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節物風光不相待(中)
李隆基與王琚下山後,李隆基與高力士先行,王琚自在園中盤桓。他們回到芙蓉池邊的水榭中,見皇帝面前酒饌已殘,李成器兄弟並薛崇簡都環坐在皇帝身畔,一派其樂融融景象。岐王李範擡頭笑道:“三哥跑到哪裡去了?爹爹讓人四處尋你。”李成器讓出一塊位置,讓李隆基坐在離皇帝最近之處。
李隆基笑道:“不知怎得,方纔竟有些頭暈,去水邊歇息了一陣。兒子該死,令爹爹擔憂了。”皇帝朝李隆基面上凝目望了一刻,李隆基這才發覺,皇帝眼睛微腫,似是哭過,心下暗驚。皇帝面上神情卻是溫和,關切道:“現在可好些了?”李隆基道:“不妨事了,臣請自罰三杯。”皇帝淡淡一笑,李隆基連盡三盞後,見李範手上執著兩朵碩大的桃紅並蒂牡丹,笑道:“大哥和花奴費了無數心血侍弄出來,你就如此糟蹋。”李範笑道:“這原是爹爹賞賜、花奴表哥親手摺了送我的,你不必替他們抱不平。”
李業笑道:“四哥今日有喜事呢!”李隆基笑道:“什麼喜事?”李業笑道:“四哥是有備而來,命他府中那個婢女穿了男裝,今日跟隨內侍同來,趁著爹爹高興,討了孺人的封!大哥種出幾朵並蒂牡丹,爹爹就賞了一對給他們。”李隆基笑道:“如此我還該敬四郎一杯。”
正說著,一個盛裝女子以紈扇遮面,由內侍拖著長裙垂首逶迤而來,李業拍手笑道:“小嫂嫂來了,四哥還該做卻扇詩。”李範想是被他們灌多了,打了個酒嗝,踉踉蹌蹌站起來,惺忪著醉眼道:“那一套不好用,看我的——”他涎臉涎皮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給我暖暖。”邊將手向那女子懷中探去,那女子低低驚呼一聲,忙用手去擋,便露出面容,李業等齊聲大笑,李隆基卻是愣了愣。這女子他不算面生,是當日他們同被幽閉在洛陽禁苑,太平公主送給李範的婢女錦瑟。
錦瑟比李範大了一歲,容貌原非上乘,今日盛裝之下卻也有幾分嬌豔動人處。李範執著她的手凝眸良久,眼中無一絲戲謔之意,他將那朵並蒂牡丹一分爲二,一朵簪在錦瑟高髻上,一朵別在自己襆頭邊。
趁著他倆旁若無人之際,李隆基悄聲問李成器道:“爹爹怎麼了?”李成器道:“方纔四郎說起舊事,他少年時手足生凍瘡,禁苑中冬日又無爐火,便是這女子以胸懷爲他取暖。爹爹觸動心懷,不覺垂淚。”李業也湊上來笑道:“那個元沅不是也跟你很好麼,還不趕緊向爹爹請旨討封?”李隆基被他一提,忽然想到數年前,那女子第一次與自己相見時,忐忑地抱著一牀衾被,纖細的腰肢的傾側,臨水照影般沉默寧靜。他心中狠狠刺痛一下,卻是笑著在李業耳朵上一擰,笑道:“莫管閒事!”
李範帶著錦瑟依次拜過父親和幾位兄長,又來到薛崇簡面前,笑道:“她是你家出來的,你今日就充一次孃家人,也吃我一杯酒。”薛崇簡見了方纔李範望著錦瑟的神情,不似往日他與尋常樂妓調笑,心中也暗暗詫異,樂得成人之美,笑道:“你若不嫌棄,我把她認個妹子,你預備一份障車禮給我。” 李範歪著腦袋看定薛崇簡笑道:“你說真的?”薛崇簡笑道:“我在舅舅面前敢誆你麼?”
李範最擔心之事,還是他的元妃韋氏出自名門巨族,且性子嬌妒,錦瑟出自掖庭,爲妾爲婢會受委屈,所以纔等至今日,尋得個皇帝興致好的時機,向皇帝討了封號。若是錦瑟拜了太平公主爲義母,身份可比孺人矜貴百倍,他霍然提衣撲通跪倒在薛崇簡面前,笑道:“你代姑母受我一拜。”錦瑟忙也跪下,哽咽叩首道:“公主與郎君的大恩,奴婢粉身難保。”薛崇簡笑著扶起他們道:“以後做了孺人,別奴婢奴婢的了。”
李隆基笑道:“既然花奴認了妹子,今日便是天子娶婦,公主嫁女,不該如此草率,不若你們再等幾日,等姑母回來,三哥親自爲你操辦場熱鬧的。”
他話音未落,李範雖是醉中,也不由驚道:“姑母要回來了?”皇帝李成器並薛崇簡都禁不住擡頭望著李隆基,李隆基轉身對著皇帝跪起身子,正色道:“姑母離京已逾兩月,臣尚且時時掛念,何況立節王骨肉之親。陛下只此一妹,臣等唯此一姑,不當遠置他所。臣懇請陛下,招姑母回京。”他說著叩下頭去。
皇帝微微怔忡了一下,望著李隆基遲疑道:“三郎……”李隆基低聲道:“外間多有傳言,以臣之故,致使陛下兄妹遠隔,臣萬死不敢擔此不孝之名,還望爹爹垂憐。”李成義笑道:“三郎要是早幾日說就好了,今日賞花,便是咱們一家團圓了。”
皇帝嘆了口氣,親自探身扶起李隆基。李隆基但覺父親溫軟的手與自己相握,那雙手微微溼膩,手背上已浮出幾條皺紋。這本是許久都不曾有過的事,他心中卻只覺得憐憫,並無任何感動處。皇帝微笑一下,向薛崇簡道:“花奴,你還該謝謝三郎的。”
薛崇簡雖然自上次受責以來與李隆基更加不睦,但李隆基今日率先請召回母親,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剛轉向李隆基跪正身子,口中道:“臣謝太子殿下……”李隆基已忙扶住他,阻止他下拜道:“花奴如此,是令我無立足之地了。”他又一笑道:“臣有個荒唐的主意,外間被進士們招來的平康樂妓還沒有散,今日有四郎的喜事,不妨就破個例,叫她們進來歌舞一場。聽慣了教坊司中正平和的調子,今日也換換耳朵,不知爹爹以爲可否?”皇帝笑道:“朕原說今日是來做看客的,人是他們請的,我們就借光湊一湊熱鬧也無妨。”
內侍們忙去外間傳喚樂妓,便在水榭中鋪陳開諸般樂器,李隆基親點一個身材碩長容貌美豔的舞妓下場,李範今日心滿意足,便自告奮勇要鼓瑟,於是一干皇子們紛紛下場,就在水榭外花樹下襬起歌舞場。李成器吹笛,李守禮擊磬,李隆基打羯鼓,李成義打手鼓,錦瑟彈琵琶,李業抓箏,薛崇簡換了衣裳,與那女子共舞胡旋。一時絲竹悠悠,鼓聲咚咚,琴絃錚錚,舞妓與薛崇簡手足上戴的金鈴響成一片,衣袂與長裙翻飛中,捲起桃花千萬片落紅成霰,浩浩蕩蕩飄落於諸人的襆頭上、衣衫上。
皇帝執著酒杯,含著微笑望著這場繁華到極處的歌舞,望著李成義面上憨厚的笑容,李隆基面上沉靜的笑容,李業面上稚氣未脫的笑容,李範與錦瑟一望之間的靈犀暗通的笑容,李成器望著薛崇簡穿花蝴蝶一般的身影時,沉醉的笑容。這些真誠的笑容都青春豔麗到了極處,讓他豔羨地心生恐懼,彷彿天心月圓,枝頭花滿,不知道在歌闌舞散後,該如何面對那空寂活下去。
他的祖父、父親、母親都締造過大唐盛世,可是在他的心中,想到盛世二字都是一片朦朧,多麼富足的盛世下都有慘淡的淚水,濃稠的血跡,黯然的別離,遮不住的破敗,聽不見的詛咒。唯有今日,他對著這羣載歌載舞的少年人,對著這些心滿意足的兒郎,想著他牽念的人即將歸來,心中填滿了歡喜與期盼。李旦確信他看到了屬於自己的,完滿又團圓的盛世。
數日後,以太子力請,皇帝降諭親招,太平公主從蒲州回到長安。皇帝派太子、李成器、李成義、薛崇簡到春明門親迎,他自己則於太極宮中等候。午後時分,薛崇簡與李成器終於望到了遙遙而來的人馬,皇帝因太平公主舉薦,特將蒲州刺史蕭至忠調入門下省,此番由他親自護送太平公主入京,隨行人員足有五百餘人,爲首的是內侍與護衛舉著傘、扇等物,兩側是皇帝派來的羽林身著甲冑,高踞馬上,佩劍執矛威風凜凜地從行。中間是數十人擡著一頂錦繡覆蓋的步輦,太平公主端坐於輦上。李隆基等人站在城上,遠遠只看見太平大紅色的衣裙在春末正午的陽光下明豔如火,這一隊人馬,便似是羲和的扈從,載著一輪旭日緩緩而來。
薛崇簡早按捺不住,不等母親車馬行至城下,便率先奔下去,跨上一匹馬向母親奔去。李隆基遠遠看著太平拉薛崇簡上輦,將兒子攬入懷中摩挲,似在傾訴別離之情,向李成器和李成義笑道:“咱們也下去吧。”三人動身下城,李成器和李成義便肅立於李隆基身畔,待步輦行至,蕭至忠等人慌忙下馬,叩見李隆基與諸王。太平公主仍然儀態萬方坐於輦上,李隆基大步上前執住輦頭,仰視著太平公主。她彼時已年過四十,所用妝容更加豔麗,更令人驚歎的事她頭上高逾兩尺的金玉冠,數百片碧玉與寶石琳瑯生光,配著遍身以金線織成鸞鳳文章,令李隆基想起當日則天皇帝爲自己塑的金身。
李隆基早聽說過崔湜送給太平的玉葉冠,卻是第一次見太平戴出來,他目光在那冠子上一轉,又落回太平面上,笑道:“姑母萬福。數月不見姑母,光彩更勝別時。”太平笑道:“姑母老了,哪裡比得了三郎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她站起身,向薛崇簡笑道:“扶我下去,拜見太子殿下。”李隆基忙道:“陛下自晨起下朝後就在太極宮中等候,望眼欲穿,連午膳都未曾用過,還請姑母速速入城,以慰聖心。”他又站進一步,低聲笑道:“侄兒覥顏請與姑母同輦,不知姑母可願賜我這一席之地?”
太平笑道:“太子肯屈尊上輦,是賜我如天之寵,豈敢有違。”李隆基便笑著登上步輦,坐在太平另一側,李成器與李成義便也都各自上馬,行於車隊之首,威儀棣棣行入城中。
太平方纔初抱住兒子時還灑了兩滴淚,此時入城,卻是目不斜視一語不發,口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接受沿途百姓的瞻仰。李隆基稍稍側目望著姑母的側臉,太平一雙鳳目原本微微上挑,配上螺子黛所畫娥眉更增凌厲之感,額角繪出流火狀的額黃,眉心再以金箔做花鈿,讓人一見便心生敬畏。李隆基微微閉上眼睛,姑母年輕時的容顏,他已經全然想不起了,身旁的這張臉,與記憶中則天女皇登基時的臉漸漸融合,分毫無差地相互重疊。他藏在朝服廣袖中的手,便不由悄悄握住。
車輦行至太極宮,李成器李成義下馬不行,皇帝派內侍來傳話,太平公主不必下輦,步輦便一路擡至了武德殿前。果然見皇帝負手站立於殿外,那姿勢似是守望了許久,太平面上的矜持之色立刻被悲慼代替,她痛呼一聲:“四哥!”擡輦之人嚇了一跳,慌忙停下,薛崇簡與李隆基忙扶她下輦,太平提著九破長裙,快步向皇帝奔去,皇帝顧不得身份,也一路奔下。兩人於階下相遇,太平拜倒於皇帝足下,失聲痛哭,皇帝亦不由垂淚,彎腰將太平扶起,一邊輕拍她背脊一邊低聲寬慰道:“好了好了,朕不會再讓你離京了。”太平哭道:“我到了蒲州,才知道骨肉離散,身世飄萍是何等滋味。陛下,阿月在這世上可以依靠之人,只有四哥了。”皇帝用衣袖爲她拭淚,只是低聲道:“四哥知道,是四哥虧負了你。”
太平哭了一陣,便和皇帝一起執手進殿,皇帝回頭一望,未見得武攸暨,道:“定王呢?”太平道:“他到了蒲州後就病倒了,一直起不得身,我命人送他回府了。”皇帝大吃一驚道:“你怎不早說?”太平悽然道:“告訴四哥,也不過是找大夫看病吃藥,又該讓朝臣們說,我是以此爲由,戀棧京師。”皇帝心中又痛又愧,握緊太平的手道:“長安原本就是你的家園。”皇帝命內侍去傳旨,派太醫前往太平公主府,方與太平公主一起入殿。
入席後薛崇簡坐於太平公主兩側,太平公主擡手輕輕摩挲著兒子的脖子,淡笑道:“花奴,我不看著你,你可曾闖禍惹得陛下與太子生氣?”李隆基正要給太平敬酒,捧著金盃剛邁出一步,不禁便站定了。皇帝略有些慚愧地一笑道:“花奴很乖的。”太平有意無意瞟了李隆基一眼,笑道:“這孩子自幼頑劣,想來這數月未必安生,多謝四哥與太子的照拂了。”皇帝尷尬一笑道:“我從來只當他是自己的兒子一般,你說這話,是跟我生分了。”太平一笑不語,李隆基方微微鬆了口氣,上前捧起酒杯,道姑母萬福。
皇帝與太平公主分別不過兩月,卻似有千言萬語說不盡,這一頓宮宴從辰時吃到了酉時末,皇帝笑道:“宮門已經下鑰,你就別出去了,你往常住的宮苑日日都有宮人打掃,你先去更衣沐浴,歇息一陣,晚間再陪朕說說話。”太平與皇帝便各自起身離席,她帶著薛崇簡入內,忽然回頭對李成器笑道:“你也同來,姑母有話問你。”
到了寢殿,太平遣退僕婢,一轉臉間,面上笑容已經斂去,劈頭就問李成器:“你爹打花奴了?”李成器心中慚愧,提衣跪下道:“侄兒該死,讓花奴受委屈了。”薛崇簡當日雖然也和李成器置氣,但見他跪在母親面前,究竟心中不忍,便替他開脫道:“那原是一場誤會,小五不懂事胡鬧,舅舅已經替我昭雪了。”太平瞪了薛崇簡一眼,冷笑道:“人家兄弟都不懂事,就你明白!”她向李成器道:“萬幸宋璟沒淹死,你們只是打他一頓,要是宋璟死了,是不是要先拿花奴償命,再來跟我說一句誤會?”
李成器又痛又悔,叩首道:“侄兒有負姑母所託,又令花奴無辜受苦,請姑母賜罰。”太平淡淡掃了他一眼道:“是誰讓動刑的?是你爹?還是你家三郎?”李成器不欲太平與李隆基再生嫌隙,不待薛崇簡說話,便道:“是我莽撞打了花奴,姑母責罰我就是。”太平微微一怔,目視薛崇簡道:“真的?”薛崇簡雖不願替李隆基遮掩,但看李成器可憐巴巴跪在地上,心中又覺不忍,何況當日情景,他也實在不願向母親再重複一遍,只得笑道:“他的罪過,我已經讓他補賠了,阿母就饒了他吧。”
太平心中怒火這才稍稍熄了幾分,哼得一聲道:“他自幼跟著你,我原說了他有過錯你可以責罰,便是打錯了也沒什麼。可是他如今也大了,且有官爵在身,你怎能讓閹寺執杖動官刑?我纔到蒲州聽說花奴被打得行走不得,還道你們當真如此厭棄我母子了。”她說到最後一句,觸動心事,聲音已略帶哽咽。李成器不敢辯解,只是叩首謝罪。
太平向薛崇簡道:“你的傷好了麼?”薛崇簡忙笑道:“好了好了,也沒打重,早就好了,你就饒了表哥吧。”太平哼了一聲,卻向李成器道:“你出去,拿根藤條進來。”李成器忙應了一聲“是”,起身就向外走,薛崇簡驚道:“阿母,你真要爲這個打表哥啊?”他攀住太平手臂笑道:“阿母下車伊始就要打人,讓舅舅聽見多不好。”太平卻不理他,只道:“上牀去,讓我看看。”薛崇簡笑道:“早就好了,哪還有傷可看。”太平蹙眉輕輕一推薛崇簡,道:“上去!”
薛崇簡不知爲何,被母親氣勢所攝,只得吐了下舌頭伏上牀去,太平上前揭起袍服,又解了汗巾,將他褲子褪下,果然見肌膚似玉,莫說傷痕,連些微瑕疵都無。那雙臀似乎比自己印象中還略見豐腴,白皙瑩潤直如新剝了皮的水荸薺。太平猜測是他這一春都與李成器悠遊於芙蓉園中,甚少騎馬的緣故,鼻中又是輕輕一哼。
這時李成器已拿了藤條進來,他紅著臉走進太平,跪下雙手將藤條舉起,低聲道:“請姑母責罰。”太平將藤條提過,見薛崇簡伸手要將褲子提上,冷冷道:“慢著!”她轉身按住薛崇簡的手腕,一揚手藤條便向他臀上抽去,啪一聲脆響,薛崇簡與李成器同時驚呼一聲,薛崇簡是疼痛,李成器卻是懵懂。
太平連著又抽數下,打得薛崇簡“哎呦”“哎呦”扭動不止,急急喚道:“阿母!阿母這是爲何!阿母,是不是打錯人了!”太平手上藤條一邊抽落,一邊斥道:“既然傷好了,爲什麼不去上朝!你還當是小時候,不想上學可以賴在家裡!多少人不眠不休地算計你們,你們倒好,躲到芙蓉園中當不問世事去了!一個親王一個郡王,無災無病兩個多月不理政事,你們不要名聲,我還要!你們當這長安城是桃花源?想做陶潛巢由,投胎時怎麼不選對了門庭!”
李成器待太平連抽了數十下,才明白太平爲何動怒,忙膝行兩步上前,握住太平手懇求道:“姑母!是我……讓花奴留在芙蓉園中陪我,您打我就是了!”太平停下手,低頭看定李成器道:“站起來。”李成器被太平熠熠生輝的鳳目盯著,竟不由輕輕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依言站起。
太平道:“你心中可曾動過一個念頭,姑母想要扶你做太子,是因爲你闇弱無能,易於掌握?”李成器垂首低聲道:“侄兒不敢。”太平脣角微挑,道:“你爹爹五個兒子中,你跟我最久,對我最爲孝順,所以我有偏私之心。何況身爲大帝之女,我有責任維持李唐的正統,避免種下庶子以功奪嫡的惡果。但我從未覺得你無能,只有你才說自己無能。”李成器低著頭道:“是成器讓姑母失望。”太平道:“你和花奴親近,我已經極大可能地容忍,就是不願兒郎們因爲這些小事恨我。但你就算不做太子,也還是你爹爹的兒子,不要令你的姓氏蒙羞。從明日起,你們各自回府居住,下朝休沐時可以相見,但要先做好你們的立節王和宋王殿下,能做到麼?”李成器心中絞痛,顫聲道:“能……”
太平點點頭:“你記得這個字。”她隨手拋下藤條,轉身出了室中。
薛崇簡一直怔怔聽著,待太平出了門,他惱道:“你怎麼就答應了!”李成器坐到他身邊,見他臀上浮起一條條緋色笞痕,嘆道:“姑母方回來,我們不能給她添亂,我們暫且各自回家一陣,將來,應該還是可以……”他自己實在也不知道將來會是怎樣,說不下去,只伸手在薛崇簡臀上輕輕揉著。薛崇簡悶悶的趴著,他知道母親的話不可違拗,怪不得李成器,他誰都不能怪,可是他們的誓言,真的不由他們自己做主。
李成器揉了一會兒,輕輕將他褲子掩上,強撐著安慰他道:“你今晚就睡在此處,我還要出宮,明日下朝後就去看你。”薛崇簡忽然伸臂攔腰緊緊抱住他,低聲道:“再給我揉揉,我睡著了你再去。”他擡頭帶著一絲懇求道:“我很快就睡著的,不耽擱你多少時候。”
李成器又是一顫,他明白這孩童撒嬌一般的懇求背後,是將已經成爲習慣的愛戀生生斬斷的殘酷。他爲薛崇簡寬了衣裳,又脫去自己靴子,和衣上牀來,拉開被子將兩人覆蓋住,右手又探入他中衣,不輕不重地揉著他臀上肌膚。薛崇簡頭靠在李成器懷中,閉上雙目,室內也點了香薰,幽香嫋嫋,竟然和李成器素日喜用的香味道略有相似。他努力不去想這已不是芙蓉園,努力不去想臀上的痛楚,努力不去想這一晚和他們三春以來所經歷的每一晚有何不同。
這個人還是在他身邊的,他可以依偎著他睡去,感受他的體溫,聽到他的心跳。窗外是他們手植的牡丹,雖已到了凋敗之時,可還是有許多期盼,大片的玫瑰要開了,玫瑰之後是遍地的苜蓿花,他還是從李成器那裡得知,原來此花又名連理草,他們說好了今年夏天要看苜蓿花鋪滿芙蓉園的風光勝景。[1]還有那清越的金鈴聲,復又在他夢中叮鈴鈴地響個不休。
李成器聽得外間漏鼓敲了二更,凝目注視著薛崇簡的面容,那面容上還帶著一抹安寧滿足的淺笑。他強忍著心中刀剜一般的痛楚,探頭過去在懷中人頰邊極輕極輕地一吻,薛崇簡的睫毛微微眨動兩下,李成器的心在那一刻幾乎跳停,生怕他被自己驚醒,他僵著身子支撐了片刻,花奴總算沒有醒來。
李成器小心地下了牀,赤足提著靴子走到門邊,用極其緩慢的動作拉開了門。傾瀉而下的月光如水如練,冷冷地與他撞了滿懷。
作者有話要說:【1】《西京雜記》:“樂遊苑自生玫瑰樹,下多苜蓿。苜蓿,一名‘懷風’,時人或謂‘光風’;光風在其間,常肅然自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爲‘懷風’。茂陵人謂之‘連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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