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御史府中烏夜啼(中)
薛崇簡雙眸驟然睜開,眼中冷光一閃,靜望著李成器。自己前腳進門,後腳皇帝就派了人來,且高力士旁若無人直入親王寢殿,可見寧王府的守衛竟是全不由李成器做主。李成器緩緩將薛崇簡的頭挪到瓷枕上,起身向高力士一頷首,道:“將軍勝常。容小王換過衣裳再行接旨。”他一揮手,立刻有幾名奴僕擡過一座雲母屏風,捧上一套朝服來。
屏風那邊李成器由婢女服侍,穿上通身純白的朝服,戴上襆頭。屏風這邊王府長史將一隻錦盒躬身奉給高力士,高力士揭開一看,是十顆圓潤的大珍珠,難得大小相同,無聲地笑笑,交給身後的小宦官收起。李成器換好了衣裳,忽然手指被薛崇簡牽住,他回頭一望,微微笑道:“沒事。”
他走出屏風跪下,高力士笑道:“宅家有旨,請殿下進宮一敘。另外,請蒲州別駕薛崇簡,前往大理寺問話。”他雖用了兩個“請”字,但提到薛崇簡時,已全然一副輕蔑嘲諷的口氣。
李成器謝恩起身,向高力士沉下臉道:“高將軍,薛別駕的事,待小王向宅家說明之後,再做處置如何?”高力士笑吟吟道:“薛別駕——和殿下有什麼‘事兒’,高某並不知曉,殿下要說,只管和宅家說便是,若別駕無罪,宅家自會赦他。”
薛崇簡便是流落最艱難之日,也不曾受過這等羞辱,何況還是個下賤閹宦,耳聽高力士對李成器出言不遜,哪裡按捺得住,騰得跳下榻來,大步閃出屏風,揮手就抽了高力士一記耳光,罵道:“奴材!憑你是誰的狗,他都是你主子,我不信李三郎沒教過你君臣之道!”
高力士本也會些武藝,只是全沒想到薛崇簡突然就動手,連躲閃都不會,被他打得一陣發矇,保養地冠玉樣的面龐漲得發紫。他近幾年在宮中,皇后岐王薛王都尊他爲兄,小皇子們都稱他做阿爺了,皇帝都不曾打罵過他,卻不料在此地吃了虧,一時怒氣勃發,喝道:“來人!”他帶來的羽林軍們齊刷刷拔出刀來。
李成器面色蒼白,閃身攔在薛崇簡身前,向高力士微微躬身:“請將軍賞小王幾分薄面,薛別駕在小王府上暫留片刻,小王這就隨將軍進宮面聖。”薛崇簡在他說話時已係好腰間絛帶,拿過李成器剛換下的襆頭帶上,拂拂袖子道:“我和他們去大理寺便是。”李成器急道:“花奴!”薛崇簡笑道:“表哥怕什麼?長安的大理寺,比洛陽的推事院還嚇人麼?你放心,我這人雷電不能傷,虎豹不敢近,你進宮會你兄弟去吧!”
李成器緊緊攥住薛崇簡的一隻手,薛崇簡被那隻手一握,忽然一股極深的疲憊涌上來。這麼久的別離再相見,他似乎已無力氣再像當年一般,單人匹馬直闖例竟門,一柄秋水神光在手,雖千萬人吾往矣,視蛇蠍般的酷吏爲草芥,盡情縱情地去搏殺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酸多累,累得快要撐不起這尚算光鮮的皮囊,只想躺在這個人的懷中睡三天三夜。
可是他現在多待一刻,就是給李成器多增一重罪過。想到李成器一時進宮,要在李隆基面前屈膝跪拜,強賠笑容,他胃裡翻上一陣酸水來,強忍著想要嘔吐的顫抖,用力握住李成器的手腕,將自己的那隻手抽出,大步朝門外走去,立刻有四名羽林軍跟了上去。
他走到門前,忽然想到自己此去生死難料,有件極爲重要之事,須先行託付。他轉身低聲道:“表哥,阿蘭的靈柩還在蒲州普救寺中,勞你將她帶回來,葬入我薛家先塋。”李成器輕輕吸了口氣,他知道已經由不得他猶豫,心中有了主張,點頭道:“你放心,表哥一時便去接你回來。”
薛崇簡知他不過安慰自己,亦微笑點點頭,他行至殿外,才見元妃以紈扇遮面,紈扇上露出的一雙美麗眼睛裡,是深深的驚懼之色。她身後跟著兩名婢女,捧著麪餅酒菜等食物。薛崇簡向她一躬到地:“驚擾嫂嫂了。”元妃忙向旁避過,驚惶道:“這、這是怎麼了?”薛崇簡微微一笑,直起身子,在四名羽林軍的押送下,從容走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元妃進入內堂,見李成器已換上了公服,臉色與身上喪服顏色無異,神情在淡淡哀傷中卻無一絲慌亂焦急。元妃與他結縭數年,對他的事雖然所知無多,卻極爲了解他的性子,知他心中定然有什麼破釜沉舟的打算,顫聲道:“你,你要做什麼?”李成器並不答話,向高力士又是一揖,道:“請將軍稍待,小王取樣物事就來。”
元妃跟著李成器入內,行到他書房外,李成器轉身緩緩道:“我出門後,你立即帶著大郎回你母家去,以明晨爲限,若無事,我自會派人接你回來。”元妃想起兩年前他半身是血的模樣,料來與薛崇簡有關,這次竟然會擔心罪及妻孥,顯然要嚴重得多,一時嚇得心肝劇裂,死死攥住李成器的手,哭道:“殿下,求你,爲了大郎,別和陛下爭。”
李成器澀然一笑,他這一生可曾和人爭過什麼?母親去的時候他不敢跟祖母爭,姑母去的時候他不敢跟三弟爭,只有他知道這看似恭謙的退讓後面,是他天性的軟弱無能和對血腥的怯懦。御座上那個人要太子位,要他的性命,他都可以讓,但這一次是花奴。他明白這一次他再退讓,就會永遠失去花奴了,即便明知今日他和那個人地位相差如此懸殊,希望如此渺茫,他還是要爭一次。
李成器輕輕拍拍元妃的肩頭,道:“沒事,沒事的。”他用力將手從妻子手中抽出,邁進書房,掩上房門,壁上掛著一張琵琶,只打了一層清漆,木紋流暢古樸,安靜悲憫地與他靜靜相對。他想起花奴許久以前告訴他的一首琵琶曲,他並不知道曲調,便伸指一一輕撥過五根弦,在如玉環相擊的清脆聲中,心中默默吟誦過:“只有北邙山上月,清光到死也相隨。爹爹,你不會怪我吧?”
大理寺的前身是秦漢的廷尉,因《天官書》雲:“斗魁四星,貴人之牢曰大理”,其後改爲大理寺。本朝將都城遷回長安後,大理寺便專負責京城內的刑獄。大理卿麻察本已退職回府,又得了皇帝詔命匆匆回到官署,穿戴得齊整升堂靜侯。薛崇簡被帶上大堂時,堂上燈火亮如白晝,兩邊刑吏俱面目森然,柱著刑杖肅立,活像了壁畫上的地獄鬼差。
四名羽林軍將薛崇簡按跪在堂下,到麻察耳旁低語數句,便退出門去。麻察沉著臉問道:“堂下何人,報上姓名籍貫。”薛崇簡又好氣又好笑,此人靠自己母親斜封官才得了功名,從前在自己家中如同家奴,對自己兄弟們都恭恭敬敬地稱“郎君”。他擡頭冷笑道:“麻察,你不認得我?”
麻察向下一看,微笑道:“原來是薛卿啊——不過,憑你是王孫貴戚,還是朝中相公,到了大理寺,都當一視同仁。薛卿方纔言辭無禮了,來人,責十杖。”
他說話之際還笑容可掬,薛崇簡聽到最後三字,還恍惚以爲自己聽錯了,眼見得走上兩個木著臉的刑吏,擡起板子就要往自己身上壓,一時大怒,伸手抓住板子道:“你憑什麼打我!”麻察笑容不改,淡淡道:“你是陛下送來的欽命人犯,又在公堂上輕慢寺卿,本官打不得你?”
怒氣驟然升上薛崇簡少年人的面龐,麻察只是捻鬚不語,薛崇簡聽他提到皇帝,似是看到了李隆基輕誚陰沉的眼神,想起自己出門時李成器蒼白臉色。依著他的本性,寧死也不會受這等腌臢小人的羞辱,但他可以死,卻不能讓李成器爲了他多受爲難。他微微沉吟,到了此地,只怕刑辱難以避免,表哥那邊一定在爲救他努力,他便須忍這一刻,不能在表哥到來前,就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將胸間怒火壓下,放開板子,向地上俯身下去。兩邊刑吏忙用木杖交叉壓在他肩胛處,便又有兩人執著刑杖上來。
執杖人彎下腰,呼得一聲將薛崇簡的白涼衫揭起,薛崇簡雖然不曾回頭,卻也能想象,那粗鄙傖夫的手碰到表哥潔淨的衣衫時,是何等的無禮。一股深刻的屈辱直衝上腦海,他腦中微微一暈,兩手一撐就想翻身起來,便是打出大理寺,落個剮首腰斬的罪名,也強過這匍匐於地的恥辱。兩邊壓制他的人見他身子一動,忙用力將杖子下壓幾分。薛崇簡感到肩胛上隱隱作痛,心內苦笑了一下,這已不是他能夠年少輕狂、鮮衣怒馬的歲月,這世間再也沒有疼愛迴護他們的長輩,這塵世的重負,總不能全讓李成器一人去背。自己既捨不得看他爲難,就要替他分去一些。
他緩緩趴好,將手墊在下顎處,耳聽得身後杖子破風而起,憑那迅猛風聲便知道是用上了全力,忙暗自咬緊牙關。啪得一聲,他臀上著了重重一杖,行杖人拿捏恰到好處,讓杖子力氣最大的下端直砸入右邊臀丘。薛崇簡頓時覺得似有一瓢沸油澆在皮肉上,燙痛之中還帶著一股刺刺的麻木,難受之極,忙用力握住雙拳忍耐。
他心中從李隆基到高力士到麻察再到掌刑的獄吏罵了個遍,卻也只能咬住牙關,將嘴脣用力抵在手背上剋制□□。司法之地高牆深院,又到了夜間,石磚地上熱氣散去,便顯得陰冷,他但覺掌心握著一片溼膩,也不知手上沾了多少骯髒物事。薛崇簡已分辨不出這象徵著骯髒低賤的潮氣,與皮肉上刀剜火灼的苦楚,究竟哪個更令他難忍。
麻察高坐堂上,燈火將薛崇簡下身所著的白綾中衣映得幾如透明,可清晰看到一杖下去,素褲下的肌膚便腫起一片紅紫之色。麻察輕哼一聲,從前高踞他頭頂的太平公主愛子、立節王,被女皇、先帝捧在手心兒的天上人,亦會趴伏在他腳下乖乖的地挨板子,他心中便感到一陣暢快適宜。眼見得五六杖過去,薛崇簡兩腿輕輕顫慄起來,想是挨痛不過,又是冷冷一笑。
薛崇簡以前也不是沒捱過打,只是那些痛楚與痛楚之後被撫慰的甜蜜,都已消散在了三年的綿綿光陰裡。今日重溫這等鈍重霸道的切膚之痛,竟是那般的陌生難耐,這身下潮溼的泥土,那發號施令的人,周圍默然的觀者,都與他無一絲一毫的關係,已不能奢望有一雙關切的眼睛,能再給他支撐下去的力氣了。難道那一場宜嗔宜喜的繁華,真的已經被他享用到了盡頭麼?
好容易心中默數到十,身後的笞打停了下來,他纔敢緩緩透出一口氣來。雖是臀上劇痛,但這樣趴著又委實難堪,薛崇簡深吸一口氣,用兩手撐地,極力掙扎著跪起來.他雙腿痠軟,只能跪坐在靴跟上,抵得傷處陣陣抽痛。他喘了幾回氣,只覺額上兩鬢盡是汗水,想擦一把,卻又嫌手上骯髒,從袖中拈出一塊帕子,先擦擦臉,再擦去手上塵污,丟在了一旁,擡頭冷冷望著麻察。
麻察發足了官威,清了清嗓子道:“薛卿,你身爲蒲州別駕,爲何擅自進京?”薛崇簡透了口氣道:“太上皇大行,我身爲外甥,理當進京謁陵。”麻察哼道:“地方官員進京謁陵,須有陛下敕書,你的敕書在哪裡?”薛崇簡冷笑一聲:“太上皇唯我一甥,我唯太上皇一舅,甥舅屬六親,律法中六親歿必奔喪哭臨。你拿這個問我,我都認了,讓你的陛下隨意發落吧。”
麻察知道跟他糾纏喪禮,自己必然理虧,便笑了一笑道:“你既認了這條,我們再問第二件。陛下早有詔書嚴禁諸王結交外臣,你入長安,爲何要去寧王府?”薛崇簡在蒲州從不過問政務,竟不知皇帝還曾下過這道旨意,他這才醒悟皇帝當日對自己所說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全是虛言,李成器三年來過的竟是形同軟禁的日子。他只覺腹內翻江倒海般噁心,臀上傷處更加痛得火燒火燎,勃然大怒道:“囹圄之中尚許家人探監,他是我表哥,我們骨肉至親,我不能見他?”
麻察被他說得一愣,皇帝雖然禁約諸王不得結交外臣,但卻不禁骨肉,似乎這條律法確是約束不住薛崇簡,他隨即道:“能,能,只是你千里迢迢偷入京城,不曾陛見便潛入王府,總不會是隻爲敘一敘天倫吧?”
薛崇簡望著麻察陰陽怪氣的臉,一股涼意漸漸侵入頂門。他原本打算,李隆基要治自己離職入京的罪,反正是辯不過的,於其多遭刑辱,不如爽快認了。誰知道聽麻察的意思,竟是要將李成器也捲進來,麻察不過是一個四品官,斷然沒有撼動天子親兄的力量,他背後的人,是高力士,還是李隆基?細思今日在寧王府見到的種種,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微微顫抖,李隆基終究對這個大哥不放心,要扳倒了他?情勢真的已經險惡到這地步了嗎?他心中念頭急轉,望著麻察依舊是一副剛冷峻峭的容顏,一字一頓道:“那你說,我爲什麼。”
麻察堆起笑容道:“當日朝中流傳的‘太子非長子不當立’的謠言,是你母親捏造的吧?你母親欲謀害陛下,是想讓睿皇帝傳位長子吧?若是寧王不向你母親許諾什麼,你母親爲何要替他奔走?你這次回來,是不是要和什麼人,商量你母親未竟之事呢?”
薛崇簡聽他口口聲聲欲陷李成器於死地不說,還不斷提及母親,一時憤怒雜著痛楚翻滾上來,憋得胸膛幾欲炸開。他卻知道現在自己隨便說錯一句話,都可能殃及李成器,怒極反笑,認真地望著麻察道:“我若招承與人串聯謀反,舉發首惡,陛下是否便會免了我的罪過?”麻察愣了一下,萬料不到他招認地如此爽快,只道他自幼養尊處優的身子,被方纔那十杖打怕了,驚喜中又帶著遲疑不定,忙點頭道:“這個自然,自然。”
薛崇簡仰起臉來,想了想道:“好,那我招供,我回京,確實是爲了找一個人,不過不是寧王。”
他的臉剛擦乾淨,又被汗水一蒸,燈光下肌膚白皙瑩潔,眨眼之間還帶著一股明淨的稚氣,麻察更是將信將疑,問道:“什麼人?”薛崇簡強忍著冷笑道:“我阿母臨終前告訴我,她雖然兵敗,但是卻還埋下了一步後招,她昔日斜封之官並未全軍覆沒,有人假意歸降順從了陛下,便是以圖他日東山再起爲她報仇。我這次進京……”
他未說完,麻察已驚得面色灰白,大喝一聲:“住口!”
當日皇帝窮治太平公主餘黨,朝中親善太平的勢力被剷除殆盡,竇懷貞等身居高位者被殺,官職卑微的也流放嶺南,唯一一個保住官位的,就是這個早已投效了皇帝,告知了皇帝太平起事時間,使得皇帝得以先發制人的麻察。原本以爲他是此一役的首功,皇帝必有厚封,卻不料只是從御史轉遷了大理寺卿,算是微有升遷而已。近兩年皇帝對當日舉事之臣大加貶斥,連郭元振、劉幽求、王琚等從龍功臣,都被流放外遷,[1]皇帝一時沒有動他,想來是嫌他官小,他日日如履薄冰唯恐得糾,已是秋後寒蟬。
此時被薛崇簡有一搭沒一搭胡拉亂扯地栽贓,偏座上錄著口供的大理正擡起頭默默掃了他一眼,麻察立時打個寒戰,有毛骨悚然如坐鍼氈之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堂上有多少是高力士的人,又有多少是皇帝的人。真讓薛崇簡的隻言片語流出去,引得他們起疑,自己不死也難保功名了,惱羞成怒並著恐懼一齊發作出來,怒道:“陷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要當心!”
薛崇簡的眸子中閃爍著一分頑皮狡譎的光芒,偏著臉一本正經地道:“我還沒說是誰,你急什麼?我阿母確乎是這般對我說的。”
麻察氣得手腳哆嗦,繼而獰笑道:“薛崇簡,你與本官胡攪蠻纏,不過是爲了開脫罪責,這低劣的把戲,怎會瞞得過陛下?你只要說一句,是寧王殿下召你入京的,就這一句,本官可保你性命無礙。”他忽然換做了同情的語氣,道:“薛郎啊,薛家現今只剩下你一脈遺息,你如此年輕,尚未有兒女,難道真讓薛家的血脈斷在你這裡不成?”
薛崇簡的身子輕輕一動,靜靜道:“我方纔說的,就是實話,你不信,叫你家陛下看了卷宗,自己來審我。”
麻察終於忍無可忍,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本官重杖一百!”堂上刑吏吆喝一聲,就有兩人上前按住薛崇簡的肩膀,要將他壓在地上。薛崇簡被那兩人一碰,頓時升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憎惡,反手抓住右邊那人手臂,將他橫著摔出去,登時將左邊那人也撞出去老遠。他一躍而起,目光灼灼望著麻察,他是宮中角抵高手,今日雖然筋疲力盡,雖然生死難保,卻也沒落到任由下賤刑吏欺侮的地步。
麻察早知薛崇簡武藝非凡,卻也沒料到他竟然敢在大堂上行兇,嚇得身子一縮,高聲道:“來呀!都給我上!”
“不必了!”薛崇簡傲然挺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虛弱到了何等地步,兩日兩夜不眠不食的疲憊,與方纔的十下刑杖一起,將他最後一分力氣都掏空了。現在他連這樣站著,都搖搖欲墜難以支撐,若是這幫人一擁而上,自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到時候受的屈辱更多。他望了望青黑的磚地,無論如何不願再趴上去,淡淡道:“我不抗刑,但我是則天皇帝外孫,睿皇帝親甥,皇帝未曾廢我爲庶人,我不能匍匐於地受辱,依律,你擡刑牀出來!”
麻察萬想不到,薛崇簡不過是向他要刑牀,倒正中他下懷,頓時輕蔑地啐了一口,道:“行啊!就擡刑牀!”
幾個刑吏立刻領命,去堂外的偏廳取傢伙,門一拉開,一股清涼的夜風頓時鑽進來,吹拂地堂上燈火搖擺不定。銀箔一般滑冷的月光灑落院中,階下離離叢生的青草中,蟋蟀正鳴振地興起,開門之聲引得樹上棲息的幾個老烏相繼飛起,卻又不捨地繞樹盤旋,發出淒涼的啼鳴。他趁著月光想極力眺望西南方向的寧王府,卻只看見許許多多的高閣危樓,一重一重綿延出去。仔細聽時,似乎還有一縷悽清的音樂縈繞空中,只一滑便倏忽不見,不知來自哪家臺閣,又將帶著奏樂人的思念飄向何方。也許那就是李成器的笛聲,也許不是,恩愛,別離,期盼,寂寞,揉雜在一起,這便是他最熟悉不過的月下長安。
他輕輕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唸道,表哥,你來不了嗎?他明白李成器並非要捨棄自己,只是現實中的壓迫如此沉重。
吱呀一聲大門再度閉上,將外間那片溫柔多情月色與他所處的骯髒黑暗煉獄徹底隔絕開來。四個刑吏擡著一張刑牀進來,大理寺審訊官員時,若要動刑,也要保住受刑人的尊嚴,免去胸膛著地的恥辱。這東西與宮中他們捱打時所伏的刑牀大抵相仿,皆是通身漆黑,只是並不雕琢花紋而已,更顯威嚴厚重。刑吏們將刑牀嗵地一聲砸在地上,薛崇簡還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一百杖這個龐大的數字剝奪了他對疼痛的恐懼,他還是會害怕,怕自己熬不過那苦楚,害怕自己自己在李成器趕來前就支撐不住死去,他還有許多話沒有來得及對他說,比如他在蒲州三年無一日間斷的思念,比如他聽到那兩句經文時醍醐灌頂般的開悟。
作者有話要說:[1]補充一下那幾個陪著李三起義的功臣的下場:
七月三號晚上軟禁了李旦的郭元振:當年十月便被突然奪去兵權,問成死罪,一番假惺惺的紅臉白臉之後,李三“開恩”將他流放新州;
堅定擁護太子、以文章爲太子即位造聲勢的傳媒先鋒唐紹:被砍了,李三說我其實就想嚇唬他一下,誰讓行刑的手那麼快,於是把行刑的罷官了。
和李三同甘共苦的糟糠之妻——哦不,之臣劉幽求:先是在開元二年因爲發牢騷被貶出長安,開元三年李三又打發他去更遠更窮的郴州,他在途中鬱悶死了。
打韋氏時開了皇宮大門、打太平時追隨皇帝左右的施工隊隊長鍾紹京:因爲也發牢騷,也被貶出長安,一貶再貶,基層上來的他心理素質比劉幽求好些,沒死。
和李三布衣之交、以一聲“但知太平不知太子”創了君臣相交佳話、李三的頭號參謀王琚:開元二年閏二月,被貶爲澤州刺史。
韋氏之戰中立了大功,始終站在李三一邊的宰相崔日用:開元初年,被削去宰相職位,又扣了三百戶的工資,貶爲汝州刺史。
在太平處臥底、臨陣倒戈的宰相魏知古:開元二年被罷知政事。
李三的貼身保鏢王毛仲:最晚一個被砍,但也被砍了,當然有跟高力士爭寵的原因。
綜上所述陪著李三共患難良弓走狗們,除了同他有純潔的男男關係的高力士,皆被李三燴了一鍋狗肉湯。
這是一場強盜邏輯的大清洗,兩個主要原因,一是李三的猜忌與刻薄,二是姚崇的私心與不容人。他們的邏輯是這樣:如果你曾經是太平堅定的擁護者,那麼作爲敵人應該被滅掉;如果你是曾經是太平的擁護者,臨時換牆頭的,那麼作爲品德低劣的叛徒應該被滅掉(這個麻察後來被滅掉了,理由就是這個);如果你曾經既不是太平的擁護者也不是我的擁護者,那麼作爲騎牆觀望的小人應該被滅掉;如果你曾經是我堅定的擁護者並且幫助我滅掉太平,那麼作爲骨子裡有鬥爭慾望和政治投機慾望的社會不穩定因素,應該被滅掉。這種欲加之罪的鬧劇在幾千年來被無恥的政客們不斷循環重演。
有人拍馬屁說,處置掉功臣也是爲了穩定政治。做人的基本原則至少是以德報德,他祖宗李二也是靠政變發家的,當初參與政變的是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秦瓊、程咬金,連敵人陣營的魏徵、馮立、謝叔方、薛萬徹都拉過來給自己幹活了。這些功臣與降臣們,同李二一起創造了貞觀之治的輝煌,名流史冊。
管不住員工,只能怪領導自己弱智。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