推搡開,挾持了李成器就走,兩兄弟待要趕上前去,卻被幾個少年婢女手拿棍棒擋在門口,那些婢女也不知是因爲夏日炎熱還是故意難爲新郎援軍,抹胸之外只著一層輕紗衫子,雪白乳溝細嫩肌膚隱約可見。李隆基與李成義也不敢跟她們廝打,望著李成器狼狽萬狀的背影不由目瞪口呆,耳畔還聽見那羣女子的環佩叮咚與春鳥鳴枝般的笑聲。面面相覷之下,李成義悲呼一聲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李成器被一羣女子捉進內堂去,只見一道屏風後,露出隱約花釵,想是新婦隱身之處。堂上坐著幾個少婦打扮的人,笑道:“殿下想娶了我妹子去,先吃我們一杯酒。”李成器雙臂尚被婢女執著,就有一女子走上前,捏著他下顎,將一隻大琥珀碗搭在他脣邊強灌了下去,卻不防那酒中加了許多胡椒,頓時嗆得搜腸抖肺咳嗽起來,惹得那些女子們一片鬨笑。又聽那爲長的女子笑道:“且問新郎,我妹子進門後,你要如何相待?”
李成器也不知是尚未喘過氣來,還是真的未曾想好,一時語塞,一個小婢笑道:“新郎怠慢,請娘子發落。”那女子果然如堂官一般,拋下兩根象牙更籌來,笑道:“先打二十殺威棒,讓他知道咱家娘子欺侮不得。”幾名婢女笑應一聲,立刻搬來一張高椅來,將李成器的身子按在其上,揚起棍棒便向他背上臀上腿上打去,居然下手頗不留情。亂棒如雨點下,那些婢女既未見新郎掙扎,也未見他呼痛求饒,與往日下婿時的熱鬧情景全不相同,都好生詫異。一個婢女撥開幾縷搭在他面頰上的珠玉瓔珞,纔看見這新郎君一雙秀逸的眸子裡似乎蒙著一層水光,目光卻是溫溫涼涼,不辨悲喜。她在繁華熱鬧深處,看到這樣一雙如隔蒼茫煙水的眼睛,心下竟是不自禁地一顫。
堂上幾個女子不由交頭接耳起來,有人便小聲道:“這郡王怎麼有些呆?”那屏風後傳來幽幽一聲:“阿姊,饒過他吧。”堂上衆人登時又鬨笑起來:“還未過門,便心疼起女婿來了。”萬幸李成義李隆基帶的羽林們仗著人多勢衆,攻破了大門,又越過了娘子軍的防衛,殺入後堂,從棍棒下將李成器奪了出來。又一陣熙熙攘攘地吵鬧,灑下無數金錢,才從那扇屏風後催出了新王妃。
元氏家人引花燈、步障、金縷扇從屏後出,衆人只看見扇後女子著青色翟衣,露出九破石榴紅裙,腰懸白玉佩,足著金花履,頭上戴金碧輝煌的花釵,面目被扇子遮擋,只看見她露於袖外的指尖甚是白皙纖好。李成器在一身疼痛中被兩個弟弟扶著,望著他的新婚妻子也被人扶持,如踏凌波般顫巍巍朝他走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是便是兩個華麗無匹的木傀儡。
經過幾番嬉鬧,李成器帶著新娘從元府中出來時,天已全黑。新婦被人扶上了車,李成器亦上馬,依俗禮繞車三週[2]。他擡頭望望深藍夜幕中的幾點稀疏卻明亮的星星,幾隻鳥雀被人羣的喧鬧聲驚動,啪啦啦從高柳上驚起飛去。李成器方纔在元府被折騰得昏頭轉向,到此時被微涼的夜風一吹,腦中才清醒過來,心中滾過一陣刻骨的恐懼,是不是帶了她回去,此後陪他同桌而食的人,同榻而寢的人,同遊驪山山水的人,就是這車中人了嗎?可是他心中所想的,卻分明不是這樣。他只覺自己繞著油壁香車轉圈的動作,是這般的彷徨無奈,如同月明星稀下,一隻繞樹三匝、卻無枝可依的烏鵲。
李成器雖然在宮中不受恩寵,但畢竟是相王嫡子太子親侄,更兼此次婚姻是太平公主行媒,倒也辦得甚是隆重。從元府至隆慶坊壽春郡王府,沿途樹上皆墜彩燈,送婚的皆是皇親國戚,也都各命家人引奇巧花燈引路,望去滿眼得火樹銀花。教坊司的樂人隨行奏樂,綵女一路踏歌,引得長安城的百姓皆來圍觀。
行至隆慶坊口時,道路卻又被元家兄弟堵住,索要障車禮。今日的彩禮皆是太子李顯賜下,又有幾個弟弟替李成器周旋,他倒也不甚窘迫。元家不是下俚庸鄙,障車並不爲財貨只圖一樂,因此又吵鬧了好一陣。好容易勸得元家諸人緩緩散去,眼看著張燈結綵的壽春郡王府遙遙在望,李成器暗暗鬆了口氣,雖是他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早已散了,好歹支撐著一身沉重甲冑回來了。他用足跟輕磕馬腹,正要催馬前行,他一擡頭間,兩個元氏家人擡著一箱子金銀閃開,薛崇簡正站在路當中衝他微笑。
李成器腦中嗡一聲響,身子一晃險些從馬上栽下來。他的手死死揪住繮繩,一雙蒼白手上青筋突起,那馬被他拽疼了,不安地向後退了一步。薛崇簡便坦然又向前邁了一步,笑道:“新郎君,你還沒給我障車錢呢!”他今日著一件紫色翻領缺胯袍,這紫色原本只有三品以上官員及王公可用,但薛崇簡爲皇帝寵愛,服飾往往逾制也無人敢有微詞。因他周圍燈火明亮宛似白晝,將他衣襬和袖子上,用金線翠玉勾勒出的繁複花紋都照耀地閃亮。他腰間繫一條羊脂玉銙蹀躞帶,蹀躞帶左側叮噹七事,右側懸懸一條珊瑚手柄纏金絲馬鞭。他襆頭上還攢著一朵芍藥花,看去倒比一身吉服的李成器還要喜慶些。
此時歌舞喧譁並未止歇,這少年緩緩走來,便如踏歌而行一般,萬千燈火照亮他一張俊美面龐,紅潤的脣角銜著一絲笑意,風流便順著他襆頭,他的脣角,他的衣衫,他走路時稍稍翻開的衣袂流淌而下。
李成器坐在馬上,只覺自己身周那些光怪陸離的人羣都漸漸淡入朦朧的光影裡,他們載笑載言,載歌載舞,可是他卻看不分明,也聽不分明,這天地間似乎只剩得他和花奴兩人,還有他胯()下不斷踏動顛簸的坐騎。他想,他是不是就能策馬上前,將花奴拉上來,讓這畜生帶他們奔逃出人聲鼎沸的市坊,哪怕奔過渭橋,奔至萬里寒光積雪的塞外,看風吹荒草,看月落空城。只要他們兩人是在一處的,便是人間最好的繁華。
薛崇簡見李成器神情茫然,又笑著重複了一遍。路邊閒人見有熱鬧可看,剛剛散開的道路又圍堵了起來。李成器方纔覺得那句話有些熟悉,此時忽然想了起來,心中狠狠一痛。他從幼年立太子離開父母起,他的衣食,他的快樂,皆是花奴給他的,連他的性命,都是花奴從冥府中奪了回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東西能給花奴。
李成義詫異道:“他怎麼現在纔來?”李隆基皺皺眉,向家奴打個手勢,讓他們提著一隻描金箱子跟自己上前,換了笑容在薛崇簡肩上擂了一拳,笑道:“你今日又來充什麼便宜郎舅?這一箱東西先送了你討彩,過幾日你成親了,我也去障車,加倍討要回來。”他笑挽著薛崇簡一條手臂,暗暗使力,將他拖向路邊。薛崇簡倒也沒有堅持,他退開一步,便聽李隆基笑道:“大哥帶嫂嫂進門吧!”
薛崇簡站在路邊,也如旁人一邊含著笑容,看著新郎的馬緩緩催動,身後跟著轆轆的油壁香車。他知道十年前他留不住的,今日依然留不住,十年前他的手中還藏著一根針,現在他的手中空空如也,只能像個最不相干的人一般,站在路邊,看著,看他此生最珍愛的人,都漸行漸遠。
李成器帶著新婦在自己府門前下車,從新婦下車處,九塊錦繡氈褥已經依次鋪開,元妃以蔽膝遮面,踏著氈褥前行,待她走過第一塊時,立刻有青衣婢女將這塊轉到最前方的一塊之前,依次拼接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道路,便是時下風行的“轉席[3]”,取傳宗接代、前程似錦之意。待新婦進門後,等候在壽春郡王府的家人賓客皆從便門出,從正門入,躝新婦跡[4]。
新婦入門後,宮中的傳旨內侍早已在等候,來人頒下皇帝諭旨,冊封元氏爲壽春王妃,並賜禮冊。元妃受冊,與壽春郡王並拜叩謝天恩,成了今日婚禮最肅穆的一幕場景。其後才進入內院,院中以青布幔爲屋,便是夫妻交拜的青廬。青衣婢女捧上納采的九件物事,捧上行合巹禮的葫蘆短刀,以及一盤用以行同牢禮的炙羊肉。新婦執扇遮面坐牀上,李成器將上官婉兒昨日塞給自己的幾首卻扇詩念出,在衆人的一片“新婦子,催出來!”的吆喝聲中,元氏緩緩將遮面的紈扇降下,李成器看見他的王妃額上染著鵝黃,眉心、兩頰皆貼著花鈿,雙眉用螺子黛描成彎月妝,面上撲著粉與胭脂,口脂也如時下流行的一般點做紫色。這許多的裝飾堆積在一個女子面上,李成器只知道這女子甚美,卻仍是有些恍惚,這近在咫尺的人,他看不清她的容貌。新婦頰邊因羞澀笑容而閃動的金花,也如方纔門外的花燈一般,散入朦朦月色中去了。
元氏根本不敢與李成器對望,只是被內侍引導著,與李成器交拜,小心翼翼地接過李成器剖開的半邊葫蘆,抿一小口酒,又用袖子掩著口,忐忑地吃一小口羊肉。李成器動手將兩人的衣帶結在一面銅鏡上時,她面上紅暈更是壓過了胭脂。李成器看著她如履薄冰的模樣,心中涌起一陣深深的同情,他知道這年方二八的少女,此刻心中定然十分害怕,就像他當日坐在崇福殿上一樣害怕,就像他現在一樣害怕。
行過禮後,衆人一片歡呼,簇擁著一對新人去隔壁的臨淄王府觀花燈,衆人皆知大禮已畢,都輕鬆起來,比先前更加喧鬧。薛崇簡待擁擠的人羣走了□□成,才緩緩踱進青廬中去,他望著盤子中的納采九物[5]出神,旁邊的一個婢女是他家中出來的,笑道:“郎君看什麼呢?”薛崇簡指著盤中道:“看這兩個。”那婢女笑道:“這是阿膠,這是乾漆,取膠漆不離之意。”她又討好道:“過些日子郎君大婚,當然比今日還熱鬧呢!”薛崇簡閉目凝思一下,他心中默唸了一句詩,又睜眼笑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1]下婿就是捉弄女婿,“婿拜閣日,婦家親賓婦女畢集,各以杖打婿爲戲樂,至有大委頓者。”——酉陽雜俎
[2] “婦上車,婿騎而環車三匝。”——出處同上
[3]白居易詩“青衣傳氈褥,錦繡一條斜”。
[4] “婦入門,舅姑以下悉從便門出,更從門入,言當躝新婦跡。” ——酉陽雜俎
[5]“婚禮,納采有合歡嘉禾、阿膠、九子蒲、朱葦、雙石、綿絮、長命縷、乾漆。九事皆有詞:膠漆取其固;綿絮取其調柔;蒲葦爲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雙石,義在兩固也。”(依然是那本酉陽雜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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