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桑田碧海須臾改(中)
長安的七月最是酷暑溽熱之時,昨夜一場雷雨,清晨時復又是杲杲日出,地上連一片水漬都不曾留下,唯有那股揮之不去的溼熱氤氳在空氣中,沉沉地壓住了人的呼吸。
薛崇簡下朝後在南衙官署稍稍坐了不到一刻,身上就汗透重衣難受之極,命人堆了幾大盆冰也不管用。天氣熱成這般,只讓人煩躁鬱悶,原想看幾篇公文的,偏一雙眼睛似也被汗水矇住,望著那蠅頭小楷似籠罩在一片水汽裡,絲絲縷縷都是迷濛不清。他索性破罐破摔將那些公文丟了,出門叫奴子牽了馬便尋著一家常去的酒肆,先要來一壺加冰的青梅酒,也不待施淳給他斟入杯中,就奪過壺來冷冰冰地一氣灌下去,肺腑裡被這驟然侵襲的寒意撞得疼起來,他打個寒顫。施淳忙勸道:“這酒冷熱不調,不能這樣急飲的。”
薛崇簡不答話,三兩下扯開官服的帶子,將一身被汗浸透的紫袍脫下,似是厭煩地遠遠投擲在牆角,只著中衣坐上涼牀,隔窗望著樓下被太陽曬的白花花的路面出神。路上偶然有幾個行人經過,皆是一副塵世中的困頓愁苦樣,原本在這天氣,心甘情願出門的人不多。幾個坐在馬上的錦衣公子張開腰扇遮擋陽光,走到酒肆樓下,忙有人出去迎接,那些公子們呼啦將半幅扇子一甩,次第上樓。薛崇簡下意識道:“我的扇子呢?”施淳去地上那堆衣衫裡摸索了一陣,不曾摸到,忙道:“郎君是不是出來的急沒帶著?先用老奴的。”他從袖中取出一把扇子,張開了替薛崇簡扇著。
腰扇五年前還是倭國進貢的稀罕物,一把值得數百金,流傳入中原後,因其摺疊方便,很快興盛於長安,無論貴賤手中都玩弄一把,且以金碧輝煌五顏六色爲貴。自己早年那把只題了字,倒是顯得過於清素寒酸,數日前偶然被李隆範看到,還詫異了一番,後來便送了十把泥金貼孔雀翎毛的來。他望著那一匣光亮璀璨的扇子,撫摸那冰瑩似玉的竹骨,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他珍惜的,早已被厭棄,他懷念的,早已被遺忘。
那一段文字不知讀了多少遍,即使不看不想,也能一字一句從腦中清晰流過: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
他從不是自傷自憐的人,只是這一次的寂寞委實太久,久得要將他的期盼都磨滅殆盡,彷彿如這酷暑一般暴戾,無處不在,永無盡頭。從去年七月,母親將他單獨一人放置在府邸中,他以爲過了數日,她消了氣,還是會原宥了自己。他不敢跟李成器見面,連每日入朝坐衙亦老老實實,只盼她能知道,自己是多麼惶恐和渴望得到她的寬恕。可是這惶恐被時間漸漸打磨成了失望、絕望,她任由自己在那座奢華的廣闊的圓苑中,穿梭來去,找不到一個可以依戀、可以傾訴的人。那麼大的園子裡只住著他和武靈蘭,往日門庭若市的繁華散去,剩下他們兩個默默相對,各自舔舐傷口,每到黃昏,那靜默的情景總是讓他恐懼。自落地便受慣了母親的寵愛,他終於明白,那一頓板子,當時打得他痛不欲生,跟這棄置比起來,原算不上是懲罰。
原本每日下朝,藉著上酒肆和出城打獵的機會,會和李成器遠遠相望一陣,或者同在宮中,趁人不備溜出去,能在幽深的宮苑中尋到一處無人打擾的所在——多是斷井頹垣的掖庭周圍,讓他們訴一訴別離,各自安慰兩句近況。他最常說的兩字是“還好”,李成器說過,即便他們寂寞如此,還是有許多在貧寒中掙扎的黎庶豔羨他的富貴,他還可以隨著衆人一起,努力加餐,冠帶整齊,人馬光鮮地行於天街之上。可是他該如何發落這些寂寞與恐懼,如附骨之癰般追隨他三百多個日夜,捱打的時候那痛還有個輕重緩急,板子停下來總能喘口氣,可是若是有一種傷病會每時每刻都在作痛,他該拿什麼抵禦?
兩個月前,他終於得知宋王妃有身孕的消息,所以今日他不曾派人告訴李成器他的去處。他不是賭氣,若是這在水一方的相望成了習慣,某一日又戛然中斷,他該怎麼活下去。母親每日裡周旋於朝政之間,李成器也會漸漸回到家眷身邊,他們情隨事遷,皆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分去心神,只剩下他坐在溽熱地讓人分不清汗水淚水的陌生酒肆中,望著閃亮刺眼的長安大道,不知該向何處去。
薛崇簡在酒肆中飲了五六壺冷酒,在才施淳的勸阻下,醉眼惺忪地出來,他懶得再套回那身官服,索性就將那身紫袍玉帶搭在馬屁股上,只著一身素白中衣跨上馬去。他來到家門前,被人扶著下馬,卻見門前停著一輛七寶香車,有數名奴子在逡巡來去。薛崇簡不知是醉的還是熱的,腦中昏沉沉不甚分明,打了個酒嗝問道:“王妃要出門?”一個奴子忙上前行禮道:“郎君,公主來了!”
薛崇簡如同先前被冷酒激住了,渾身都是一跳,驚愕下只以爲自己聽錯,顫聲道:“你說……哪個公主?”那奴子也不知他在尋思些什麼,道:“是咱家公主呀!”薛崇簡二話不說就向府內奔去,卻未看見門檻,一跤撲進門去,駭得那些奴子們一齊來扶,他也不覺得何處疼痛,爬起來又向內狂奔,偌大的花園中高柳鳴蟬日影明麗,照耀的一片池塘宛若銀鏡般熠熠生輝,他卻仍然覺得自己在做夢,夢裡他在無數的殿宇中穿梭奔跑,卻連一個熟識的人都遇不到,他累得一身骨頭髮出斷裂的脆響,卻不敢停下,他怕被那寂寞再度攫據。
他先奔向太平往日所居的正堂,卻不見有人,他一間間地房子找去,數次都闖進同一間屋子去,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不斷變換,如不斷頭的夢魘一般堵住了所有出口。他只道母親不耐久等,已經離去了,心內焦急悔恨欲死,淚水不知何時已順頰淌下,只是筋疲力盡地一邊哭一邊呼喊著:“阿母!阿母你在哪裡!”
忽然,不知從何處降下一聲綸音,他聽見那溫潤如冰水一般的聲音叫:“花奴。”倉惶中回頭,一時神魂搖盪,雙腿一軟不自禁地就跪了下去,他看見母親緩緩扶著門從房中出來,她臂間的帛帔輕輕地鼓盪。他雖是哭著,卻趕緊使勁兒揉了下眼,他擡起頭,仰視著緩緩走來的母親,確信她的容貌在他朦朧的眸子裡終於逐漸清晰起來,不是夢中,不是每日朝堂上如同叩拜佛祖一般地遠遠瞻望。太平來到他面前,尚未說話,已被薛崇簡抱住腰身,他的悲喜都太過劇烈,只能將臉深深埋入她幽涼柔軟的胸懷,如同初生的嬰兒,爆發出毫不壓抑的哭泣,他對塵世的恐懼,對她單純的依戀,唯有這哭聲方能表達。他聽見自己的一身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知道自己終是又活了過來。
太平摟著兒子,由他哭了一陣,才捧起他的臉,柔聲笑道:“你亂跑什麼?”薛崇簡羞慚中低頭,看見自己中衣上粘了許多塵土,更是無地自容,哽咽道:“我……以爲你走了。”太平凝望兒子一刻,那張通紅的臉兒上爬滿了汗漬淚漬,想是他手不甚乾淨,方纔一揉,便抹出幾道黑來,滑稽中又帶幾分小兒的純稚可憐。她心中作酸,她狠心將兒子放在這裡,一年過去,他卻絲毫未曾長大。她拉起薛崇簡淡笑道:“南邊貢來的荔枝,我給你帶了些,還有你大哥昨日獵了幾隻貍子和鹿,我讓做了清涼碎和小天酥,原是想同你吃頓飯,所以就在你房中等。你既吃過了,我讓他們拿冰冷著,你回頭慢慢吃。”
她說的每一字,薛崇簡聽來都有些心驚膽戰的受寵若驚,忙道:“沒有沒有!我沒吃……天熱,我就在外頭喝了杯冷酒,什麼都沒吃!阿母,我餓的很,我們去吃飯吧?”他一邊說,一邊緊緊攥著太平的衣袖,似乎生怕她轉身走了。太平見他可憐巴巴眼中盡是忐忑乞求,心中復又一痛,點頭微笑道:“好,我們先吃飯。”
奴婢們當即在薛崇簡房中擺上飯菜來,果子菜餚都是太平帶來,不過七八味,卻是水陸俱陳,甚爲精緻。“清涼碎”,是用貍肉做成湯羹,冷卻後便晶瑩剔透成凍狀,內中又藏著不少碎肉,入口涼滑甘香;小天酥是以鹿肉和雞脯肉一起烹炒,白龍羹以桂魚肉製成;雪嬰兒是將把田雞粘裹精豆粉,瑩白如玉,團團可愛[1]。這些皆是昔日裡薛崇簡喜吃之物,配上湃在碎冰中的櫻桃與荔枝,雪白的酥山,清芬香氣被涼氣催動,令人精神爲之一爽。太平在桌上也不多說話,只是偶爾伸箸爲薛崇簡佈菜,勸他多吃。薛崇簡吃到一半,終於忍不住夾了一箸清涼碎,那肉凍原本滑溜,他如履薄冰望著自己顫巍巍的箸頭,也不敢說話,只緩緩向母親湊去。太平稍稍伸頸,便在他筷上吃了,一時薛崇簡只覺頭上嗡一聲響,他終是體會到了囚犯遇大赦的狂喜。世人枉求富貴權勢,卻不知這與親人同桌而食,便是千金不換的幸福喜樂,他的眼眶再度溼熱,卻是笑著低頭扒了口菜。
用過飯太平吩咐奴婢:“打熱水來,郎君要洗澡。”忽又想起一事,道:“你酒飲的多麼?”薛崇簡忙道:“不多,就喝了一杯。”太平也就不深究,不一時奴婢們將松香木盆同熱水都提來,太平吩咐道:“你們下去吧,我來就好。”太平關上房門,回身卻見薛崇簡仍在癡癡凝目望著自己,一笑道:“脫衣裳,進去——難道還要阿母幫你?”薛崇簡顫抖著手將一身骯髒中衣褪下,站入水盆中,帶著松香氣的水霧逐漸氤氳開來,將他們繞進一團雲蒸霞蔚的夢境中。薛崇簡朦朧中想,究竟現在是夢,還是一年前那肝腸寸斷的別離是夢,在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後,母親還能重回他身邊來,這樣的夢,他從前都不敢做的。
太平望著赤身**的兒子,他已經這樣大了,可是這一身雪玉肌膚,還是如嬰孩一般柔脆,站在自己面前的神情,仍是忐忑不安地依戀。她緩緩走上去,輕輕撫摸兒子臀上的肌膚,那麼重的傷,竟然也不留任何痕跡地痊癒了,上天究竟是恩慈的,這一年來天塹一樣的巨大傷口,她一定會親手爲他撫平。她輕輕將這惶恐不安渴盼溫情的孩子摟入懷中,他的眼淚,他的肌膚,皆是她用生命創造的瑰寶,她的心神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她想,爲了將這一刻變得長久,她明日亦只能成功。
沐浴後薛崇簡披了一件浴袍,太平圖涼快,便來到窗前坐下,見案上攤了一副未曾畫完的遊春圖,有些詫異,笑道:“這是你畫的,還是阿蘭畫的?”薛崇簡有些窘迫地笑道:“是我畫的。”太平打量了一下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性子學李思訓的畫風。”薛崇簡低頭道:“畫著玩兒,打發時光。”他該如何說起,許許多多旁人已經安眠的夜晚,他唯有將心神集中在那緩慢而單調的畫筆上,看著它一寸寸一分分勾勒出心中的渴望,唯有如此才能心馳物外,爲這與世隔絕的府邸,幻想出一片青山秀水笑語喧喧的團圓。
太平見那畫上還未添人物,笑道:“你想畫什麼樣的?”薛崇簡雙目一酸,低聲道:“這幾日,我總想起小時候,阿母帶著我去山中避暑……”太平沉默一刻,用水注在硯臺中加了些水,用筆潤了潤顏色,提筆便畫,薛崇簡詫異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阿母畫畫。”太平笑道:“你阿翁阿婆皆喜歡書畫,小時候我和你幾個舅舅一起學過,其實當年繪畫皆崇閻立本。近年來展子虔李思訓這等磨死人的畫風興起,純是因爲你舅舅和鳳奴的喜好。”
太平說話間手上畫筆流暢如水,片刻間便描處一匹馬的形容來,她低頭一邊畫一邊道:“書畫出自各人本性,你我和他們是不同的人,原不必事事皆依從他們。”薛崇簡低聲道:“我從今以後,只聽阿母的,阿母來教我吧。”太平手上畫筆微微一頓,擡頭一笑道:“好,等將來閒了,阿母親自教你。”薛崇簡心中在甜蜜中復又狠狠一疼,只要母親在他身邊就好,他失去太多,不敢再奢望其他。
不知是窗外的菡萏清芬,還是室內的水墨清韻,一股沉靜的香氣飄渺來去。兩人身上的汗水漸漸幹了,涼沁沁地甚是適意,連身上的輕紗都薄得如泉水如微風。太平心中輕嘆,她最終的心願,究竟是那九重天階上蒼生臣服的榮耀,還是這親人在旁的翰墨清香,她也不甚明白。她只知道,她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有將這一條刀槍劍戟的路走到頭,走到無人再能阻止她的時候,她一定會回來,陪著兒女讀書作畫,尋找她已經離散許久的另一個魂魄。
約莫一個時辰,太平已畫出一匹駿馬,馬上的女子摟著一個小小孩童,以手指前方,面上神情歡娛親暱栩栩如生。太平轉頭望望窗外,見日頭已挪到西邊飛檐上,輕輕嘆了口氣道:“山水畫不完了,改日我們一起畫吧,我還有事,得先回去。”薛崇簡一下午放鬆的精神驟然再收緊,如捱了一記悶棍般,直打得眼前一黑,他看太平向前走了一步,便嚇得一顆心堵在喉頭幾欲跳出,也顧不得許多,一步邁上前,撲通跪倒攔住太平的去路,顫聲道:“阿母!你把我帶回去吧!”太平遲疑道:“過幾日吧,我讓他們把你的屋子收拾出來。”薛崇簡急切搖頭道:“不用收拾,我睡哪裡都成,天氣熱,鋪張席子就成……”他在得而復失的恐懼中再度淌下淚來,泣道:“阿母,我想你,想大哥和弟弟妹妹們,阿母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騙你了,阿母要是生氣就再打我一頓,求你別丟下我!一年了,阿母!我真的受不了了!”
太平捧起兒子的臉,她亦不由地心神有些激盪,低聲道:“阿母今晚有事,再等兩日,兩日後,阿母一定親自來接你。”
太平來到府外登車,車行到街角,崔湜便騎馬跟上,聲音中頗含埋怨道:“今夕何夕,公主還有心思爲兒女事耽擱許久!”太平淡笑道:“你們男人常把封妻廕子掛在口邊,卻不許我來看看兒子?你今日就慌亂至此,明日復當如何?”崔湜一笑道:“公主久經滄海,又有太上皇庇佑,自然不比我等瞻前顧後。”太平冷笑道:“既是同舟共濟,你便不必有此疑慮。你們爲了據路要津,我爲了不再受制於人,我從未想過事敗後依仗上皇。”崔湜在馬上一躬身道:“臣知罪。”他又道:“那個女子真不會有差錯麼?她跟了那人這麼久,若是她念舊情臨陣倒戈,咱們就滿盤皆輸了。”太平道:“她爹孃在我這裡,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這世上沒有什麼舊情能抵過父母子女之情。”她冷冷一笑道:“即便她失手,北門禁軍,亦足以改換乾坤!”
薛崇簡在母親走後,怔忡了許久,才重回來案邊坐下,他望著那圖畫上親暱的母子,他們手指處,那青山綠水纏綿嫵媚的盡頭,卻是一片戛然而止的空白,如同一道天裂將人間的歡娛驟然阻隔。他今日大悲大喜後心神有些恍惚,望著那未完工的圖畫竟是一陣心悸,慌忙抓起筆來。
李隆基下朝後在前頭耽擱了許久,回到後宮中已到酉時,環顧一下殿內,道:“元沅呢?”一個宮女回道:“元夫人今日不當值,宅家要喚她來麼?”李隆基沉吟一下道:“你知道她住在哪裡麼?”高力士一驚,道:“宅家!”李隆基擡手笑笑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不過是在自己後宮走走。”高力士道:“千金之子……”李隆基止住他笑道:“好了好了,聖人的話千萬句,你來來回回就是不垂堂。”他負手望望天空,果然一到傍晚,天色便又如染了墨的生宣一樣,烏沉沉壓下來,他哼道:“天都要塌了,不垂堂有什麼用!”
元沅雖在後宮並無封號,但她得寵多年,又性子溫柔,皇后也待她甚好,是以宮中上下皆稱夫人,也有自己的單獨的臥房。李隆基來到她房門外,輕輕做個手勢,命高力士退下,獨自走上前推開房門笑道:“大熱天關著門不怕捂壞麼?”元沅原本盤膝坐在榻上伏案寫什麼,聽到聲響擡頭,不由驚得花容失色,忙下榻跪倒道:“宅家萬年!”
李隆基一時並不急著叫她起來,他打量室內,見狹小的屋子陳設十分簡單,依稀還有幾分像是在洛陽禁苑中的模樣。一時耳畔恍惚又聽見她說,我想要回從前的日子……元沅跪在地上,見他四處觀望,心中羞窘,道:“這不是宅家來的地方。”李隆基這纔想起扶起她,笑道:“皇后那兒熱,隨處走走,看看你這兒是不是涼快些。”元沅低頭道:“奴婢這裡西曬,這會兒更熱,還請宅家快快還宮吧。”
李隆基笑道:“挺好的,既來之則安之,讓我歇歇。”他隨意在榻上坐下,見案上放著一張紙,笑道:“你寫什麼呢?”他隨手一按榻上,手又碰到一隻妝奩匣子,低頭一看,裡頭卻又鋪著一疊紙,兩隻斷簪,一束頭髮等等奇怪物事,笑道:“這又是什麼?”元沅卻是大驚,竟也顧不得禮儀,撲上來將那妝奩抱入懷中,又下榻跪倒,叩首道:“奴婢該死!”
李隆基從未見她如此失措,竟是被她搶得愣了一愣,笑道:“昔有婕妤辭輦,今有夫人登牀,什麼寶貝,連我都不能看?”元沅滿面通紅,眼中幾欲墜淚,低聲道:“是奴婢自家的一些小玩意兒……奴婢、奴婢羞於示人。”李隆基笑道:“罷,你不許,我不看就是了。玉真公主小時候也有一個寶鈿匣子,一次薛王要看,她生是和薛王打了一架,女孩子應當有些心事,我不看了,你收起來吧。”
元沅低聲道:“謝宅家”,緩緩拭淚起身,轉身將那匣子放入櫃中,又在櫃上鎖了鎖子,李隆基凝視著她的背影,目光不由便是一冷。她轉身時李隆基已換上笑容道:“這字能看麼?”元沅這次垂首不語,李隆基低頭看時,卻是一首湘夫人方寫了開頭,筆意與自己十分相似。他淡淡一笑道:“你怎麼學的?”元沅面上紅暈更甚,語氣卻平淡,道:“宅家往日裡練字,常有寫廢的紙讓奴婢去扔。”
李隆基想到方纔那隻奩盒,心中倒是軟了一下,笑道:“你守著我,卻用這法子練字。不嫌辛苦麼?”他在她手腕上一拉,將她拖到身邊來,將筆放入她手中,握著她的手續寫下去道:“……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元沅倚在他身上,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竟是一陣眩暈,時光轟然褪去,她似是重新回到那遙遠洛陽宮的小小斗室內。
寫畢李隆基擡頭望著她道:“思公子兮未敢言,現在還是這樣麼?”元沅怔怔望著紙上的字跡,低聲道:“是。”李隆基道:“若是你心中無愧,爲何不敢言?”元沅含淚垂首道:“奴婢心中有愧。”李隆基神色微微一動,嘆道:“可以對我說說,或許我能幫上忙。”元沅低聲道:“奴婢原是微賤之人,難荷宅家如此盛寵。”李隆基搖頭道:“盛寵?你該是恨我的吧?你心裡有沒有後悔,該早些把那劑藥給我投了?”
元沅如被雷擊般一顫,舉目望著李隆基,李隆基見她眼中有哀慟驚異,卻無一絲畏懼,便又冷笑了一聲,笑望那櫃子道:“你把藥藏在何處?是方纔那個匣子麼?”元沅終於在他的冷笑中緩緩跪下,道:“原來宅家都知道了。”李隆基點頭,不明所以嘆了口氣道:“我初見你時,你才十三歲,也真難爲你。那時候就知道有一天要給我下毒麼?”元沅搖頭道:“那時公主只讓奴婢好生服侍殿下。”李隆基道:“爲什麼這麼多年,還要聽她的?”元沅道:“奴婢的父母垂拱年間流放嶺南,奴婢沒入掖庭。後來誅殺嶺南流人,公主救下數百人,其中就有奴婢的父母。”
李隆基心中一沉,來俊臣誅殺嶺南流人,起因還是自己的父兄,他和她的一段孽緣,不知是誰先虧負的誰。他咬咬牙道:“我只問你一件,劉幽求的事,是不是你告密?”元沅坦然應道:“是。奴婢只求宅家一件事,奴婢死後,請宅家對外只說奴婢是行刺不成,畏罪自盡。”李隆基知她怕太平公主傷害她父母,也真奇怪,這個死字被她說出,自己心中竟是顫了一下。若不想讓她死,爲何要來拆穿了她呢?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爲何不肯再多等一天,原來他也在害怕,害怕今夜一戰自己未必會獲勝。若是他死了,她卻回到舊主面前邀功,他該多寂寞。原來他竟是害怕失去她的。
他腦中一時有些迷濛,是不是可以試試,他是皇帝,他想要的東西,沒有誰能奪走。他語氣有些躊躇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或者,等今夜過去,我會送你去寺廟中。”元沅抿嘴淡淡一笑道:“那時候,宅家會去看看我麼?”李隆基不知該如何回答,卻不願她看出自己的煩亂,只得冷冷道:“應當不會。”元沅又是一笑,扶著榻邊站起身,望著桌上的那幅字許久,嘆了口氣,她揭開襦衣,從衣角處拆下一個小包,從內傾出一小把黑色的粉末在掌心。
李隆基望著她的動作,心內遊移不定,數度張嘴想阻止她,卻尋不出任何理由。待見她將那撮粉末仰頭服下,雖是錐心一陣疼痛,卻終究忍住了,輕輕吐了口氣,心中道:如此也好。
李隆基走出元沅房中時,天空已是一片蒼雲覆蓋,連月亮都不見。高力士慌忙迎上來,道:“宅家沒事就好。“李隆基恍惚一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先把門鎖了,派人守在這裡,明日再料理吧。”高力士一噎道:“她……”李隆基淡淡道:“死了。”高力士不由呆住,雖然早已料到,但親口聽皇帝說出,仍是心中亂跳,他自跟隨李隆基後,幾乎日日與那眉目婉孌的女子相見,驟然聽聞她的死訊,陰雲冥冥之下,竟恍惚覺得所處並非人間。
李隆基道:“傳王毛仲,時辰不早,我們也該出宮了。”高力士用力嚥下口唾液,道:“宅家,王毛仲……王毛仲,今日不曾進宮。”李隆基面色驟變,轉過身顫聲道:“他到哪裡去了?”高力士道:“今日早晨商議之後,他就沒有回家也沒有入宮,可能……是逃了……”李隆基周身一陣發冷,踉蹌退了一步,咬牙道:“他會不會去投太平?”高力士小心道:“此人外強中乾,膽怯是有的,卻不似背主之人。”李隆基死死攥住高力士的手苦笑道:“無論他是膽怯還是背主,我們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或許他看出,我並無勝算。”高力士只覺皇帝掌心一片冰冷的溼汗,寬慰他道:“宅家的勝算,豈是王毛仲這等小人所能逆睹的。”李隆基黯然道:“他從我去潞州時就跟著我了……你,王毛仲,劉幽求,還有……”他腦中再度浮現起元沅用力嚥下鮮血、還淡淡含笑的面容,強忍住道:“是最早跟我的,如今只剩下你了……”他忽然上前抱住高力士,爆發出一陣啜泣。
高力士愣了愣,他的手在空中擡了半晌,終於緩緩地按在李隆基的背上,低聲道:“宅家,您該稱‘朕’,自始皇帝始,皇帝皆當稱朕。”李隆基從他肩上擡起頭來,緩緩擦去眼淚,點頭道:“你說的是,朕就從今夜起,當這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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