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漢代金吾千騎來(中)
李旦和李成器進宮謝恩,內侍宣他們到百福院覲見皇太后與皇帝。二人所帶來的隨從一概被擋在了院外,進院中等了許久,又有內侍來報,說皇帝哀慟過甚身子不適,不能與叔叔相見,特命二人留宿於百福院中。這一住下,便再無皇帝任何消息。
不需要追問太多,李旦對韋太后的謀劃心知肚明,李顯暴死,韋氏撇開了遠在藩地的李顯二子重福,而選立了年少德薄的四子重茂,主少國疑之際,對她威脅最大的,就是自己了。聽說二哥的孤子李守禮也被封爲雍王,想來進宮謝恩之時應與自己遭際相同。高宗身後只留下這兩支子孫,將自己、成器、守禮一起軟禁在宮中爲質,非但牽制住了太平,也讓朝中心向唐室的大臣們不敢妄動。
這百福院位於兩儀殿之東,庭廡廣闊,因爲長年無人居住,院中雜草齊膝,幾處斷井頹垣,顯得甚是荒涼。院外金吾林立,院中卻只有七八名服侍起居的年老內侍,他們留宿的當晚,還是李成器和那幾個老內侍一起,親自動手將一間寢閣打掃一遍,才能讓李旦住下。
那老內侍一面用拂塵去掃牆腳的蛛網,一面連連向李成器李旦謝罪。李旦憑窗望去,院中燈火蕭疏風動樹影,他近年來在人多之處待得久了,處處燈火輝煌宛若白晝,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如此清明的月光。
李旦還記得幼年,父親母親在兩儀殿大宴羣臣,宗室與勳戚家的孩童就會跑到此處來打球鬥雞玩耍。二哥天性中的鬥志激昂,與三哥天性中的喜愛熱鬧撞在一起,竟然讓他們能在鬥雞的遊戲中相得甚歡。他稍稍閉上雙目,還能記起那塵土與翎毛共飛的情景,他們圍在一旁或吶喊助威,或拍手歡笑。那些聲音縈繞在這殿宇雕樑之間,纏繞於這柳絲花枝之中,又逶迤零落入這遍地野草之中,那些親人、那些上國繁華都不在了,這些聲音卻依舊稀稀落落地時而在他耳畔響起。
第二日仍不見有任何旨意降下,李旦尚可,李成器卻焦急起來,低聲詢問李旦:“爹爹,皇太后究竟要留我們多久?”李旦輕輕嘆了口氣,屋中並無看守人,說話反倒比家裡方便許多,他直言道:“這個由不得我們,要看你姑姑會如何動作。”李成器極爲憂心,道:“姑姑的性子倨傲,從不肯向韋氏低頭,可是眼下朝中兵權均被韋家人把持,姑姑孤立無援,又如何是他們的對手?”李旦道:“你姑姑此生經歷的驚濤駭浪,比我們都多。此番她縱然無力與韋氏抗衡,應當也有法子全身而退。”
他見李成器緊鎖雙眉,心中忽然一動,遲疑道:“你……是不是在擔心花奴?” 李成器這一日夜間,心中被焦慮恐懼折磨得紛亂如麻,也顧不得許多,便道:“是。爹爹,花奴若知道我們被關在這裡,他那性子,我只怕,我怕他……”他心中最怕的,卻又說不出口,每次他遭遇困厄,花奴總會做出些驚人舉動,可是今日沒有了祖母的寵溺,連姑姑都失去了權柄,若花奴再闖出什麼禍端來,誰又能救他?
李旦凝望他一刻,低聲道:“你怕他關心則亂,爲了救你,會——”似是因爲下面的話有些難以啓齒,李旦頓了一下,才吐出四個字:“——奮不顧身?”
李成器面上驟然一熱,雖是從起初便不曾對父親隱瞞,但被父親窺破心思,卻仍覺得慚愧尷尬。隔了許久,李成器終於黯然道:“我只盼他此番能聽姑母的話。”李旦凝望著兒子,對他的尷尬並未寬容,繼續追問道:“當年你對我說,即便赴湯蹈火生死以之,也還不了花奴的恩情,如今你們仍是一般麼?
李成器羞愧地無地自容,他明白這“當年”與“如今”區別,如今他與薛崇簡各自成婚有了家室,心中也知道,這份違逆倫常的感情維持下去,對父親、姑姑、武靈蘭與自己的王妃,都是一種恥辱。可是他無法剋制自己,一日不見那個人,他便爽然若失心神不寧。有時宮中家宴,他看見那一對珠聯璧合的玉人,竟會情不自禁地想,花奴與她歡好時,比跟自己在一起更快樂麼?他知道這種比較的自私與齷齪,可是心中似是被一把刀子慢慢得劃過,分明疼到極處,卻又讓人叫不出聲來。越是愧疚,越是恐懼,越是在相處時,覺得一分一刻都美好的讓人感嘆,連他的一個笑容一下親吻都視若珍寶,他一次次飲鴆止渴,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毒入骨髓。
見兒子連頸項間都羞成了通紅,李旦心中不忍,自己先換了話題,道:“罷了,這屋內太陰,你去點一爐香吧。”
李成器起身去尋香爐,才發現這院中數十間屋子,竟然不曾擺放香具。他知道父親素來愛香,便囑託一個老內侍去討要,身上並未帶錢財,無物酬謝,只得將自己金帶上的兩塊帶銙拆了送於那人。過了許久那老內侍回來,捧著一隻銅盤,盤中放著鎏金鏤飛鳥博山爐、紫檀香盒、銅香瓶、炭盒之類,香瓶中插著一應焚香用的香匙、香箸、火箸等。
李旦親自上前,先打開香盒,見內中有數塊沉水與數百粒麝香,又看了看炭盒中的的炭餅,頗爲滿意,但揭開博山爐蓋子時卻啞然失笑,道:“一看你便不是焚香之人,香是好香,炭也不錯,只是這爐子如此乾淨,沒有爐灰如何焚香呢?”那內侍收了李成器兩塊金子,還專門向內侍省要了一隻嶄新的薰爐,卻不料辦錯了事,不禁訥訥道:“要不,老奴再去一趟……”李旦道:“罷了,今夕何夕,外間人都在做大事,我卻厚著麪皮去討要一爐香灰,白惹人家厭煩。你去吧,我們自己想辦法。”
那內侍如釋重負出去,李成器道:“兒子燒紙做灰可好?”李旦道:“紙灰燒起來煙味太重,我看外間有松樹,我們採些松針來,用這炭餅焚了,可不帶煙火氣。”李成器便依言去院中採了一捧松針回來。李旦點起一枚炭餅,將數枚松針鬆鬆的鋪蓋其上,那松針焚燒起來果然無煙,似乎還帶著一股淡淡草木清香。過一會兒那些松針成了炭灰,李旦將它們傾入一隻瓷杯中,再放了些松針上去。
待燒出一杯細細的爐灰出來,李旦擡頭望了李成器一眼,忽然淡笑道:“你近年還自己調香麼?”李成器道:“兒子慚愧,許久未動了。”他在洛陽宮中被幽禁三年,靠著姑姑和花奴的照應,才能勉強圖個衣食無憂,焚香佩蘭這等奢侈癖好,自是想也不敢想。出來後再入芝蘭之室,雖然也愛那香氣,卻也沒了自己動手調香的習慣。李旦淡淡一笑道:“今日只麝香和沉水兩味,你試調一爐。”
李成器忽然想到一事,心中微微一動,應了聲是,拿過一張細紙,用隨身攜帶的篦刀小心地在沉水香上刮下數小片來,再用香箸添入些麝香撥動均勻。預備好了香料,他認真用淨水洗了手,端正了衣冠,回來恭敬跪在香案旁,夾起一隻炭餅放入爐內點燃,看著餅身漸漸通紅,用火匙從杯中取了松針灰爐灰在炭餅上鋪了薄薄一層,再用火箸在其中點幾個孔作通氣之用。隨後夾出幾片雲母放在爐灰上隔火,用香箸夾取香料均勻地灑落於隔片上,加上爐蓋便算初步完成。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心中感覺頗爲異樣,外間也許正是兵荒馬亂天翻地覆之時,他卻坐在這荒涼的廢園中,靜靜地調一爐香。姑姑在做什麼,花奴在做什麼,成義隆基在做什麼,他都無法得知。他能做的,只是點一爐香,默默爲他們禱祝。李成器嗅著一股濃郁醇厚又微帶辛辣的香氣漸漸從爐中氤氳而出,閉上雙目,雙手合十心中唸誦道:“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弟子李成器誠心禱祝,願以此功德,迴向弟子之親人平安度此災厄;弟子之母親往生淨土;弟子之表弟薛崇簡可得一世安樂。諸般惡業,弟子願一人承擔,一切恭敬。”
李成器禱祝完畢,緩緩睜開眼睛,見父親只是略帶悲憫地望著自己,並不言語,似乎自己方纔一切心願,他皆已知曉。他不知說什麼,默默坐下,與李旦都默默注目那一縷輕煙從爐中冉冉升起,靜靜品味香氣,那縷辛味非但經久不散,反倒漸漸趨於濃烈。李成器便知哪裡出了差錯,有些慚愧,道:“兒子一時大意,將麝香添得過了。”
李旦取過香盒,又拿出一塊沉水,削下數片,道:“范曄曾說,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沉實易和,盈斤無傷。故而麝香要合以別種香料纔可使用。調香最講究的便是分寸,香料調和之分寸,炭火焚燒之分寸。放眼望去,似乎香料皆是信美佳品,彌足珍貴,但若分寸失當,一樣可成□□——尤其是麝香這等動人情懷之物。”他一邊說,一邊將那些沉水香片投入爐中。
李成器聽出父親的弦外之音,聞著這微帶辛烈的香氣終於漸漸趨於清涼平和,心中所想的,竟是第一次他與花奴歡好時,那帳中濃郁得幾欲令人窒息的冰麝之氣,原來那就是毒。
李旦見兒子低頭不語,溫言道:“鳳奴,知道爹爹這許多年來,爲何獨愛香麼?因爲此物既清且淨,可以滌盪我身上的骯髒之氣,那若有若無的馨香,讓我忘卻憂慮,暫得一刻如西方極樂世界的平和。何況,看著這一縷青煙朱火,由明至暗,來無所從,去無所著,直到煙硝火冷,恰如人的一生平平靜靜走到盡頭,便可放下一些執念。色禁重,香禁重,這世間萬物,皆是淡勝於濃,何況你與花奴的情誼,並不尋常。”
李成器慢慢擡頭望著李旦,眼中含了一層薄薄淚水,道:“爹爹,花奴和您是不同的人,爹爹宛如這沉水之香,恬淡明淨舒捲自如,花奴卻如一杯烈酒,至情至性至濃至重。兒子知道這段緣分違逆倫常,只是兒子看到他歡喜,心中便覺得滿足,看到他失望寂寞,便會忍不住焦急失措,縱然知道可能會害人害己,亦捨下眼前這海市蜃樓的寵溺。”
李旦輕輕嘆息道:“這一件事應該是爹爹錯了。那個時候你三伯伯歸來,我便道我們從此可以做閒散宗室,任由你隨性些無妨。可是近年來宮禁變故頻生,此番若你我不能脫得此難,也是天意不可強求,若僥倖能夠出去,便是離那個位置又近一步。你我身爲帝胄,有許多事無能爲力,越是愛護之人,越容易貽害於他。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論心中存念是善是惡,都會連累許多人。天下人皆說我怯懦,因爲我的怯懦,我保全了自己的孝道,使得三十年來民生未曾捲入戰亂,卻也因此害了你的母親,害了無數忠於李唐的臣子,害得李氏幾罹滅族之禍。爹爹此生已是罪人了,實在不忍見你將來受我一樣的苦楚。”
這次深談之後,李旦也就再未曾提及此事。皇帝與太后仍然未降下任何旨意,李旦與李成器得不到外間消息,也只能在百福院中靜靜地等下去。李旦每日或者焚香靜思,或者親自動手打理院中的花木,而李成器更多的則是思索父親那一番話語。有時晚間李旦睡下後,李成器跪坐在牀邊爲他輕輕打扇,心中反倒隱約有些感激韋氏,這拘禁的日子終於讓他能有一個機會,能夠形影不離地服侍父親,彌補這數年來虧欠的孝道。
那一日李旦與李成器正蹲在院中拔去花圃裡的雜草,忽聽見外頭守衛厲聲喝道:“站著!哪個宮院的!”李旦與李成器擡起頭,見一個手拿漆盒的年輕宦寺來到門外,躬身笑道:“將軍息怒,奴婢是司內侍省內常侍高延福阿公的兒子,高力士。相王命人去取香具,那人忘了拿爐灰,奴婢的阿爺命奴婢送些來。”高延福原先依附武三思,後又得安樂公主信任,那守衛將軍語氣便稍稍緩和些,有些不耐煩道:“內侍省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上,操心卻多。”高力士笑道:“這總是奴婢的差事,將軍也不好讓奴婢端回去不是?不過一爐香灰,奴婢放下就走。”那守衛道:“如此,你等我去稟報衛尉卿。”
韋太后的族侄韋璿不一時踱出來,打量高力士一眼,命守衛:“搜他!”幾個守衛立刻上前,奪過那隻漆盒打開呈給韋璿過目,又有兩人把高力士一身搜了個遍,連襆頭簪子都拆看了,又命他脫了鞋襪,並未搜出什麼可疑之物,韋璿才木著臉擺擺手道:“進去吧。”
高力士坐在地上穿了鞋襪,才抱起漆盒,向衆守衛又躬身行禮,進院來向李旦李成器叩首問安。李旦道:“罷了,你放進去就是。”高力士叩頭道:“內侍省交待了,不知這爐灰是否中殿下之意,請殿下進屋過目,奴婢纔好回去覆命。”李旦自己本已炮製了不少爐灰,要此物也無用,正待要對他說“不必”,忽見高力士跪在地上微微擡頭,衝他眨一眨眼,食指又在漆盒上輕叩三下。
李旦與李成器對視一眼,淡笑道:“也罷,正巧我還需些香料,我去寫個方子,你讓內侍省照著我寫的配了再送來。”他帶著高力士和李成器進了屋內,對門口的老內侍道:“你去打些水來,我要洗手。”高力士見那人去了,稍稍轉身,令自己背對院外,方纔那一臉諂媚笑容立時便轉成了肅穆之態,他壓低了聲音道:“臨淄王命奴婢來問二位殿下安好。”
李旦淡淡望著高力士並不言語,高力士打開漆盒,故意將聲音略放大些,笑道:“殿下聞聞這爐灰,是否有股清香?”李成器輕輕一嗅,察覺出一股奇異的略帶甘甜的香氣,心中便知這爐灰中摻了龍涎,而龍涎香極爲珍貴,還是去年元日皇帝知道自己愛香,獨賜了相王府一些。他面上帶著微笑,卻低聲道:“外面怎樣了?”高力士道:“太平公主府仍被羽林圍困,公主派其子薛崇簡潛出府邸,已與五王宅中幾位殿下相見。”聽花奴已經逃了出去,李成器心中長鬆了口氣,這時那老內侍端著水盆過來,李成器忙趕出去截下道:“給我就是,一時爹爹要沐浴,你去命人燒些熱水。”
李成器端著水盆回來,正聽見高力士低聲道:“薛郎君與臨淄王殿下已經密見了萬騎將軍葛福順李仙鳧,他們皆願決死從命。”李旦將雙手浸入盆中緩緩搓去泥污,道:“與他們共事的還有誰?”高力士道:“事關機密,共事的只有臨淄王的好友劉幽求,還有太平公主府的典籤王師虔。”李旦擦乾了手,取過筆墨,一邊寫香料方一邊道:“謀國之事不可無大臣,讓他們去找崔日用。”高力士微吃一驚,低聲道:“此人是宗楚客一黨。”李旦微微搖頭道:“無妨。”高力士神情復又恢復平靜,立刻道:“奴婢記下了。”李旦又道:“告訴他們,先保太平公主,其次保身,勿以我爲念。只要我李氏有一脈不絕,便足匡復社稷。”高力士亦知道相王父子二人陷於深宮,若外間有變,很可能會引得太后先殺相王,此時也無法說些虛應套話,只得又應道:“是。”
李旦將那張方子寫好,又轉頭問李成器:“你有什麼需要的麼?”李成器一直默默聽他們對答,待父親問到自己,才驟然驚覺,高力士要走了,也許這是他唯一一個機會,與花奴通訊息。他想告訴他自己的思念,以及他從未來得及實現的願望,古人離別時,尚能寫篇詩賦來傾訴黯然銷魂之情,他卻連一個字都寫不得。他想起李旦那日的話,搖頭道:“沒有。”高力士叩首拜辭,便出了門,李成器的目光追隨他的一身青袍,漸漸融入夏日園林的繁茂青蔥,眼前的景象卻似隱藏在春水碧波中一般,有漣漪微微搖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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