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得成比目何辭死(中)
女皇昨日與大臣賞燈,到五更時分才歇下,尚在內更衣未出。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進去,見來俊臣也站在門邊等候,他半張臉被白布包起,耳朵處還滲著殷殷血跡,剩下的一半面孔越發顯得面頰內削目光陰鷙。薛崇簡自己雖然狼狽萬狀,看到他這副模樣還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心中又想:可惜昨日只圖順手,都劃在了他一邊臉上,若是兩邊各劃幾道,他的腦袋今日就該包成糉子了吧?兩人目光一對,來俊臣眼中是難以掩飾的怨毒之色。
太平公主柔聲道:“犬子頑劣,傷了大人,我已重重責罰過他,請大人恕罪。”她說罷作勢就要斂首行禮,來俊臣雖然恨極了薛崇簡,卻不敢在此處對太平公主無禮,慌忙跪下道:“公主折殺臣了。”他一說話,牽動臉頰傷處,痛得低哼一聲。
暖閣裡女皇道:“太平來了麼?”便聽見衣裙窸窣作響,殿上諸女官內侍一起屏息靜氣,太平公主和來俊臣連忙肅立左右,薛崇簡卻立刻又□□起來,與殿上凝重氣氛頗不相符。太平公主頰邊花鈿輕輕一動,卻未制止他。
皇帝著十二破繡百鳥紋長裙、金彩繽紛的織金半臂出來,她頭頂髮髻高起一尺,數百枝寶樹金花步搖曳出一片奇麗光芒。數名宮女在後手捧巾櫛香囊等物,扶著女皇的卻是白馬寺主持薛懷義。皇帝轉頭向薛懷義低聲說了句什麼,薛懷義笑了一笑,轉身入內。上官婉兒忙快步上前扶著皇帝進殿來在正中坐牀上坐下,太平公主上前跪下,替母親整理裙裾。
皇帝沉冷的目光在室內一掃,問來俊臣:“來卿,傷勢可好些了?”來俊臣跪下道:“臣這副形狀,有玷陛下聖目,臣惶恐。”皇帝在他臉上打量一回,顯得頗爲關切,道:“嶺南道貢上來的那鯨膏除痕療傷有奇效,婉兒,一會兒取些給來卿。”來俊臣忙又叩首道:“臣叩謝陛下聖恩。”
太平公主面上顯出羞慚之色,低聲道:“總是女兒對花奴過於寵溺,讓他幼失管教,才做出這等狂悖荒唐的舉動。女兒已經痛責了他,特將他帶來,交與宅家發落。”她轉頭一望,四名內侍忙將薛崇簡擡至坐牀下,薛崇簡趴在藤牀上怯生生擡起頭,他受責時已摘了帽子,掙扎得髮髻散亂,白皙秀瑩的圓圓臉龐上,兀自掛著兩行淚水,配著左邊臉頰上還不曾散去的緋紅掌印,嘴脣上還有捱打時忍痛咬出的齒痕,看去直如個小小幼童般憔悴可憐。他哽咽哭道:“阿婆,阿婆救我,阿母要打死我。”
來俊臣心中暗恨,卻也沒想到,他就這一瞬功夫,竟然就擠出這許多眼淚來,不由輕輕冷哼一聲,連站在皇帝身後的上官婉兒也忍不住微微一哂。
太平公主向旁邊貼身女官丟個顏色,那女官輕步上前,將薛崇簡的袍子與衩衣揭起,他挨完板子連藥都沒上,傷口又破皮流血,臀上血跡便從白絹中衣上透了出來。那女官將薛崇簡衣帶汗巾都除了,拈著他中衣褲腰方輕輕褪了一寸,黏在傷處的血痂稍經拉扯,便痛得鑽心。薛崇簡本就努力在哭,被這股疼痛一催逼,更是兩包清淚刷得滾落,如鳴泉漱玉般淌了滿臉,抱住皇帝的膝頭哭道:“輕點……輕點!疼……”
那女官稍停了下手,又緩緩將他中衣褪下,臀上傷痕寸寸露處。那竹板力道不及筋骨,所傷全在皮膚表層,一片片手掌寬的青紫僵痕遍佈雙臀。那血跡本就被衣裳氤氳地開了,看去便不止是破了一兩處,未有血跡的地方,肌膚也都浮出紫色血點,倒真是一片奼紫嫣紅豔麗,比剛打完時還要慘烈許多。
薛崇簡疼得臀部肌肉陣陣**,一張俊臉咂舌擰眉扭的不成模樣,他倒也真不是裝模作樣,這般粘血的衣裳生生褪下,比之受杖時的滋味猶有過之。薛崇簡忽將右手塞入口中奮力咬住,左手依舊抱住皇帝的兩腿,將臉埋進皇帝衣裙中,無聲哽咽顫抖,倒是比他亂喊亂哭更惹人心酸。
來俊臣一望這笞痕,便知不過是傷皮不傷肉的樣子貨,疼痛也有限。薛崇簡這番嬌氣做作,與昨日推事院中那個狠厲決絕碾玉修羅,竟是連神情樣貌都判若兩人。
皇帝淡掃了一眼那傷痕,將薛崇簡的臉從自己裙中挖了出來,薛崇簡本是一張粉妝玉琢的圓圓臉龐,娃娃的稚氣尚未全褪去,平日裡他個子高挑氣度灑脫,倒不甚顯得出。此時趴在自己膝下涕泗交流,一張臉掙得如芙蓉玉般緋紅,連那掌印都隱隱吃了進去,又回覆到十五歲少年摸樣。皇帝倒是一笑,問:“你娘打了你多少?”薛崇簡見阿婆神情和藹,心下大大鬆氣,哭喪著臉道:“總有三十大板了……”
皇帝將他的臉側了側,又擡擡手,示意那女官將薛崇簡褲子掩上,笑向太平道:“你前頭後頭都打了,可問出壽春王的所在了?”太平最怕的一句話,被母親一開口就問出來,藏在帛帔中的手微微顫抖,勉強答道:“他說鳳奴刑傷甚重,搬動恐有性命之憂,女兒被他氣昏了頭,不曾細問。想來過幾日鳳奴身子稍愈,總會自己回來。”皇帝向女兒淡淡一笑:“三十杖都沒問出來,看來是打得太輕——來人,傳訊杖!”
薛崇簡和太平都是嚇得一呆,薛崇簡剛纔看皇帝不像是慍怒的樣子,以爲總算是滑過去了,料想不到落下來的責罰還是要打。他也顧不得傷勢疼痛,從藤牀上爬起來,膝行兩步撲到皇帝懷中,哭道:“阿婆,阿婆,饒了花奴吧!阿母已經打了那麼多,再打花奴的腿就斷了,不能再替阿婆執輦頭了!”
太平顫聲道:“阿母,這小奴才雖然頑劣該打,只是念在一點友愛之心倒是誠摯。他此番救人心切,也是怕鳳奴有冤無處訴,被人離間了宅家與皇嗣母子之情。阿母要打,換了家法可好?”
皇帝笑道:“怪不得外間有人說朕是‘瞇目聖神皇’,看來朕真是老了,連自己的兒女孫子,都拿朕當白癡。”太平方失色道:“女兒不敢……”皇帝鳳目中已掠過一道冷光,厲聲道:“他助著阿史那綏子逃竄,也是友愛之心!”薛崇簡滾在皇帝懷中,哭道:“花奴冤枉!是我救人之事被綏子探得,他帶人在城外截了我,奪了我的腰牌去,我一個人又打不過他們,我真不是有心助他!”
這時門外腳步聲起,一個內侍帶著數名羽林進來,奏道:“宅家,訊杖傳到。”薛崇簡不由自主擡頭向外望去,見那些羽林手中所執的一人高的粗壯杖子,先是打個寒噤,繼而慘叫一聲,牢牢摟住皇帝的腰,身子扭得扭股糖一般,直往皇帝身後躲,哭道:“阿婆救命,這麼粗的杖子會打死花奴的!”太平也啜泣哀求:“阿母——”
皇帝橫女兒一眼,道:“他假傳聖旨,盜用王令,劫獄傷人,放縱欽犯,你說朕該如何處置!”太平被母親威嚴所懾,不敢吭聲,薛崇簡只管哭道:“我不知道有這麼大罪過,我就是想救表哥出來……阿婆,花奴再不敢了!阿婆最疼花奴,捨不得打死花奴的!”
來俊臣見薛崇簡在皇帝懷中又蹭又扭地甚是歡實,又哭得梨花帶雨,一口一個‘花奴’,全是稚子之聲,心中恨極。他平生狡獪之徒見過不少,忠臣烈士也見過不少,卻從沒遇上過這麼個人,昨日酷忍膽大之極,今日無賴窩囊之極。他也生怕皇帝被他一通混鬧,就真起了舐犢之心,輕易放縱了他。
皇帝一身簇新的衣裙被薛崇簡揉搓地不成模樣,倒也不惱怒,仍是淡笑道:“你想當英雄,也該有兩根擔當得起的傲骨纔是。拿出昨日你在推事院的威風來,下去!”薛崇簡此時還哪裡顧得上英雄不英雄,隻眼角稍稍一掃那訊杖,屁股上就痛得針挑刀剜一般,根本就不敢想,那樣重的板子砸在身上是什麼滋味,只一味黏在皇帝懷中哭泣討饒。
皇帝皺皺眉,喝道:“來人,拖他下去!”薛崇簡眼見得兩個羽林走近,滿心裡都是絕望,估摸著再混鬧,惹火了皇帝會更糟。遂跪起來抱著皇帝手臂,可憐巴巴哽咽道:“花奴知道錯了,下次再不敢了,阿婆讓他們少打幾下,輕輕打幾下。”
女皇見他說話間只要一眨眼,就是兩顆淚珠從滾落,也好笑他急切中也有法子搬出這許多眼淚來助陣。薛崇簡的一雙睫毛浸得溼漉漉,越發顯得又長又黑。皇帝記得自己當年抱著太平的時候,再遠一點,她抱著那個小小的公主思的時候,也曾爲那嬰兒溼漉漉地睫毛心生無限憐愛——她的四個兒子都不像她,眼睛上隨了她的只有兩個女兒——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手從薛崇簡下顎滑過,揩去幾滴淚水笑道:“你還指望有下次?下次就讓你娘直接打死了你,再擡來給朕看,不必再用那等學堂板子糊弄朕。也是三十杖,你願意代人受過,朕便成全你。”她擺擺手,兩名羽林便上前架起薛崇簡,向殿心走去。
薛崇簡一面哀求道:“阿婆……阿婆!太多了,再饒花奴幾棍!”一面心中大呼自己蠢笨,早知阿婆是照母親的數目重新打過,剛纔就該說個十杖二十杖的。想起早晨捱打時那番難熬痛楚,他心中也真恐懼緊張,訊杖爲本朝笞杖中最重一等,自然非家裡的竹板子可比。他想象不出一時那痛楚會是怎樣,像最後幾下打破了皮一樣疼?還是像表哥在推事院中受的酷刑一樣疼?
他想到李成器,終於在絕望中積攢起一點勇氣,他再疼,終究還能掙扎呼喊,還有母親能庇護求情。表哥的母親生死不明,父親被幽禁深宮,若是他不能挺身而出,還有誰能替表哥遮擋苦痛,替他訴一聲冤情呢?自己挨一頓重打,能救他脫得地獄,也是極便宜的交換了吧?
薛崇簡被架下按在地上,他擡頭去向皇帝乞憐,恰和站在一旁的來俊臣打個照面,見他眼中閃爍幾分嘲弄怨毒,心下立時想:哼,我屁股打爛了也能長好,你卻這輩子都是一隻耳朵的怪模樣了。他感到了幾分惡意的暢快,又多了幾分勇氣,暗暗給自己鼓勁兒,只道,不妨不妨,再疼也就是那一陣兒,等挨完這頓打,表哥就能回家了。
他將臉貼在暖暖的紅氍毹上,雖是閉氣繃緊了身子,心中也是怕到極處,卻又不覺悲苦。等李成器回來,會憐惜他的傷處,在他疼得睡不著時,也會如幼年一般輕輕拍著他的身子。一如母親所說,他被寵溺壞了,受不得離別,受不得等待與冷落,他要思念的人就在身邊。他對時間與距離都太過貪婪。
兩個羽林分別在兩側壓住了薛崇簡的手腕肩頭,又有一人上前,將他剛掩上衩衣撩起,依著用訊杖的規矩,要替薛崇簡去衣。那些羽林哪裡有宮娥的溫柔,也不顧他褲子上又滲出點點血跡,竟是直接將他褲子扯到了膝彎處。薛崇簡尚未明白過來,便覺屁股上一片撕肉痛楚,似是被人活剝了一層皮,慘叫一聲仰起身子,哆嗦地如秋後寒蟬一般,方纔積攢起來那點子勇氣,也如褲子一般褪到不知何處去了。
太平從這樣高處看去,越發覺得兒子真是幼小,被那幾個精壯的羽林牢牢按著,襯得他就如孩童一般。他的腿上沒有受傷,白皙修長如同破塘的春筍,與臀上一片青紫一片血痕的傷處,直如是兩個人的身體。她知道這三十杖對薛崇簡來說極其難熬,但她卻不敢再說什麼,母親已經是對花奴頗多回護法外施恩,放在別人身上怕早杖死了。母親方纔已經對她猜疑不滿,她再說下去,會害了鳳奴,害了四哥。
她焦躁的胸中一顆心臟突突跳個不停,真想站起身來,抱起兒子衝出這陰沉的殿宇。從何時開始,她的言談笑容中處處是虛僞,處處是桎梏,靈魂踞伏於囚獄中不得解脫。從何時開始,她也像上官婉兒一般,乖覺警惕敏銳,像母親一樣,縱情於聲色面首。她不再是阿月,不再是誰的妻子,亦不是能夠庇佑兒女的母親,只是太平公主。原來自己的青春流芳,悄沒聲息地,就枯了。
她望著那左邊羽林將一根黑色的刑杖高高舉起,攜帶著呼嘯風聲,重重砸在兒子臀峰上,杖頭直陷入青紫肌肉之中,她看見那杖子將原先的一處破皮傷口覆蓋,驚得幾乎喊叫起來。卻是奮力將頸子垂了下來,恢復了方纔溫順的啜泣之態,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流出的淚水,究竟是真是假。
薛崇簡耳聽得悶雷般一聲響,正覺得詫異,怎麼與早上的竹板子聲音不同,忽然便如滿天雷霆中又劈過一道閃電般,擊得他半個身子一陣麻痹。在這麻痹中,屁股上卻是暴開一片兇狠至極的劇痛,這不比家裡的竹板子只是皮膚表面上的灼痛,似是有人將他屁股上那些舊傷都狠狠撕開了口子,又澆了些滾油沸水進去,痛楚就在皮裡肉下沸騰著翻滾。
這滋味實在超越了他有生以來對“疼痛”二字的想象,他慘叫一聲奮力想將雙手雙腿從壓制中解救出來,好能摸一摸他的屁股還在不在了,好趕緊躲避下一道雷電的擊劈。可是那些人的手像是移了整座泰山壓在他身上,他學的那些摔跤角抵之術到此刻全無用處,除了那個劇痛的屁股尚能無力地扭動掙扎,尚在疼的翻江倒海外,他身體的其它部分,竟都像成了別人的。他不能驅使,不能控制,亦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他第一杖落下時只顧得上慘叫掙扎痛哭,直到第二杖打過,才從劇痛中掙扎出了一些意識,才真真正正開始嚇得魂飛魄散。原來這就是訊杖,原來這樣的疼痛要一直疊加三十下,他的頸子猛然仰起又被那股力道砸得重重落下。下巴磕在地上,牙齒便不由自主在下脣狠狠一咬,趁著這股銳痛帶來的些須理智,他放聲哭喊起來:“阿婆!阿母!救命!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我要死了!”這些話他從五歲捱打時就喊,卻從沒有一次像今日這般喊得情真意切。
只不過兩下,新打落的杖痕就在舊的腫痕中惡朱奪紫,生生逼出兩片緋紅之色,細細的鮮血又從傷處跳出來,滑過他碾玉一樣的髖骨,墜落進大紅的氍毹中,便如星沉入海一樣沒了痕跡。薛崇簡疼得擡不起頭,叫了幾聲又不聞有人答應,心下又是絕望又是恍惚,他猜度自己的屁股肯定如跌碎了的豇豆紅筆洗一樣四分五裂,爲什麼阿婆和母親都沒有人說話呢?難道阿婆真的要打死自己了麼?
一個內侍匆匆進來,高聲道:“啓奏宅家!壽春郡王於宮外求見!”薛崇簡頭上嗡得一聲,這才感到眼前一陣眩暈的白霧,這白霧又被一片烈火燎原般的劇痛驅散,他不知道這是第三杖又落了下來,也不知道自己屁股上一處傷痕又裂開了。他已顧不得慘叫,只是奮力扭頭喊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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