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轉日回天不相讓
太平看著他們將薛崇簡與李成器擡到兩張藤牀上,李成器已經昏暈,倒還好些,薛崇簡卻是被人擡起腿時哭得聲嘶力竭。太平心如刀絞,擡頭去望母親,皇帝輕嘆了口氣,將臉轉向一旁。太平忙提裙跑下階去,她望著薛崇簡皮開肉綻的傷處,聞到兒子與侄兒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再也支撐不住,緊緊摟住薛崇簡失聲低泣起來。
薛崇簡將臉埋在母親懷中,母親身上馥郁的鳳髓香,終於將他從方纔翻天覆地的恐懼中稍稍拉出來,他顫抖著道:“阿母……你別走,你走了,他們還會打表哥的……”太平心中一酸,拿帕子小心擦去兒子臉上汗水淚水,柔聲安慰他:“宅家已經赦免了他,不會的,你快回去看傷,娘馬上就來。”薛崇簡偷眼看看皇帝,眼中淚水又紛紛落下,他用力搖頭,哭道:“不,不,你別走,我疼。”太平從未見過兒子如此膽怯畏懼,一時渾身發軟,轉過頭就欲求母親放自己回去。
站在皇帝身後的上官婉兒,卻是凝眸望著她,極輕極輕地搖了搖頭。
太平立時醒悟,雖然方纔李成器惹怒了皇帝,但他一身刑傷,一腔傲氣畢竟讓皇帝對來俊臣稍起疑慮,此時是救四哥的最好時機。一旦自己退下,諸武等人就會一擁而上,對母親再進讒言。兒子有一句話是對的,能救四哥與鳳奴的,只有她了。她轉過頭來,輕撫著薛崇簡的頭髮,低聲道:“花奴乖,回去好生上藥,娘一會兒就去看你。”她咬牙將自己的身子從兒子手臂中掙了出來,薛崇簡被擡出門時,兀自低低哭著叫阿母。
皇帝見太平回過頭來,還在用帕子拭淚,吩咐宮女給她打水洗臉,上官婉兒忙給太平搬來一隻胡牀。皇帝一指自己的坐牀對案,淡淡道:“坐在那邊吧,把朕的鏡臺搬來,婉兒,給她重新上上妝。”太平低聲道:“女兒不敢。”皇帝凝望著她,忽然沉吟道:“自你出嫁,許久沒見過你描眉貼花了。”
太平與母親四目相對,兩人的目光中均有淡淡悵惘,她出嫁前就與母親同住,每日都是父母上朝回來,才起身梳洗。母親、父親、三哥、四哥、幾位嫂嫂常常環繞身邊,當時鏡中所映出的少女瑩潔面容,其樂融融的家人,檢點如今,俱已如浮光碎影一般破滅。若非皇帝還記得她乳名,她便日日還喚著“阿母”兩字,也快要記不得,眼前之人便是生養撫育她的孃親。
宮女擡著一副螺鈿垂纓的鏡臺出來放置在案上,太平默默上牀趺坐,擦得明如水面的銅鑑纖毫畢現地映照出她的容顏,她確信鏡中略顯憔悴的美人眼中並無一絲的怨懟,那是一口投下巨石也激盪不出聲音的寒潭。其實從很久之間開始,她對著鏡子,亦看不透鏡中人心中所想。這清亮的鏡子如一條生死茫茫的通道,把曾經純稚的小公主鎖在另一邊,永遠都走不出了。
上官婉兒將一條巾帕別在太平抹胸上,服侍她洗了臉,又用一把玉梳將她略有些鬆的髮髻抿緊。皇帝親自從妝奩匣中拿了小筆,調著胭脂水,道:“你說,鳳奴去見你四哥的事,你四哥事先知道不知道?”太平道:“依四哥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會千方百計阻止。”皇帝輕輕一笑,她拿著象牙小筆,慢慢地研磨,胭脂膏漸漸與水相融,氤氳成豔紅如血的一灘,讓她想起些陳舊的往事。她淡淡道:“旭輪的性子——倒是與你弘哥哥最像。”
太平伸向一隻金步搖的手凝滯了一下,又款款拿過來簪在頭上,隨口輕笑道:“當日我們一起讀書,大哥喜讀禮記,四哥喜讀老莊,爹爹還說,他倆容貌雖像,也一般的安靜,內裡秉性卻是大異。母親忘了麼?”皇帝也笑道:“可見朕老邁了。”上官婉兒在太平面上、脖頸上,胸前、後背撲了粉,皇帝將那盞調好的胭脂水推過去,又拿過另一隻小小玉碗調畫額黃的黃粉,道:“可他身邊的人,都已經招認了,他欲借西突厥之兵謀反。”
太平隔著鏡子望向母親,低聲道:“娘,你見了鳳奴,還不知那些人是如何招認的?”皇帝忽然煩躁起來,將拈在手上玉碗重重放下,道:“你與他們,全是一般口吻!”太平仍是靜靜坐著,雙目中浮起淺淺淚光,道:“阿母,來俊臣便如虎豹,蹲踞於門前,可震懾小人之心,免阿母后顧之憂,女兒並不討厭他。只是,鳳奴與四哥,皆是阿母的親生骨血,又豈有將自己的兒孫,丟給虎豹的道理?”
皇帝冷笑道:“你二哥也是我的親生兒子,他們李家,多的是叛臣逆子!”太平將所說之話在來時路上想好,知道母親雖還在生氣,但內心已經略有鬆動,是以並不慌張,仍是柔聲道:“阿母,女兒並不敢替四哥作保,若他真有謀逆之心,女兒自當請阿母大義滅親。只是此事牽連至親,又關係社稷,阿母又豈惜一回宸顧,將他左右之人帶來親自審問?何況……”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上官婉兒正擡起她下顎,爲她繪製蛾眉,兩人目光一對,上官婉兒眼中露出鼓勵之色。
皇帝冷然道:“何況怎樣?”
太平道:“女兒讀過一句話,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皇帝眉心花鈿微微一動,她側首陷入了沉思,靜謐之中,上官婉兒爲太平描眉、染頰、點脣、繪製面花、貼上花鈿。皇帝凝望著那張越來越豔冶的容顏,再沒有一個人,會如此與她相像。太平今年三十三歲,她想起來,自己戰勝王皇后蕭淑妃,登上後位時,也是這般年紀,這般冰肌玉骨、風情萬種的體貌。那時候一張美麗面容和尚在襁褓的李弘李賢,是她最軟弱又最有力的武器。等她擊敗朝堂扭轉天地時,這幾樣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都已隨光景西流。她所付的代價,太平不知,來俊臣不知,武承嗣更不會知道,所以她的江山,他們誰也別想奪了去。
她待上官婉兒將筆放下,才道:“你去傳旨,讓萬國俊,將東宮的侍人都帶來。”
萬國俊動用了數百名羽林,纔將東宮幾十名宮女、內侍、樂工、匠人帶上殿來,許多人已行走不得,需要人拖拽,濃重的血腥氣再度氤氳開來。萬國俊跪下道:“陛下,五十四名人犯七名畏罪自盡,餘者俱已招供,他們供出,皇嗣除勾結西突厥外,還有……”皇帝接過厚厚一疊供狀,隨手放在案上,道:“還有什麼?”萬國俊道:“還有嶺南流人。”
皇帝掃了一眼遍地人犯,道:“這未帶刑傷的,都是自願招供的麼?”萬國俊笑道:“是,一些頑劣狡詐之徒,臣不得以動用刑罰——卻也都招了。”
他話音剛落,跪伏在地的一人忽然挺起身子,大聲道:“小臣冤枉!”
萬國俊與太平公主都是一驚,打量那人,也不過是二十餘歲年紀,一身青色圓領棉袍上並無血跡,聽聲音也不像宦官。皇帝皺眉道:“你是何人?”那人叩頭道:“小臣東宮樂工安金藏,有冤要訴於陛下!”萬國俊忙道:“此人早已招供,供詞皆錄於卷宗中,請陛下明察!”安金藏憤然道:“我若不招,早就死於拷掠之下了!”他一指身周道:“陛下,此處每一人,或是不勝楚毒,或是畏懼嚴刑。吾等在皇嗣之旁,見他日日唯以經文管絃度日,安有反狀!”
皇帝冷笑道:“你可知被告翻案,要先杖一百?”
安金藏目中含淚,咬牙道:“臣得見陛下,能將冤情上達,死已無憾,何懼鞭杖!”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厲聲喝道:“你供認於前,反覆於後,朝秦暮楚,希圖僥倖,可知亦是狡獪心肝!你莫要以爲萬國俊會殺人,朕就不會殺人!”
安金藏眼中掠過一絲絕望之色,他忽然一躍而起,直向旁邊看守的羽林撲去,將那人狠狠撞倒,順勢拔出他腰間佩刀握在手中。太平驚呼一聲:“阿母小心!”於上官婉兒同時閃身擋在皇帝身前,萬國俊也尖叫道:“來人,來人,快將他撲殺!”
皇帝高喝一聲:“誰敢!”十幾名執刀在手要撲上前的羽林登時僵立,不敢再動作一下。皇帝瞟了一眼女兒,目光略現柔和,又冷冷盯著安金藏道:“你意欲何爲?”
安金藏的身子瑟瑟顫抖,他望了一眼皇帝,又望一眼自己手中長刀,痛呼一聲:“便給陛下看臣一副心肝!”他猛得將刀迴轉,握住刀身向腹內狠狠刺入,又向下死命一切,太平嚇得“啊”得失聲驚叫,她真切地聽到了“刺啦”一聲,不知那是裂帛之聲,亦或是利刃切開血肉的聲音。
皇帝猛得站起身來,她雙目如炬,寬寬額頭上的花鈿上閃著點點金色光輝,推開女兒與上官婉兒,一步步走下階來,腳步是如男子一般的剛毅堅定。站著一旁的萬國俊站著一旁不覺汗流浹背,不止因爲這小小樂工的突然翻供,他恍惚中想:這老婦真的快七十歲了?
安金藏已倒在地上,卻無一人敢碰他。濃郁鮮血將他包裹成一個血人,又滲入更加豔麗的氍毹中,一堆白花花的腸子從他那個巨大的傷口處隨鮮血緩緩流出。太平公主不曾見過這等慘狀,捂著嘴幾欲暈去。
皇帝走到安金藏的身邊,冷冷道:“皇嗣給你什麼恩惠?”安金藏咬著牙顫聲道:“臣……不曾受過……皇嗣恩惠,只是誣人清白,臣義所不爲——陛下……”他將一隻血淋淋的手伸向皇帝,皇帝竟踏上一步,伸出手去,將那隻手握住。安金藏昏暗的眼中再度閃爍出一線光芒,他掙扎著喊道:“皇嗣絕無謀反之事!”
安金藏說出這句話,終於失血過多,暈厥過去,那隻手卻還與皇帝牢牢相握。太平公主跑下來顫聲道:“阿母,你……”萬國俊嚇地面如土色,指著安金藏道:“來人!將這逆賊擡拖下去!”皇帝冷厲目光一瞟他:“他是逆賊?” 她將自己的手緩緩抽出,道:“好生擡他下去,傳太醫醫治。”她望著萬國俊冷冷道:“他死了,你陪葬。” 萬國俊大吃一驚,他便是有來俊臣的急智,此刻也不敢再說什麼,忙讓人將安金藏的腸肚塞回去,小心地擡著出去了。
皇帝望著自己的那隻手若有所思,竟目送著安金藏,下意識地一步步向前踱去,她的長裙拖在地上,太平忙扶著她道:“阿母小心,地上髒。”皇帝身子稍稍一震,向地上凝望片刻,那熱血剛涌進大紅的氍毹中時還不甚看得出來,現在稍稍乾涸,便能看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暗色。她還能辨認出,那一處是薛崇簡、李成器受杖時所濺落的血,這一處是安金藏腹中流出的血。她望著女兒輕蔑一笑,道:“這是孝子賢孫,忠臣義士的血,你倒嫌髒?”
太平公主雖被母親訓斥,胸中卻是一個熱浪翻騰上來,一行淚水順著剛剛修飾好的精緻面龐滾落。她知道,鳳奴和花奴沒做到的事,自己沒做到的事,卻被一個小小的卑賤樂工轉日回天。她掩飾地低下頭去,接過上官婉兒捧上的金盆,強忍著胸中的噁心與不適,爲母親洗手。
皇帝擡起頭來,望著殿下被雨滴打得叮叮作響、微微搖擺的鐵馬,略帶疲憊地嘆道:“朕自己的兒子,倒不如一個弄臣知他深。”她閉上眼睛,道:“擺駕,去東宮吧。”太平柔聲道:“娘要去看四哥,不急這一刻,待雨停了再去不遲。”皇帝微微蹙眉,沉吟道:“他身邊的人都被捉光了,現在整個東宮便是他一個人,若再遲得一刻……”太平生生打個寒噤,才知道母親拘捕了四哥的宮人,竟是連一個服侍他的人都不曾派去……她不敢再想下去,忙向一個內侍吩咐道:“快去告訴皇嗣,陛下將要駕臨,讓他預備接駕!”她扶著母親上了步輦,又指揮內侍將傘撐好,皇帝看了看她,淡笑道:“朕知道你心裡急著有事,回修書院去吧。”太平搖頭道:“我陪著娘。”皇帝一笑道:“你四哥就算要哭,當著你的面,也拉不下臉來。”太平勉強一笑,道:“是女兒思慮不周。”
她站在廊下,看著母親出了院子,才急道:“快!快擡我擔子來,去修書院!”
太平在修書院門外下了擔子,也顧不得儀容,提著裙子一路跑進內堂,還沒進門就聽見暖閣內傳出薛崇簡的哭喊聲:“你們滾開!離我遠點!我不上藥!都別碰我!”她急忙進去,見一張牀上太醫圍著昏迷不醒的李成器忙亂,另一張牀上卻是太醫內侍宮女手足無措環繞牀邊,薛崇簡光著屁股奮力向牀裡爬去,直爬挨著牀裡屏風。一見她立刻扁了嘴哭道:“阿母救我……他們要害死我!”
太平驚道:“怎麼回事?”大冬日那太醫額頭掛汗,向太平行禮道:“清洗傷處略有些痛楚,郎君便哭鬧起來……”薛崇簡簡直義憤填膺,方纔這老頭說給他上藥,藥水一觸傷口,痛得便如要爆裂一般。他抓起牀上一個香球就向那太醫砸去,正中他襆頭,罵道:“你還敢說‘略有些痛楚’?你倒是自己試試!”
太平已知道是怎麼回事,走到牀邊伸出手臂,柔聲道:“花奴乖,到阿母這裡來。”薛崇簡的兩腿完全動彈不得,用手肘撐著,一擰一擰又爬到牀邊來,太平忍不住一笑,卻又流下淚來,摟住他道:“你當著這許多人的面,還光著屁股亂爬,好不害臊。”薛崇簡哭道:“那你快攆了他們出去,他們不會治傷!”他忽又道:“阿婆跟你說什麼,她還會不會再打表哥了?”太平心下一酸,擦著他面上淚水道:“不會了,你忍一忍,把藥上了,傷就好得快些。”薛崇簡臉上又顯出懼色,拼命搖頭道:“我不!他那個藥太疼了,比捱打還疼!你讓他們弄些鳳仙花來,上次表哥給我上藥就一點也不痛。”
太平目視太醫,太醫忙奏道:“公主,那鳳仙花只能化瘀消腫。像郎君這傷破損太多,已略有低熱,若不用藥酒洗清傷口,一時感染起來,就難治了。”薛崇簡雖然心下也隱隱覺得那太醫說得不假,到底害怕,抓起一個瓷枕又扔出去,幸好這次拿太醫有了防備,趕緊閃身躲開。
太平按下薛崇簡的手,摸摸他額頭,果然有些熱,雖然萬分不忍兒子再受苦,卻也懂得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將兒子摟緊柔聲勸慰道:“花奴乖,你快些養好了傷,才能跟鳳奴一起去打獵,娘再找一匹汗血馬給你。”薛崇簡仍是搖頭哭道:“我不要汗血馬,也不要上藥!那個藥比死還疼,我寧可死了也不上藥!”太平嗔道:“你滿嘴胡白什麼!”薛崇簡被嚇得一哆嗦,仰頭望著母親,忽然哇得一聲大哭了起來。
太平心酸難忍,抱著他的頭輕聲道:“你別嚇娘,娘剛纔被嚇怕了。娘抱著你就不疼了,就算爲了娘,爲了鳳奴,忍一下,要是鳳奴醒來看見你不上藥,一定會傷心的。”薛崇簡隔著朦朧淚眼,穿過被人羣圍堵所剩下的小小縫隙,只能看見李成器一線蒼白容顏,他又偷眼一瞥那太醫手中的藥罐,滿心裡都是絕望,簡直如這羣人都逼著他去死一般。他將頭埋在太平懷中哭道:“娘抱著我!可是別逼我!”
太平也甚至無奈,望向那太醫道:“有什麼法子麼?”那太醫踟躕道:“可以用鍼灸住小郎君虎口穴道,能夠止痛。”太平立時大怒:“怎不早說!”那太醫忙開了藥箱,拿出一卷細細銀針來,在火上燎了,讓一個醫官握住薛崇簡的手腕,在他虎口合谷穴上紮了一根進去,薛崇簡本來甚是害怕,待那長長銀針刺進去,也只是微微一下麻痛,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才稍稍放心。
那太醫又在薛崇簡足上三陰交,足三裡和陽陵泉幾處穴道刺下銀針,命兩個醫官道:“按緊些,莫讓他動起來走了針。”那兩人會意,立即上前將薛崇簡雙足牢牢按住。薛崇簡全身都被轄制住,就如方纔受杖時一般,心中恐懼非常,顫聲道:“你這個,管用麼?爲什麼我屁股還疼?”那太醫訕笑道:“上藥時就不疼了。”太平將薛崇簡的頭摟進懷中,攬著他肩頭的手也暗暗加力。
那太醫喘了口氣,才重新上前,纔將手巾從摻和了藥酒的水中攪出,向薛崇簡臀上杖傷揩去。薛崇簡驟然覺得一陣火燒般的劇痛在傷口裡胡行亂竄,痛得慘叫一聲,要翻身過去,那些按著他的手腳太醫忙手上加勁,將他兩腿兩手都牢牢按住。薛崇簡只剩頭頸可以再母親懷中亂蹭,直著嗓子哭喊得撕心裂肺:“他騙人!阿母他騙我!疼死了!我要死了!阿母救我!讓他停下!你快殺了他!”
太平也知那鍼灸之術鎮痛功效不會太大,但兒子痛成這樣也大出意料之外,她只得幫著那太醫,死死壓住薛崇簡跳騰不止的肩頭,咬牙向那太醫低聲道:“你利索些!”那太醫雖是心慌意亂,但總算醫術精湛,極快地將薛崇簡臀上破爛處清洗一遍,他中途換了一次手巾,那條用過的拋進盆中,立時將一盆中都染成了粉紅之色。
薛崇簡已疼得四肢脫力眼前發黑,他渾身大汗淋漓,將一件中衣都浸溼貼在了身上,那一根細細脊樑不斷挺起又摔下。周圍的宮女大多在修書院中伺候經年,看著他長大,此時眼見得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被折騰成這般模樣,都忍不住淌下淚來。總算傷處洗去,太醫將藥膏塗上,薛崇簡已痛得哽咽難出,倒是無力再掙扎。那太醫擦擦額上汗水道:“再飲一碗清熱安神之藥,一會兒哄著小郎君睡去,就能疼得好些了。”
太平快速抹去眼下一顆淚水,略一點頭,又問:“壽春郡王那裡……可要緊麼?”那太醫苦笑道:“大王內外傷夾逼,身子又虛弱到了極致,不止是因爲劇痛才昏厥的。臣先用山參吊住他性命,盡力使他清醒,公主可用寬心之語,緩緩勸慰,讓他自己振作起來,臣就好辦了。”薛崇簡顫聲哭道:“表哥……表哥,我表哥是不是要死了?”太平含淚道:“不會的。你自己要先勇敢些,才能讓鳳奴快些好,知道了麼?”薛崇簡一聽說,立刻用力咬住嘴脣,止住哭聲,渾身卻仍是哆嗦不止。
太平望著這一對兒郎,心中愛憐與疼痛絞作一處,忽又想到,東宮那邊,四哥是不是平安無事,是不是也如花奴一般,偎在母親懷中哭泣?母親會不會也如自己一般,抱著他,撫摸他臉龐頭髮?她被某種莫名的悲哀擊中,不止是爲了花奴鳳奴,不止是爲了四哥,也不止是爲了自己。那是如同風拋楊花、雨打殘絮一般無所依傍的孤零,讓她的淚水緩緩滑下,滑過母親爲她精心調製的胭脂與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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