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自言歌舞長千載(中)
薛崇簡帶著武靈蘭匆匆回到府中,直奔天平公主的寢殿,見太平側臥於榻上,武攸暨坐在她身旁,正拿一把紈扇爲她扇風取涼。太平聽到腳步聲,睜眼見到兒子,微微一笑道:“花奴回來了。”薛崇簡撲到榻邊,握著母親的手道:“阿母哪裡不適?”太平撫了撫兒子的頭髮道:“不妨,想是午後太熱了些,方纔覺得腹內一陣煩惡,吐過後又飲了一盞綠豆羹,這會兒已覺得安穩了許多。”薛崇簡見母親面色尚好,鬆了口氣,略帶抱怨笑道:“您也不讓傳話的人說清楚,嚇死兒子了。”太平瞥了武攸暨一眼,笑道:“還不是你阿叔,說風就是雨。”她看到此時才進屋的武靈蘭,倒是微微一怔:“阿蘭也回來了。”
武靈蘭也上前跪下行禮問安,太平安慰了兩句,又笑道:“擾了你母親的壽宴了。”武靈蘭道:“我在家吃了孃的生日湯餅也就是了,自是阿母的身子重要。”薛崇簡心中多少有些愧疚,遲疑道:“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太平凝望兒媳一刻,繼而一笑道:“晚上車馬不穩,阿蘭的身子又經不得顛簸,就別去了,早些回房歇著吧。”薛崇簡從武攸暨手中接過扇子,對武靈蘭道:“你先回去,我給阿母打一會兒扇,服侍阿母睡下就去找你。”武靈蘭聽到“就去找你”四字,心中禁不住涌起歡喜來,也在太平公主身邊坐下道:“我也在這裡陪著阿母。”
太平見武靈蘭說話時望著薛崇簡,嘴角抿起一個略帶羞澀的清新微笑,手指捏著兩條裙帶,來回反覆纏繞,便如初入自己府邸,做新婦時神情一般。太平在徐徐清風中閉上雙目,心下不知爲何生出一陣惻然來。
李成器那晚久久不得入眠,聽著更報已過三響,腦中方朦朧有了一絲混沌睡意。忽然他聽到了一片嘈雜之聲,他以爲自己已經入夢,夢中他又回到了神龍革命那晚,他陪伴父親坐鎮南衙,只能根據遠遠的兵革相交之聲,來判斷這一場關乎生死的戰鬥,究竟是成時敗。與袁恕己焦躁忐忑又興奮的神情不同,父親面上始終帶著淡淡悲涼。李成器在夢中聽見父親說,這一戰無論勝負,他都罪可彌天。
只是那聲音卻越發清晰,隱隱的的人聲鼓譟,還伴隨著特特馬蹄,在如同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襲來。李成器驟然清醒過來,黑暗的牀幃內,只有掛在帷幕四角的金香薰發出幽幽的微光,這絕不是幾十幾百人能夠發出的聲音,何況深夜宵禁,誰又敢於王府附近喧鬧?兵變!夢境與現實合二爲一,李成器驚出一身冷汗,遽然坐起身,外間睡著的婢女阿蘿也聽到聲音醒來,起身驚道:“殿下,出了什麼事?”李成器匆忙穿上靴子便向外奔,阿蘿忙叫門外捧劍內侍跟上。
李成器從壽春王府後門穿過甬道,直奔相鄰的相王府,在相王府門外又碰上了同是聞聲來護衛父親的李隆基。李隆基雖是蓬頭赤足,卻是左手執火右手執劍,身後還帶著幾個赤膊的執劍少年。兄弟二人匆匆相見,當即聯袂入府,李旦已聽到稟報,親自帶著內侍來到階下迎接他們,李成器兄弟見到父親無礙,長鬆了口氣,這才跪下叩首問安,李旦攙扶起他們道:“城中似有變故,我已經派人去打探,又命府中護衛在門口警戒,你們便在我這裡等等消息。”
相王府離皇宮更近些,那一陣難以明辨的喧嚷聲聽去更加清晰,甚至能聽出馬蹄聲、靴步聲、兵革相交聲,似乎不斷有軍隊從府外經過。李隆基驚道:“是太極宮中出事!”李旦在黑夜中一語不發地凝立,晃動的火把照亮他沉靜又略帶悲涼的臉,李成器覺得恍惚,這神情分明和自己夢中一模一樣。他這纔看到李旦一身青色圓領袍,頭上以玉簪綰髮,比起兩個兒子衣冠不整的狼狽,倒是顯得好整以暇。
李旦靜默了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向身旁的豆盧妃微微一笑道:“我們進屋,你去取兩件衣裳來,再給三郎尋一雙合適的靴子。”李隆基對自己的護衛王毛仲吩咐:“你帶兩個人,去把我二哥四弟五弟都接到此處來。”李旦引著他們入內,李隆基坐下一邊穿鞋一邊問:“怎麼爹爹未入睡?”這原是極尋常一句話,李旦卻是微微一愣,似是遲疑了一刻,才答道:“恰好讀書晚了。”
一個護衛急奔進殿,撲倒在地大聲道:“稟殿下,卑職碰上了帶兵入衛的中書令李嶠,李大人說太子起兵謀反,殺了德靜王滿門,又帶兵殺入皇宮,陛下與皇后正被圍困於玄武門城樓上!”李隆基驚道:“你沒聽錯!是太子謀反?太子李重俊?”那護衛急道:“絕無差錯,李大人還說現在情形不明,請各位殿下安守府中,甚勿輕出!”
李隆基正要再問,忽見李成器白皙的面容幾乎變成了黛青色,踉踉蹌蹌向外奔去,他忙追上一把扯住他袖子:“大哥哪裡去?”李成器胸口憋悶地幾欲炸開,雙足似踩在一堆棉絮中,他腦中充滿嗡嗡之聲,連門外院中的沉沉夜景,也被火光扭曲得光怪陸離。他用力去摔李隆基的手,也不知是因爲渾身無力還是李隆基扯得太緊,幾次都未摔落,他重重地喘了兩口粗氣,才能說出話來:“你放開!我要去找花奴!”李隆基被他嘶啞的聲音驚了一驚,李旦凝眉走上一步,道:“你怎知花奴在德靜王府?”李成器渾身哆嗦的厲害,雙目痛得幾乎不辨光明,卻流不出一滴淚來,他顫聲道:“是我讓他去的……”他悔恨地幾欲死去,是不是他親手將花奴推入了災難?
李隆基一愣,已被李成器狠狠扯出衣袖,他看見自己一貫進退有禮的兄長,如喪了魂魄一般奔出堂去,怒吼道:“備馬!給我備馬!”李旦面色這纔有些蒼白,他急忙吩咐李隆基:“你帶上我府中護衛,陪你大哥同去,有了消息立刻回稟!”
李成器縱馬在夜中的長安城內奔馳,不斷有亂兵從他身邊經過,裹挾著他的馬匹,讓他如陷入颶風裡一條小船般無法掌控方向。他不斷地用馬鞭抽打身邊的人,或是祈求他們爲自己讓出一條路來,卻都無濟於事,瘋了似的鼓譟聲就在他耳旁,他在欲死的焦灼中卻又感到了恍惚的差異,這些人爲什麼這樣著急?難道他們也有親人陷於戰火之中麼?灼灼的火把如同星河般綿延出去,讓他想起盂蘭盆節,河中漂浮的無數河燈,指引著幽魂的去程。
尚未行至興寧坊前,遠遠便看到東方一片火光,將半天渲染得如同朝霞,風中漂浮著說不清是焦臭還是血腥的氣息。此處坊間外所住的皆是朝中顯貴,各家奴僕紛紛出門,聚於自家門下觀望,指點著東方竊竊私語。
李成器大口地呼吸,從火中掠過的風還帶著幾分燎人的熱氣,但他卻覺得渾身的血都凍結成冰,冰棱如刀劍一樣穿刺了他的心肺,腹內劇烈的疼痛幾乎要攫據了他的意識。李成器向著那火光燭天之處奔去,他無暇去想,太子李重俊爲何會忽然起兵謀反,爲何要將武三思滅門。他只知道花奴在那裡,花奴蜷在他懷中撒嬌,說他不想去拜壽,不想去武三思家,是他強行將花奴拖了起來,是他親手將花奴送入死地。
他們終於衝進了德靜王府所在的興寧坊,只見巍峨的王府已盡數捲入了熊熊烈火中。火光映出樑檐間精美的花紋雕刻,這座富麗堂皇的王府沐浴在沖天而起的火光中,倒是前所未有的盛大明媚。火勢已蔓延到了周遭人家府邸,滿街盡是奔跑哭喊的人,烈焰趁著風勢,如長長的火舌舔舐著李成器等人的面頰。
李成器恍惚中又回到了推事院的地牢,回到那遙遠夢境中的地獄,鬼卒們將一鍋又一鍋的沸油向他身上潑來,他的皮肉盡被燒焦灼爛,他在欲死不能的痛苦中,唯有呼喚一個人的名字,花奴。每一次他遇到劫難,花奴都會應聲降臨在他身邊,長久以來,這兩個字早成爲了比阿彌陀佛更加神聖的咒語,成爲天地間只爲他一人而設的光明善好。他從不知道,若有一天,他呼喚這名字,卻再無人應答,將是怎樣一個情形。
李隆基見李成器被火光映亮的眼眸中掠過一線決然之光,繼而李成器縱馬便向那片火海中衝去。他大吃一驚,阻攔已經不及,只得將自己的馬向李成器的馬狠狠撞去,兩匹馬齊聲嘶鳴,翻倒在王府被烈焰封堵的門前,李成器和李隆基皆被重重拋出去,順著臺階滾下。這時巨大的屋樑轟然倒塌,砸在兩匹馬的身上,駿馬發出淒厲的哀鳴。
李成器在兩眼發黑中,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喊道:“表哥!”他擡起頭,薛崇簡騎著馬,馬上帶著武靈蘭,身旁跟隨著武攸暨等人,正衝進坊間。薛崇簡當先跳下馬,向自己奔來。
李成器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眩暈中生出了幻象,那幻象是冥河中開放的蓮花,即便前方是必死之路,他也只能投奔那幻象而去。李成器在渾身骨骼似要寸寸折斷的劇痛中,強行撐起身子,向前奔跑兩步,腳下一軟又撲跌下去,薛崇簡疾奔兩步跪下,一把將李成器抱起擁入懷中。長長的火舌在他們身遭吞吐,他們的頭髮、衣袂被熱風激盪而起,似乎隨時能將這一對人吞噬。薛崇簡用上全身力氣抱著這個人,手指幾乎陷入李成器的血肉骨骼中,他低聲怒吼道:“你瘋了麼!你活夠了!”
李成器仰頭望著薛崇簡的臉,兩行熱淚終於淌下,他倚靠在薛崇簡胸前,輕輕嘆息道:“我以爲你在裡頭。”薛崇簡微微一怔,他手上的動作輕柔了些,擦去李成器額角上一塊血跡,含淚斥責他:“真傻。”李隆基就摔在兄長身旁,他在明如白晝的光芒中,震驚於兄長與薛崇簡相交纏的目光,那目光比身後灼人的烈火更加激盪,卻又藏著化不開的溫存愛意。
“爹!娘——!”武靈蘭悽絕的呼喚在不斷轟隆倒塌的房屋中聽去格外怖人,她翻身下馬便向搖搖欲墜的王府奔去,同來的內侍忙抱住她,將她向後拖,急切地喊道:“縣主!縣主不可近前!”武攸暨也喊道:“花奴!你們快退後!”薛崇簡咬牙抱起李成器,王毛仲奔上來扶起李隆基,拼命向後奔跑。一根根巨椽裹著烈焰轟隆隆地砸下,逃出來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座長安城中最華麗的王府、那些高愈百尺的瓊樓玉宇,輕似飛煙般轟然倒塌。
武靈蘭不住地哭著嘶喊:“放開我!放開我!我爹孃在裡頭!”武攸暨用浸溼的手巾捂住口鼻,氣急敗壞地安慰她:“阿蘭、阿蘭,你別急,先找個人問問,問問……”總算一個護衛找到了一個從王府中逃出來的奴子,揪到了武攸暨面前,那奴子一邊叩頭一邊嚎啕大哭道:“縣主!大王王妃駙馬,並咱們府中的老少,皆被殺了……那些兵殺了大王,將他們的屍首堆在院中,又放火燒房子……”
武靈蘭喉嚨中發出一聲虛弱又痛楚的□□,她的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薛崇簡奔過去將他的妻子抱入懷中,武靈蘭痛得**的手指死死握著薛崇簡的手臂,她的胸口急速的起伏,卻說不出話來。武攸暨驚呼一聲,他看見一道殷紅的鮮血從武靈蘭的裙下蜿蜒而出,緩緩向著火海的方向流淌而去。
薛崇簡第二日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入夜,太子李重俊因不忿於韋后、安樂公主與武三思的凌辱逼迫,同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將軍李思衝、李承況、獨孤禕之、沙吒忠義等,矯制發羽林千騎兵三百餘人,殺武三思、武崇訓於其第,盡誅其親黨十餘人。李重俊又使左金吾大將軍成王千里及其子天水王禧分兵守宮城諸門,自己與李多祚引兵自肅章門斬關而入。
李重俊身爲太子,自然不能公然將兵革指向皇帝皇后與自己的妹妹,只能以上官婉兒引武三思入宮與皇后私通爲由,叩閣索上官婉兒。上官婉兒立即跪下向皇帝道:“太子欲先索婉兒,次索皇后,次及陛下。”皇帝帶著韋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登上玄武門樓以避兵鋒,這個平日裡怯懦的男人,在心愛的女人們陷入危難時,倒是難得一見地拿出了一個男人應有的勇氣。李顯據檻俯身向李多祚所率領的千騎將士們喊道:“汝輩皆朕宿衛之士,何爲從多祚反?茍能斬反者,勿患不富貴。”李重俊能發動千騎將士誅滅武三思,不過靠著假傳聖旨,一見皇帝親自登樓斥責他們謀反,這些親衛將士們登時譁變。李重俊悲哀地看到,他想要爲父親除去身邊的一干妖邪女子,他的父親卻義無反顧地和這些妖邪們站在了一起。
被父親冠以謀反之名的李重俊成了將士們謀富貴的奇貨,加上楊再思、蘇瑰、李嶠與兵部尚書宗楚客、左衛將軍紀處訥等擁兵二千來救駕,李重俊大勢已去,只得帶著不滿百人的東宮侍從逃至終南山,又被左右侍從所殺,李多祚等人被斬於玄武門下。第二日清晨,迎接皇帝的除了東方旭日,太極殿一如既往的恢弘鐘聲,還有兒子李重俊的頭顱。
憤怒的皇帝命令將兒子的頭顱懸於太廟,祭奠武三思與武崇訓的靈柩。皇帝追封武三思爲太尉、樑宣王,追封爲武崇訓爲魯忠王,喪禮一如親王,並籌措欲以帝王禮爲武家父子修築山陵。只是武家滿門遭誅,靈柩前服喪的只有一個冢婦安樂公主,她因不願向家姑屈尊下拜而未曾前往武家拜壽,她的驕矜無禮反讓她僥倖逃得一劫。朝中皆知武三思僅存的一個女兒、太平公主的兒婦方城縣主,也因受驚而小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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