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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專權判不容蕭相中

七十二、專權判不容蕭相(中)

七月二十日,皇帝於太極宮承天門,爲太子舉行了冊立大典。其後有大臣請尊劉妃與竇妃爲皇后,皇帝應允,追諡劉妃爲肅明皇后,竇妃爲昭成皇后,衆臣皆知,這番追諡固然是皇帝感懷故人,亦爲了化解太子庶出的尷尬,竇妃昔日封號只爲德妃,此番母憑子貴,方得以和劉後並尊。二位皇后薨逝於東都,成爲皇帝多年來揮之不去的心結,此番皇帝再登大寶,待立太子大典方畢,便派宋王李成器與立節王薛崇簡親赴東都,尋找二位皇后的梓宮,併爲二位皇后營建山陵。

李成器與薛崇簡趕赴洛陽時,正是洛浦秋色最好之時。洛陽宮在則天皇后一朝的繁華鼎盛,已隨斯人而去,宗廟西遷之後,東都雖然也如長安一般置官署,但洛陽、上陽二座宮室卻已荒廢,成了白頭宮人養老之處。李成器和薛崇簡遍尋舊日則天皇后身邊的宮女內侍,皆無人知道二位皇后的埋葬之地,他們無奈之下只得命禁衛羽林在兩宮之中挖掘,李成器與薛崇簡每日不分晝夜忙碌輾轉與殘磚敗瓦之中,有時會覺得恍惚,他們在此地親歷的那些殘酷或明媚的往事,連一個記憶之人、一片可留作憑據的磚瓦都不曾留下。

數日後,李成器不得不親自下令,終止了對兩宮的挖掘。他心中明白,再挖下去,徒然將兩座承載了數朝繁華的宮室變爲廢墟,也未必能尋到母親的屍骨。他將此事上奏長安,皇帝無奈地接受了這一事實:破例爲兩位皇后修建的山陵,只能成爲徒有虛名的衣冠塚,他千秋萬歲之後,在陵墓中陪伴他的左右的,依然只有他對這兩位女子的記憶而已。他的身後將與生前一樣寂寞,生死大限,離別思念,無論是皇帝還是庶民,都無力扭轉。

李成器在洛陽城南的白馬寺,爲二位皇后招魂,招魂需至親之人登高呼喚死者,請佛祖接引她們的魂魄歸來。太子不能離京,皇帝便派竇妃所生的金仙、玉真二位公主遠赴洛陽,這二位公主數年來深閉宮中,竟然看破了紅塵,願意以綺年玉貌捨身入道,爲母親追福。

李成器帶著兩位妹妹站在數丈高的招魂臺上,僧人高唸佛號,請宋王和兩位公主高聲呼喊兩位皇后,李成器向西方痛呼數聲:“母親歸來!”終於忍耐不住,雙膝跪倒放聲慟哭,兩位公主亦哀慼無比哭倒在他身旁,令臺下之人無不嘆息動容。這三位天潢貴胄爲亡母的一聲哭泣,竟生生壓抑了數年。

送走了兩位妹妹,李成器和薛崇簡留在洛陽爲兩位皇后修建山陵。李成器心中的抑鬱並不因那一場慟哭而稍稍發泄,兩位妹妹帶來了京城的一些消息,好比皇帝下詔爲太平公主復斜封官,好比李隆基調許州刺史姚崇和洛州長史宋璟入京出任中書令,好比王妃元氏寫給李成器的信:“京中衆口紛紜,言太子非長,不當立。諸夫人盈門塞路,妾不堪擾,避居母家,日望殿下歸。”李成器想不到才短短兩月,姑母與太子竟然已到了不相容的地步,王妃盼他早日回京,他卻清楚,愈是長安內謠言疊起,自己愈發不能在此時回京以增三郎的猜疑。

李隆基本還想爲母親立碑,只是礙於自古園陵無建碑之禮,且本朝帝后山陵皆無神道碑,他便請李成器在洛陽爲二位皇后修一座儀坤廟,勒碑做文,以寄哀思。李成器選了一塊上好的漢白玉巨石,將寫好的碑文交於合宮令[1],命他召石工鏤刻。那縣令也不敢怠慢,兩日便稟告宋王碑文已刻畢,並將拓下的文本送於宋王過目。

李成器望著那拓本凝眉不語,合宮令在一旁看得忐忑,低聲問:“可是那些匠人技藝不精,未曾刻出殿下的翰墨神采麼?”李成器搖搖頭,指著最後的署名道:“我記得交給貴縣的原稿,不是這樣寫的。”那合宮令見問此事,忙笑道:“稟殿下,是立節王后來找到臣,說肅明皇后秩在昭成皇后之前,且這碑文爲宋王殿下撰寫,因此文下署名應當將殿下置首。”李成器一聽又驚又懼,轉臉向薛崇簡道:“這話是你說的?”薛崇簡道:“是啊,儀坤廟本來就是爲舅母立的家廟,自然是依你們兄弟的排行署名了。你去問問朝中大臣,哪家的碑文不是這樣。”

薛崇簡一提“兄弟排行”,李成器立時便想起那句“太子非長不當立” 來,幾日來這句話哽在他心頭,令他煩躁不堪。此時薛崇簡當著東都諸多官吏的面貶低太子的生母,又將自己的名字置於太子之上,恰似是做了那句話的註腳。他臉色霎時慘白,重重一拍桌案,喝道:“放肆!”在場的官吏與這位少年親王相處數日,皆知他溫良恭儉,對待一個微末小吏,都不曾頤指氣使,此時見他驟然作色,衆人都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一下才回過神,紛紛跪倒,口稱:“臣死罪,殿下息怒!”

只有薛崇簡還站在一旁,他愣了愣,低聲喚道:“表哥。”

李成器見他在人前也是這樣一副全無避諱的模樣,心中又急又痛,咬了咬牙才能將那句話換做了冰冷語氣說出:“叫殿下!”

屋內分明無風,薛崇簡卻莫名覺得身上一陣發冷,他難以置信地擡起頭,望著李成器毫無血色的臉。自那日高臺招魂,李成器哭得昏暈過去後,這數日來,他一直精神鬱郁少進飲食,白日裡監督修建山陵等事,晚間還要親筆抄寫《地藏本願經》,兩月間熬下來,身子精神都憔悴了許多。眼下他蒼白的面容再配上這樣冷峭的神情語氣,更是與往日的表哥判若兩人。奇怪的是薛崇簡竟覺不出憤懣,只是心中難以按捺地浮起一浪又一浪的失望,那失望中還又糾纏了對這個人的憐惜。他還記得太醫交待,李成器的脾胃數次受損,不可荒廢飲食,不可動怒。他不是不知道李成器的謹慎與畏懼,只是他無法在李成器畏懼的東西面前同樣低頭。

薛崇簡默然了一刻,忽然淡淡一笑道:“殿下,要我也跪下聽訓麼?”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氣,那數張拓紙已被他攥成一團,如刀鋒般割得掌心陣陣刺痛。他避過了薛崇簡的目光,向那合宮縣令正色道:“寡人的文稿是上呈陛下御覽過的,未經我允許,你敢擅自更改?立節王年少無禮,貴縣卻是進士出身,不會不知君臣尊卑禮儀,太子是君,我是臣,豈有臣子凌駕儲君之上者?難道中書省的舍人,代陛下寫了詔令,便可署上自己的名字?兩宮皇后並尊,乃陛下聖旨,何來秩在先後之說?”

那合宮縣令被李成器一連幾問說得渾身戰慄,他知道薛崇簡身份尊貴,也不敢過分將罪責推脫到薛崇簡身上,只得叩頭如搗蒜,哀聲懇求道:“臣失言,望殿下饒恕!”

李成器擡手止住那合宮縣令,向宋王府長史道:“傳杖來。”

薛崇簡聽著那縣令只是一味砰砰磕頭,心頭血氣上涌,道:“是我讓他改的!殿下要打,打我就是。”宋王府長史忙牽一牽薛崇簡的衣袖,低聲道:“郎君,您就少說兩句。”李成器生怕他肆無忌憚,更說出什麼違礙的話語,霍然起身拂袖道:“你的罪過,我自會責罰,隨我進來!”他帶著薛崇簡來到內室,遣退了僕婢,又關上了門,這纔回身怒道:“你嫌方纔堂上之人不夠多、無人將你的話流傳出去是不是!”

薛崇簡哼得一聲道:“流傳出去又怎樣,我哪句話說錯了!你在朝上怕他,在家中怕他,對著舅母在天之靈,還不敢說兩句真心話!你今日在碑文上將他置於首位,他就敢在舅舅千秋萬歲之後,將他孃的神主搬到舅母上頭去!你想過沒有,本朝素來山陵皆是一帝一後,現在一下出了兩位皇后,將來是誰配享太廟,是誰陪著舅舅合葬山陵!你昨日不爭,今日不爭,真到了那一日,你還爭得過他麼!”

李成器胸口如被重錘撞擊,他不願去想,也不得不想的一件事被薛崇簡如此直白地提到了眼前,一顆心如萬箭攢刺,帶得腹內都抽搐起來。他踉蹌退了一步,在一張高足椅上坐倒。薛崇簡見他面上隱然有痛色,且手按著腹部,吃了一驚,上前道:“你可是又胃痛了?我去傳醫官來!”他剛轉身,卻聽見李成器在後冷冷道:“你站著。”

薛崇簡回過頭來,只他這一轉身的功夫,李成器便將方纔那一瞬的痛楚都完好地遮蓋了起來。他壓抑住聲音中的顫抖道:“太子之母,就是將來的皇太后,配享太廟,天經地義。”薛崇簡聽他如此說,也只得垂首澀然一笑道:“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吧。”

李成器緩緩起身,走到一直描金鑲螺鈿紫檀文具匣邊,打開匣子,將一段戒尺取出去。他握緊那段冰冷沉靜如玉石的木頭,想讓它的清涼稍稍熨帖一下自己灼痛的肺腑,向牀上無聲一指。薛崇簡見到那段戒尺,稍稍愣了愣,萬沒想到他居然還將這東西隨身帶著。他分不清心中是滑稽還是委屈,下意識叫了聲:“表哥?”

李成器淡淡道:“今日首犯是你,我杖合宮縣之前,需先責罰過你纔算公平。四十下,你趴上去,去了衣裳,自己數。”

薛崇簡就站在李成器的近旁,能看見李成器波瀾不驚的面容。他掩飾地這般好,他的臉色仍然蒼白,但他端正的神情,他那坦蕩公正的言辭,就如每日朝堂上演繹的忠臣孝子一模一樣,到了爐火純青的完美地步。可是薛崇簡仍是能看到,李成器的睫毛在微微顫抖,他的目光避過了自己,避過了戒尺上鏤刻的詩句,彷彿那只是一段普通的刑具。

薛崇簡看到此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明白李成器對於痛苦有多麼強的忍耐能力,自己再說下去,除了徒增他的痛楚外,並無一絲好處。那麼就用這樣的方式,讓他將痛楚傳遞一些來,爲他壓抑多日的痛楚尋找一個出口。他真的害怕那具瘦弱的身軀裡再容納太多的哀思憂慮,就會真的垮下去,他願意陪著這個人一起疼,這是他自幼年起,就堅定不移的意志。

薛崇簡快步走到牀邊,除了靴子與外袍,伏上去解開汗巾將褲子褪下,便將下顎墊在手臂上一動不動。入秋後天氣已漸漸轉涼,這般赤**臀部,仍是能感到細微的涼意掠過肌膚。薛崇簡的臉畢竟是紅了一紅,這樣光著屁股等捱打,和他們歡好時的肌膚相親,終究是不同的。

李成器走上前來,方將戒尺擔在那雪玉團成一般的臀丘上,做好了笞打的架勢。忽然卻有些心慌氣短,他是來責罰他的,可是他仍是忍不住,另一隻手的指尖在他溫軟的肌膚上不經意地滑過,這動作這肌膚於他來說,都熟悉到了自然的地步,就像每次見到這個人,什麼都不必想,便會先會心一笑。他的指尖如同觸到了軟玉,觸到了絲絨,卻比玉更加溫暖,比絲更加富有彈性,這個人,連同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是造化賜給自己的珍寶。

李成器忽然奇怪,花奴這般毫無反抗之意地趴下,究竟是誠心受責,還是跟自己賭氣呢?或者……或者有第三種可能,他心中朦朦朧朧升起一個念頭,這麼久以來,他們兩人之間,究竟是誰寵溺著誰,又是誰放縱了誰。他微微閉目,命自己不要再想太多,現在不是時候,當務之急是要讓花奴記得,隆基已經是太子了,花奴必須向尊重昔日的則天皇帝、今日的父親一樣尊敬他,甚至要更加小心恭敬,並非那個位子上的人,會永遠給予他長輩的寵溺和庇護。

薛崇簡被那冰涼的戒尺一貼,本來下意識地收緊了肌膚,代替疼痛而來的,卻是溫暖輕柔的撫摸,那個人的指尖如此珍重又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臀上滑過,甚至未敢傾側手指,放佛是怕指甲會帶痛了自己一般。他沉溺在甜美的撫摸裡,直到一記清脆的笞打,落在方纔剛剛還備受呵護的肌膚上,燃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他在猝不及防下險些呼叫出聲,連忙用力咬牙忍住,一隻手揪緊了身下的被褥,總算未曾出聲。

這片刻之間天壤之別的待遇,除了暗暗抱怨那人也不事先提醒一下,讓他早些咬牙早做準備外,薛崇簡倒未曾多麼驚訝。這撫摸與痛楚,都是他疼愛自己的方式,他的擔心,他對這人世苦難長久以來積累起的恐懼,超越了言語所能表達的範圍,便唯有用這樣直接的方式,讓自己切身體會。

李成器打了一記,見薛崇簡的身子微微一抖,那雪玉臀丘上也浮起一道淡淡紅痕,喝道:“數出來!”似是爲了恐嚇,第二記明顯加重了力道,薛崇簡方纔還覺得有些冷的身子,霎時浮上了一層細細的薄汗。他心中苦笑,表哥這幾日連葷腥都斷了,剛還是一副病病弱弱的模樣,想不到打起人來還有這麼大力氣。

這向來未有的沉默也激怒了李成器,他喝道:“你什麼時候開口了,咱們什麼時候作數!”他左手按住了薛崇簡的腰,右手上戒尺不間斷地笞落,薛崇簡被他一陣急如白雨的板子打得連喘息之機都沒有,急痛下只得一口咬住綢被一角,將一聲痛呼堵住。李成器不再說話,滿室就只剩下薛崇簡粗重的呼吸,和那木尺噼噼啪啪抽在皮肉上的聲音。薛崇簡忽然想起“絲不如竹,竹比如肉”一句話來,心中暗暗納罕,難道是表哥近年來學擊羯鼓,將手上力道練得大了?要不怎麼打起人來節奏都明快利落,暗合曲度?他剛爲自己的想法覺得好笑,卻又痛得心下叫苦,李成器氣極下只圖順手,也不辨位置,板子□□成都落在臀峰方寸之內,那一處皮肉燙痛難熬,只如點了捧火灼烤一般。

李成器一口氣打了二十餘下,仍是得不到薛崇簡一句回話,又驚又怒,眼見得他臀上已是一片緋紅,臀峰上還凝出細小的紫砂來。他喘了口氣,使足了力氣狠狠一板打落,薛崇簡未料到忽然換了節奏,驚痛之下呃得叫了一聲,身子也無法再定著不動,下意識捂住屁股,身子一擰向牀向內躲閃去。

李成器這纔看到,薛崇簡半擡著頭,口中仍是鼓鼓囊囊堵著個被角,面上卻已掛了兩行淚珠,眼神又是痛楚又是恐懼望著他。李成器心中痛惜,卻又氣道:“你成心跟我抗著是不是!”薛崇簡見他垂下戒尺,似乎一時不會打了,纔將那團被子吐出,大口喘息了一陣兒,哽咽著道:“你換個由頭,打一百我也認了!你爲了你弟弟打我,就是不行!”李成器見打了半天,倒打出這麼一句話來,說不出是好氣還是好笑,喝道:“他是太子殿下!”薛崇簡扁了扁嘴,低聲道:“我管他是誰,你不能爲了外人打我!”

李成器料不到方纔他與自己吵架時句句咄咄逼人,這會子卻又如幼時一般癡纏無賴。他將薛崇簡重新按住,再次揚起戒尺,薛崇簡嚇得一顫,緊緊閉上眼睛。李成器望著那受驚了貓兒一般的花奴,手臂酸得疼痛,他明白花奴語中的含義。在花奴的心中,沒有律法,沒有君臣禮儀,他始終用孩子一般的直覺來感知人世,誰愛他多一些,誰是他的親人。

李成器忽然有些不忍心,將自己那些污穢的恐懼與小心,強加於他。不是花奴的錯,是他們的家庭太荒謬,一個個親人被分離到九霄雲層之上,血緣與情意被九層玉階生生隔開。他明白這人世並不符合花奴的夢想,可是他該怎麼辦,他並無能力爲花奴鑄造出一個清平世界。

薛崇簡緊繃著身子等了一會兒,卻未等來新的痛楚,微微睜開眼睛,卻望見李成器的眼神有些落寞茫然。他低聲喚道:“表哥。”李成器似是驚醒過來,他再度冷下臉,將戒尺搭在薛崇簡臀上,道:“我出去先處置了那個縣令,你趴在這裡好生思過。一會兒我回來,你若還是這般不知悔改,咱們就從頭打過!”

李成器拋下這句話,就自顧自地出了內室,來到堂上見那倒黴的合宮令愁眉苦臉仍跪在原地,傳來的刑吏也各執著板子站在兩側,堂外卻聚集了東都的許多官吏。李成器一怔,問長史道:“他們有事尋我?”那長史笑道:“殿下素日未嘗處置過官員,今日要杖人了,這裡許多官吏都新奇得很,跑來看熱鬧。”

李成器本來滿腹煩躁出來,預備要將那縣令杖一頓,也好讓太子知道,這碑文上的署名並非自己的初衷。此時聽了那長史的話,心頭忽然一動,沉吟了片刻,便改了主意,語氣略溫和了些,向那合宮令道:“貴縣此事辦得疏忽,寡人召來笞杖,原也是警示鞭策之意。但寡人也有失察之過,此事寡人會具表上奏陛下,那塊石碑有違禮數,你速速將它銷燬,命匠人按我的原稿,另刻一塊來。”

那合宮令半張著嘴呆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今日這頓打是免了,驚喜中還有些恍惚,無論如何是先謝恩爲妙,慌忙重又將頭叩得山響,滿口感激宋王殿下的仁德。李成器擡手止住他,重返回內室。

薛崇簡待李成器出去,實在忍不住臀上脹痛,便悄悄將那戒尺拿下來,兩手按住痛處揉著緩痛。忽然聽到腳步聲趨近,未料到他出去杖人,這麼快便去而復返,大吃一驚下忙將那戒尺重新擺回去,卻不防急切下未曾放穩,噹啷一聲墜落在地。

李成器恰好進來看到他這副慌張模樣,雖是滿腹酸楚,卻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薛崇簡大是窘迫,低頭嘟囔道:“你沒放穩,我一擡頭看你,就掉下來了。”李成器又是微微一笑,將那戒尺撿起,用手巾擦拭一下,放到一邊。他坐到薛崇簡牀邊,仔細看了看他臀上笞痕,將他在被褥上蹭亂了的髮絲理了一理,伸手在他臀上緩緩揉著,低聲詢問:“痛得厲害麼?”

薛崇簡萬料不到他就這一轉身的功夫,李成器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他不知外間發生了什麼,詫異道:“你不是去杖人麼?杖完了?”李成器一笑道:“我沒有杖誰。長史說我從未處置過官員,今番杖人是新鮮事,我才驟然驚覺,是我這幾日心中煩躁,其實怪不得那縣令。但若傳揚出去,外間臣子不明真情,只當他真犯下什麼了不得的過錯,此人寒窗數十載的功名就毀了。”薛崇簡聽他撒氣打個人還要如此細心,撇撇嘴道:“那你怎麼打起我來如此順手?”李成器也啞然失笑,道:“我也不知,或者是因爲——”他沉吟一下道:“你與旁人不同。”他隨口一句話,薛崇簡的心卻瞬間被歡喜淹沒,他知道這短短六個字,是表哥對自己帶著霸道又溫柔至極的佔有,這也是表哥此生唯一霸道著不曾放手的東西,他愛極了這樣的霸道。

薛崇簡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便環住李成器的腰,眼睛卻瞟著放在牀頭的戒尺,道:“你還打麼?”李成器知他故意逗自己,黯然一笑,將薛崇簡摟住,道:“是我錯了,我對不住爹爹,對不住母親,也對不住花奴。”薛崇簡道:“你最對不住的就是你自己!總是把自己弄得這麼憋屈,愛惜你的人看著怎能不難受。”李成器有些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答話,只得道:“表哥去給你拿藥來擦。”薛崇簡搖頭道:“不要!擦了藥你就不給我揉了。”李成器笑得一笑,也不多說,抖開被子將薛崇簡蓋住,一隻手扔是探入被中在他臀上緩緩按揉。兩人也不辨辰光流轉,這樣的相擁似乎便已靜好到了極處。耳聽著窗外風搖竹叢颯颯,看著眼前光線逐漸黯淡,只室內一尊蓮花香薰燃著星辰一般的微光,吐出一縷幽香嫋嫋。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誰的肚子先響了一聲,兩人在黑暗中相視一笑,李成器方舒展稍有些麻痹的身子,道:“我去傳些吃的來。”薛崇簡就趴在牀上,讓李成器喂他吃飯,他今日的傷並不甚妨礙,他卻寧可這般跟他撒賴,爲所欲爲,享受他的寵溺。兩人用過飯後,李成器道:“我要抄經,要不,你先睡一會兒?”薛崇簡甚是依戀他,不肯一刻離開,道:“你坐到牀上來抄嘛。我屁股疼,你一隻手寫字,另一隻手還可以給我揉揉。”李成器哭笑不得道:“菩薩該宰了我了。”薛崇簡笑道:“你心裡虔誠就行了。再說,你抄經也是爲了舅母,舅母最疼我,纔不會怪罪。”

話雖如此說,李成器坐到牀上來,仍舊是正襟危坐抄經。薛崇簡也並不跟他胡攪蠻纏,只偎依著他的身子,趴在他身側隨手翻書。他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知是從這個身上,還是從這些經書的紙頁上散發開來。有時李成器抄完一段,提筆濡墨,就不經意地側首與薛崇簡對望一眼,他們心中都覺得眼前這燈光,這書墨的清香,都如這紙上佛家的般若之音一般,慈悲美好到了極處。所謂西方極樂,並不在霞光遍佈的天邊,這再普通不過的讀書寫字,卻又脫卻了塵世一切愁煩,足以造出一室之內的極樂來。

李成器低頭抄了許久,終於聽到清晰而遙遠的咚咚的鼓聲,如連綿的波濤一般涌來,便是每日晝漏盡時六街上擂起的宵禁鼓。不急不躁的一千聲街鼓響畢,所有的市坊大門將要關閉,商販行人必須歸家,他們這樣溫情的燈光,也將在千家萬戶的窗內亮起。李成器轉動痠痛的腕子,回頭一望,薛崇簡還未睡著,仍拖著腮,眼睛盯著一頁書久久未動。李成器微笑著揉了下他的頭髮道:“看什麼呢?”薛崇簡指著書上一處道:“這裡真像在說你。”李成器這才低頭看去,原來他隨手拿的是一本《四十二章經》,手指處那句話恰是:“人隨情慾求華名,譬如燒香,衆人聞其香,然香以薰自燒。”

李成器沉思一下,卻不料這句話自己幼年便讀,今日被他驟然找出,竟是從未想過的貼切。他也不答話,拿著薛崇簡的手,又向後翻了兩頁,指著另一處給他看,卻是一句:“人爲道亦苦,不爲道亦苦。”

薛崇簡呆了呆,隨後將那經書向一旁丟過道:“那還看它作甚。”李成器笑得一笑,道:“你能起身麼?”薛崇簡道:“你要做什麼?”李成器道:“不知爲何,方纔聽著那漏鼓之聲,忽然極想看看,這時候天津橋上月色是怎樣。”薛崇簡道:“你怎不早說?這會兒宵禁了,沒有軍國之事不能開坊門的,萬一被哪個愣頭青巡夜抓住打一頓板子,你這親王就沒臉做了。”李成器被他說得一笑道:“罷了,我也是隨口一說。”

薛崇簡忽然翻身起來,道:“走。”李成器怔了怔,道:“不必了。”薛崇簡笑道:“自從舅舅賞了這個郡王封號,還沒狐假虎威過,索性放肆一回,我也想看月色,且看看有誰敢拿咱們。”李成器望著薛崇簡燦若明星的雙眸,漸漸也露出一個舒緩的笑容,道:“晚上風涼,你加件半臂。”

作者有話要說:【1】中宗將洛陽的河南縣改名爲合宮縣,應天門與明堂皆屬於合宮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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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四十一曾經學舞度芳年六十四自言歌舞長千載中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八複道交窗作合歡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十五陌上相逢詎相識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八十一節 物風光不相待下七十六南陌朝朝騎似雲上十九鳳吐流蘇帶晚霞上七十八南陌朝朝騎似雲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一百御史府中烏夜啼下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三十一得成比目何辭死中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七十八南陌朝朝騎似雲下二十四廷尉門前雀欲棲上七碧樹銀臺萬種色下二玉輦縱橫過主第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三十六北堂夜夜人如月下三金鞭絡繹向侯家五十二片片行雲著蟬翼上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五十六比目鴛鴦真可羨中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羅裙上八複道交窗作合歡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二十六翡翠屠蘇鸚鵡杯六十四自言歌舞長千載中三十八百尺遊絲爭繞樹中六十六漢代金吾千騎來上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三十八百尺遊絲爭繞樹中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九十六即今惟見青松在下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二十一含嬌含態情非一八十一節 物風光不相待下九十五即今惟見青松在中七十四樓前相望不相知上六十五自言歌舞長千載下七十八南陌朝朝騎似雲下七十五樓前相望不相知下九十五即今惟見青松在中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六十六漢代金吾千騎來上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二十五廷尉門前雀欲棲下九十八御史府中烏夜啼上七十三專權判不容蕭相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七十九節 物風光不相待上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羅裙上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四十七羅帷翠被鬱金香上一青牛寶馬七香車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四十一曾經學舞度芳年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十五陌上相逢詎相識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九十三飛來飛去襲人裾下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十八意氣由來排灌夫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十七隱隱朱城臨玉道二十六翡翠屠蘇鸚鵡杯八十節 物風光不相待中六十九佳氣紅塵暗天起上九十一飛來飛去襲人裾上二玉輦縱橫過主第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七十二專權判不容蕭相中八十四獨有南山桂花發下八十節 物風光不相待中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九十雙燕繞畫樑下三十五北堂夜夜人如月中四十二弱柳青槐拂地垂八十三獨有南山桂花發中九十七寂寂寥寥揚子居四十三昔時金階白玉堂十三樑家畫閣中天起下四十三昔時金階白玉堂十三樑家畫閣中天起下五十一探丸借客渭橋西四十一羣嬌鳥共啼花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
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四十一曾經學舞度芳年六十四自言歌舞長千載中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八複道交窗作合歡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十五陌上相逢詎相識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十二樑家畫閣中天起上八十一節 物風光不相待下七十六南陌朝朝騎似雲上十九鳳吐流蘇帶晚霞上七十八南陌朝朝騎似雲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一百御史府中烏夜啼下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三十一得成比目何辭死中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七十八南陌朝朝騎似雲下二十四廷尉門前雀欲棲上七碧樹銀臺萬種色下二玉輦縱橫過主第二十二生憎帳額繡孤鸞上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三十六北堂夜夜人如月下三金鞭絡繹向侯家五十二片片行雲著蟬翼上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五十六比目鴛鴦真可羨中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羅裙上八複道交窗作合歡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二十六翡翠屠蘇鸚鵡杯六十四自言歌舞長千載中三十八百尺遊絲爭繞樹中六十六漢代金吾千騎來上五十七比目鴛鴦真可羨下三十八百尺遊絲爭繞樹中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九十六即今惟見青松在下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二十一含嬌含態情非一八十一節 物風光不相待下九十五即今惟見青松在中七十四樓前相望不相知上六十五自言歌舞長千載下七十八南陌朝朝騎似雲下七十五樓前相望不相知下九十五即今惟見青松在中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六十六漢代金吾千騎來上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二十五廷尉門前雀欲棲下九十八御史府中烏夜啼上七十三專權判不容蕭相下六碧樹銀臺萬種色上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七十九節 物風光不相待上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四十五娼家日暮紫羅裙上八十七桑田碧海須臾改下四十七羅帷翠被鬱金香上一青牛寶馬七香車五十九鴉黃粉白車中出下四十一曾經學舞度芳年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十五陌上相逢詎相識九十四即今惟見青松在上九十三飛來飛去襲人裾下二十八雙去雙來君不見下十八意氣由來排灌夫十四漢帝金莖雲外直十七隱隱朱城臨玉道二十六翡翠屠蘇鸚鵡杯八十節 物風光不相待中六十九佳氣紅塵暗天起上九十一飛來飛去襲人裾上二玉輦縱橫過主第二十鳳吐流蘇帶晚霞下七十二專權判不容蕭相中八十四獨有南山桂花發下八十節 物風光不相待中二十七雙去雙來君不見上九十雙燕繞畫樑下三十五北堂夜夜人如月中四十二弱柳青槐拂地垂八十三獨有南山桂花發中九十七寂寂寥寥揚子居四十三昔時金階白玉堂十三樑家畫閣中天起下四十三昔時金階白玉堂十三樑家畫閣中天起下五十一探丸借客渭橋西四十一羣嬌鳥共啼花四十九羅帷翠被鬱金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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