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14十三、樑家畫閣中天起(下)
剛一入上陽宮,身後就響起了馬蹄聲,一身錦袍的樑王武三思策馬追上來,笑道:“上官贊徳!”上官婉兒只在簾內微微頷首:“大王勝常。”武三思笑道:“贊徳出宮去了?”上官婉兒仍只是“嗯”了一聲,武三思笑道:“姑媽前日誇獎我明堂修得好,賞了我一處尚善坊的宅院,就挨著太平公主府,不知能否勞動贊徳下降,爲我題幾首詩?”
上官婉兒隔著影影綽綽的水晶珠,望著武三思志得意滿的臉,心下冷笑:薛紹下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將太平看成了一樁奇貨,要來爭搶了。他們以爲太平公主是什麼?一個會調脂抹粉尋歡作樂生孩子的女人?她淡淡道:“敢不從命?!?
數日後,朝中大臣皆得知,受杖後的駙馬薛紹瘐死獄中。百里外的連昌宮中,太平公主早產,生下了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孩。
幾場秋雨稍歇,人間遍灑微涼。淡藍天空中幾抹微雲,如碧玉中的幾處白瑕,反襯出天空清透乾淨來。庭中樹木蕭蕭瑟瑟,如箜篌彈到低迴處,宛轉纏綿。李成器的目光越過了進講的學士,望著門外出神,身上的白絹中衣貼著肌膚,涼滑如水,正在提醒著他逝者如斯夫,距離薛紹故去已經三個多月了。
李成器許久沒見花奴了,因姑姑太平公主早產身子虛弱,神皇派了許多太醫去連昌宮,太平公主修養了三個月,近日才返回神都。花奴應當也隨母親回來了,今日他依然沒來上學,李成器早晨對著那空了一百餘日的小小書案,失望與擔憂前所未有的強烈。
他無法想象,薛紹已經故去這個殘酷事實,旁人是怎樣告訴姑姑,姑姑又是怎樣告訴花奴的。因著一百多裡距離的間隔,李成器走不進他們的悲傷中去,無從分擔,無從安慰,只能憑自己的想象去猜度,姑母那摧肝斷腸的早產,花奴的哭泣,一遍一遍地在他腦中來回縈繞,折磨地他筋疲力盡。
他怕花奴回來,又怕他不回來。因爲並不曾親見薛紹的死亡,他有時還會傻傻地幻想,也許那些可怕的消息,只是他做的一個夢,姑夫還在那裡的。哪一天他醒過來,就會看見姑夫領著一蹦一跳的花奴來上學,花奴笑著叫:“表哥!下課我們去騎馬!”他腳上的鈴鐺清脆地響成一片……
他長這麼大,對於天人永隔還沒有現實的認識。心下的痛楚朦朧又強烈,他望著庭院發呆,白雲點綴天際,清風搖曳修竹,竹叢下一塊塊嶙峋的石頭都不曾移了位置,天地間的一切都平靜如舊,似乎一個畫面就是地老天荒,爲何那個溫潤如玉的人就會消失了呢?
忽然他被幾聲清冽的鈴聲震顫了一下,那聲音在幽篁秋樹中若隱若現,他本以爲是自己的錯覺——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形閃出來,淡淡的秋陽將他的影子斜鋪在地上,他被一個內侍牽著手匆匆進來,腳步有些急切,又有些拖沓。他擡頭看見了李成器,忽然向他吐舌頭一笑,就似往日他遲到一般,知道自己闖了禍,故意用撒嬌抵賴。
李成器被這個笑容砸疼了,有個石塊一樣堅硬的東西一下下撞擊著他的胸膛,非要將他焀得粉身碎骨。
薛崇簡在殿外除了鞋子,跑到自己的位子上,分開雙腿依舊是毫不高雅地坐下。殿中的少年們齊刷刷地轉頭,他們也有驚訝跟好奇,薛紹的噩耗早傳遍神都,進講的學士從前也沒見過薛崇簡,他下意識地轉頭,看這孩子正把筆墨從文具匣子裡取出來,神情動作都是八歲孩童特有的伶俐與不馴順。滿殿的人都在看薛崇簡,他們從未感到如此忐忑,渀佛是將一個水泡捧在手心,生怕動得一動,就破碎了。
那先生愣了一刻,才覺出不妥來,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回過頭繼續端重神情誦道:“唯父母之喪,見星而行,見星而舍。若未得行,則成服而後行……”他猛然驚覺這句話是如此不合時宜,忙一滑而過,接著往下念:“……過國至竟,哭,盡哀而止。這句的竟,是同邊‘境’的‘境’……”
薛崇簡仰著臉聽了一刻,紅潤的小嘴半張著,但與往常一樣,他似是不懂,也不再理睬殿中講得搖頭晃腦的老師,從他的文具匣子裡舀出一疊書冊來。薛崇簡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聽本朝開國豪傑們東征西討的故事,太平公主便命府上的畫師們,給兒子將“高祖親征王世充”、“秦王大破劉武周”、“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王玄策單劍挑天竺”這些有趣故事畫成圖冊。那些畫師均太后是從宮廷畫院中挑出來賞給太平公主的,讓他們畫這等小兒圖冊均有殺雞用牛刀之憾,卻也不敢違拗公主敷衍了事,將人物畫得栩栩如生活色生香。薛崇簡將這些畫冊帶到崇福殿來,羨慕地一干少年兩眼放光。
薛崇簡趴在桌案上,一頁頁翻看地津津有味,那進講的先生才稍稍鬆了口氣。
李成器頭一次上課不知道自己聽了什麼,好在旁人也都心不在焉,那先生連每一句的詳細意思都不解釋了,只提醒幾個字意,一堂課一氣兒從“奔喪第三十四”講到了“深衣第三十九”。一干學生聽得囫圇吞棗不明所以,也不敢提問,他們不斷地斜眼睛去看殿角的沙漏,心裡只奇怪,今日這沙子怎下得如此之慢?
好容易捱到下課,老師叩首後就由內侍引著出去,李成器站起身,想走到花奴身邊去,他卻在那裡茫然地顧盼,尋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神情,與一句合適的話語。侍讀的少年們也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動,那一刻的寂靜,真如一根弦緊緊繃著,支撐不住,就要斷了。
薛崇簡卻猛然擡頭,詫異道:“下課了麼?”他將畫冊往匣子上一丟,起身跑到李成器身邊笑道:“表哥,我回來了!我好想你!”李成器不知自己是怎樣拼湊起一個難看的笑容,他小心翼翼撫摸下薛崇簡的頭,怕碰疼了他,艱難道:“……表哥,也想你。”
薛崇簡搖著他的袖子道:“我們去騎馬!我好久沒騎馬了,在那邊阿母不讓我騎,這麼久沒見阿玉,他會不會不認識我了?”李成器甚至有些恍惚,難道花奴還不知道?他被薛崇簡拉著出了門,努力用眼睛去搜尋,殿外芭蕉帶露,碧水含煙,雨後新苔鸀,風動數葉黃,只有身著圓領衫的內侍和高系羅裙的宮女走來走去,他終於切實地明白,姑夫再也不會出現在那棵銀杏樹下了。
薛崇簡扯著他的袖子道:“我和阿母在那邊玩水了,有一口泉流出來的水是熱的,會咕嘟咕嘟叫,可好玩!下次表哥和我一起去吧!”
“好?!?
“對了,我又有一個小妹妹了,她生下來的樣子又小又黑,像個小猴子一樣,不過她現在變得好看了,嘴巴紅紅的,我去親她,她就舔我的臉!我乳孃說我剛生下來也和她一樣醜,我纔不信!”
李成器握緊他的手,道:“花奴最好看,一直都好看的?!?
到了馬球場,內侍將兩人慣常騎的馬牽出來,又佈置好綵球。薛崇簡策馬上前,一揮球桿,衆人的眼睛跟著那球滑過一道流暢的曲線,只見那球飛上了天,遠遠越過球門,飛向場邊。薛崇簡喜歡打球,除了進宮和李成器玩耍外,自己家中也有球場,兩年下來球技已遠超李成器,他往常極少失手,打成這樣實屬少見。李成器心中一疼,正要上前陪他玩,卻見薛崇簡忽然將球桿一丟,右足用力一踢馬腹,那馬吃痛,登時撒蹄疾奔起來。
李成器本還愣了愣,以爲他去撿球,誰料薛崇簡跑到了球場邊界,仍是馬不停蹄,竟是直闖出球場,嚮明堂的方向去了。李成器心中轟隆一聲,急忙策馬去追,喊道:“快,快追上他!”幾個內侍也都看不出情形不對,舀起一根根丈來長的套馬桿,紛紛翻身上馬去追。眼前小小的白影在他們眼前跳騰閃動,他們沒想到那匹溫順的小馬,竟也有這樣決然的速度。
軟軟的秋風割過李成器的臉,他疼得想要落淚。
在身後內侍大聲的鼓譟聲中,在明堂下樑王武三思與役夫們驚異的眼神中,在李成器幾欲破碎的心痛中,薛崇簡的馬驟然停在高聳入雲的明堂前。小白馬還不甚習慣這樣猛烈的收剎,一聲高亢尖利的長嘶,兩隻前蹄人立起來,薛崇簡的身子被他拋得幾乎要飛出去,他的雙腿依舊牢牢夾著馬腹,雙手緊勒馬繮。
秋日的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冠冕懸掛在明堂的飛檐之上,天地第一次如此完美地銜接。這一人一馬就沐浴在這金紗一般的光芒中,他們都還是太小,根本都還是雛兒,還需要好幾年才能長成形。但那光芒與背景讓空間錯愕了,那個白馬揚踢的傲岸礀勢,讓內侍們想起一些經年的傳說:太宗皇帝勒馬天山。
李成器高聲喊道:“花奴!”
幾個內侍衝上去,儘管小白馬已經停下,他們依然心有餘悸地用套馬桿上的皮圈套住小白馬的脖子,白馬委屈地原地踏著蹄子,發出低低的噴氣聲。薛崇簡翻身跳下馬,回過頭來,滿面笑容向李成器道:“還是騎馬好玩!”他矮墩墩的身後,是金碧輝煌、將近竣工的明堂。
當晚薛崇簡就留在東宮,李成器派人去太平公主府稟報了一聲,公主府上只來了兩個乳孃,送來了薛崇簡一些玩具和明日要換的衣物。宮女們薰好了被子,點燃了香球,關上屏風,放下簾帷。外面的光亮瞬間暗了下去,卻還留著一點黯淡幽光,剛剛放下的簾帷輕輕晃動,屏風上畫的竹影似活了過來。帳中的天地也與外面一般,有帶霜的月光在沉暗的陰雲後若隱若現,有颯颯地竹影在風中搖擺。
神都城中鐘鼓報過了二更,屋檐外的鐵馬隨著風聲,玎璫,玎璫,小心翼翼地輕響著,房中的蓮花更漏一點一滴地墜落,將要逝去的促織也不管無人聽賞它的歌聲,仍然執著地振唱。這些聲音李成器皆聽慣了的,平日裡完全不知道它們的存在,現在卻一樣樣都帶著點惡意清晰起來。
李成器的頸子挨著瓷枕,涼得像是將整顆頭顱都放在冰水裡,他想要推開它,卻怕驚動了躺在身畔的花奴。他藉著香球中那一點點黯若孤星的微光,可以看到花奴圓潤的臉兒,他長長的睫毛一眨,又是一眨。他知道花奴也沒有睡著,一百多日積攢的無窮無盡言語,填壓在李成器的胸口,縈繞在他口邊。他只好雙手交握放在胸前,用牙齒咬著嘴脣,想把它們都堵住。
薛崇簡在心裡數著更漏滴水的聲音,五百八十一,五百八十二,滴答,滴答,那聲音真像有人受了大委屈,卻說不出來,斷絕了渴望,只剩下哀思,就這麼不疾不徐地哭啊哭,一直哭了好多年。因這哭聲,讓他小小的腦袋裡鑽了好多事,阿母生孩子時撕心裂肺的哭聲,小妹妹微弱的哭聲,好像隨時要斷氣一樣,聽得他心驚膽戰,乳孃和周圍的姐姐們堵住嘴憋悶的哭聲。他真奇怪,頭一次發現,自己身邊有這麼多人在哭,也包括自己。
他翻了個身,還是睡不著。他身上好像缺了什麼,心裡也像缺了什麼。他想起來了,以前他鑽到爹爹和阿母的牀上去睡,就睡在他們中間,爹爹的手在他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拍著,阿母身上的幽香像雲朵一樣,將他小小的身體包裹起來。雖然知道睡著後他們還是會將自己抱開,但他還是喜歡在他們兩人的呵護中睡去。
薛崇簡往李成器的被子裡拱,他輕輕叫道:“表哥。”他身上只穿了件裹肚,清涼柔軟的肌膚貼在李成器身上,讓李成器一驚:“花奴?怎麼了?”他忙用自己的被子將薛崇簡覆蓋好。薛崇簡道:“表哥,你拍拍我。”
他這話說得平淡之極,就像往日他們同桌吃飯,他說,表哥我要吃鷓鴣腿,李成器便撕一條腿兒給他;他們一起寫字,他說,表哥給我濡筆,李成器便將他的筆濡上墨;他們玩熱了,他說,表哥給我扇扇子,李成器便舀把便面,追著跑得滿臉通紅的花奴給他扇風。因爲知道自己是被愛的,因此可以心平氣和地索取。
此刻,李成器心中卻被說不清的酸澀輕輕刺了一下,他伸臂出被外,在花奴身上輕輕地拍著。薛崇簡一動不動,心裡還是有比較,表哥的手真小,力氣也小,隔著被子拍在身上,只有一點點感覺,可他拍得和爹爹一樣認真。一點也不偷懶懈怠,節奏不快不慢,是在告訴他,他可以在這關愛中放心睡去,愛他的人還在身邊守護著他,永不會消失。
他滿意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睏乏終於緩緩籠罩上來。要睡去時,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道:“表哥,我以後再也不要離家這麼久了,溫泉一點也不好玩?!?薛崇簡說話時呼吸拂在他臉上,帶著孩子特有的溫暖濡溼。李成器愣了愣,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繼續拍著他。
過了許久,李成器輕聲叫道:“花奴。”薛崇簡抱著李成器一條胳膊,身體平穩地微微起伏,原來已經睡去了。李成器便不再多說,他的胳膊拍打著花奴,有些安定的痠痛,促織終於唱得累了,風聲止息,鐵馬也不再撞出聲響,只把清泠的更漏留在寂靜的長夜中。
許多年後,李成器一次次聽見更漏,就會一次次想起,花奴那夜對他說,表哥,我以後再也不要離家這麼久了。他每晚都算著花奴離開的日子,十天,一月,一年,兩年,三年……他那時候才明白,兒時的他們,對時間的綿長與殘忍,都還沒有清楚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