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8.榮譽之證（二）
卡里爾在徹莫斯的清晨六點二十一分登上了鷹之翼，而當他一一回答完那些彷彿沒完沒了的問題以後，時間已經來到了下午六點四十八分。
此時此刻，地上城市中的人們大概只能看見夕陽即將落下的最後一點餘暉。藉助鷹之翼的高度，卡里爾卻能清晰無比地看見那輪桔紅色的巨大火球。
它漂浮在地平線遠端，所散發出的光亮染紅了無盡的雲層，頗有幾分神似一片即將降下的火雨
卡里爾心不在焉地戴上墨鏡，以免自己如今‘脆弱’的血肉爲這些光亮而受傷，觸發某些自動程序似的反應機制。他曾避開所有人，自己偷偷做過實驗，而那結果並不如何令他安心滿意。
“請問，明日您還來嗎？”一陣腳步聲響起，洛納提斯特爾頗爲期待地在他身後問道。
站在榮譽室外的寬闊走廊上，面對著落地窗而背對著他的卡里爾深深地嘆息了一聲，隨即轉過身。
“.我當然會來，我還有許多工作沒做完。”他緩緩說道。“只要不再問我有關帝皇幻夢號的事情就可以。”
“多謝，教官！”
二連長誠摯又燦爛地笑了起來，隨後便帶著他的兄弟們小跑離開。全副武裝的第三軍團戰士們挨個從榮譽室內走出，依次對他行注目禮。
而卡里爾唯一能做的事情，卻只有站在原地，接受這些突如其來的崇敬，然後以僵硬的微笑迴應他們。
“我們決不辜負他人的善意——我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句話。”
拜託你安靜一點吧，康拉德
“拜託你聽聽自己的要求有多麼無禮，好嗎，父親？我好不容易等來這個機會，怎麼可能就這樣作罷呢？”
眼見著最後一個帝子也消失在走廊盡頭，卡里爾面上的笑容終於徹底消散。他擡手揉揉臉頰，重歸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打定主意保持沉默，不去回答這句話。
而那藏於他影子中的人顯然也知道他會這樣做，完全沒有氣惱，反倒發出了一陣低沉的笑聲
彷彿在告訴他，我會等待下一個機會到來。
好吧，那你就等吧。卡里爾無奈地想。
他低頭拿出腰間的便攜式數據板，向兩個人發送了同一條消息，隨後便大步走向鷹之翼的另一端——即輔助軍們訓練與生活之地。
若是以常人的速度步行，這段路大概要花上他整整一天的時間，於是他便依照數據板上地圖的指引，前往了一處快速通道，藉助科技與機械的力量將這段路的時間縮短至了二十二分鐘。
當晚七點十五分，他成功抵達目的地。
而這裡並不像帝皇之子們的那頭一樣空蕩，從快速列車上走下，他立即引來一衆目光。
首先注意到他的是兩名身穿全黑甲殼甲的士兵，而後是一支簡裝打扮的巡邏隊伍，最後則是大片大片的家屬和平民——今日是軍營的開放日，所有士兵的家人與申請到遊覽名額的平民都可擁有二十四小時整的時間於此逗留。
卡里爾知道這件事，只是，他並沒有想到，一條幾乎沒有人使用的線路外的站臺竟能擁有這樣多的人流量。
當然，很快就不多了。
在注意到他的審判官制服與那標誌性的大衣以後，家屬與平民的腳步加快了數倍不止。伴隨著他們的離去，此前還熱鬧非常的聲浪也瞬間消散，只餘空洞的迴響，徘徊在鋼鐵與鋼鐵之中。
也直到這時，那兩名士兵與巡邏隊才朝他走來，他們列隊停下，其中很快就走出一名長官。
從軍銜來看，這是一位中士。他約莫四十歲年紀，滿頭棕發，眉毛濃密，膚色被太陽曬得黝黑，軍裝的袖子一路向上擼到小臂，露出傷疤與大概是紀念某場戰爭的小型紋身。
“大人。”他敬禮，隨後從腰後拿出一隻銀色的方型儀器。“我們收到通知，近期會有審判官造訪鷹之翼，但有些程序是必須執行的，還請您諒解。”
“沒事。”
卡里爾對他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他已經適應了審判官這一身份帶來的許多影響——他的一些舊習慣，例如攀談或表示善意，會在這層身份的影響下變作一種壞事。
他舉手，將數據板遞了過去，中士伸手接過，手中儀器滴滴作響了數秒鐘，其上顯示燈立刻由紅轉綠。
中士鬆了口氣，再次敬禮，隨後便帶著他的隊伍以及那兩名站崗的士兵大步離去。也不好說他到底是效率極高，還是鐵了心要逃離總是代表著麻煩的審判官
但是，一時之間，這處車站竟然只剩下卡里爾一人仍在，空蕩的可怕。他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最後選擇低頭望向手裡數據板，並打開地圖。
又是一陣步行，他走到哪裡，哪裡的熱鬧就短暫的消逝。士兵們顯然已經通過某種方式得知了他的到來，站崗的人數憑空增加了許多，巡邏隊的數量也是如此。
別無他法，爲了不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煩，他只得加快腳步，走向今日的最後一個目的地。
但這樣的姿態似乎引起了更大的誤會，他所到之處全是忽然停下腳步的人們，每個人都深深地埋著頭，哪怕是不理解爲何要這樣做的孩子也被長輩的手強迫著這樣做了
他們以這種方式表示著自己的無辜與謙卑，而他甚至不能停下以作任何回答，否則多半會迎來許多突然的下跪，以及‘我絕對忠誠於帝皇’之類的吶喊。
“早知道還是老方法好使，是不是，父親？”某人竊笑著問。
早知道我就應該換身衣服進來.卡里爾罕見地腹誹一陣。
“噢，那沒用的，你壓根就不知道如何僞裝自己——除非你動用靈能，但那樣就失去了實地走訪的意義，而且也更像是潛行了。”
我的僞裝技巧很差嗎？
“你以爲呢？你習慣性面無表情，同時四處觀察，尤其喜好與人對視.再配上你的長相，就算你換上一身平民打扮又如何？我敢保證至少有一半的人會把你當成法務部的探子。”
卡里爾擡手摸摸右臉側面，想道：那麼，如果我時刻保持微笑呢？就像徵兵廣告上的那位政委那樣笑？
“我勸你不要這樣做.”康拉德·科茲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我認真的，卡里爾，你可千萬別這樣幹。”
好吧。
帶著遺憾，卡里爾邁步走入一間食堂。這裡擠滿了正在用晚餐的士兵們，食物的香氣混在空氣中，十足誘人。其中以各式肉菜的味道最爲明顯，但也夾雜著些許酒香。
想來大概是今日的特例，畢竟是半年一次的開放日，總要給士兵們緊繃的神經一個放鬆的機會——他們不是阿斯塔特，不可能僅靠冥想與暗示便調節自身。
卡里爾環顧四周，頂著衆人的目光與打量，邁步走向了一個用於領取食物的窗口。透過半透明的玻璃，他看見一個神色緊張的小夥子，以及他的一個機僕幫手。
他們的手邊與身後放著兩隻巨大的鐵桶，燉菜的香味從中散發。卡里爾伸手掏出一迭帝國幣，用五塊錢的價格獲取到了一份原本是非賣品的燉菜，佐以鬆軟的白麪包與杜松子酒，一種古老而釀造簡單的酒類
他端著餐盤轉過身，不出意料地看見食堂已經空了一半。
剩下來的士兵們則分爲兩派，一派不顧一切地胡吃海塞，速度快到讓人擔心他們的胃。另一派則維持著原有的進食速度，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談笑打鬧，雖不時看他一眼，但也不會做什麼過激舉動。
卡里爾走到一張剛剛空出的圓桌旁坐下，開始品嚐這份簡單的食物。
他吃得很快，也很認真，每次咀嚼都會確保食物的滋味完全在味蕾上綻放——於是康拉德·科茲的聲音再次出現。
“我以前還以爲你沒有什麼口腹之慾。”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第一次看見你吃營養膏的時候還覺得那是什麼珍饈美味呢，吃到嘴裡才發現和爛泥巴差不了多少。”
進食是人類最基本的慾望.我不吃正經食物絕非我不想吃，康拉德，而是我沒得選。
“但你後來有得選了。”
是的，可惜那時我幾乎已失去這種慾望了。
“那麼，我會安靜一會——”午夜幽魂突然溫柔地低語起來。“——慢慢吃吧，父親。”
多謝你，幽魂。
卡里爾長出一口氣，開始全力以赴地對付盤中燉菜。
大小均勻，烹製合適的獸肉幾乎是入口即化，其肥瘦相間的特性讓它們本就不凡的口感十分突兀地上升到了另一種等級。一口下去，汁水四濺，再加以濃湯調味，與其中植物塊莖的點綴
待他放下手中刀叉時，盤中燉菜已消失不見，只剩下兩片白麪包，以及一杯杜松子酒。
而他沒有浪費，攥住麪包，擦過燉菜湯汁的殘餘，帶起變色後兩三口便將其解決。第一口杜松子酒緊隨其後送入口中，稍作漱口便直接吞下，任由那清香的味道綻放於喉中。
卡里爾嚥下麪包與美酒，向後靠去，順手摘下帽子放在餐盤左側，開始品酒，以及等待。同時透過墨鏡的掩蓋，觀察著其他人的反應。
許多士兵都有些驚詫地看著他，顯然是沒想到一個審判官居然能這麼旁若無人地大口吞嚥這便宜的燉菜。
他們若是知道他那短暫又漫長的人生中實際上壓根沒吃過幾頓正經的菜餚，興許就能理解他的反應了。
想到這裡，卡里爾微微勾起嘴角，暗笑了一下，一個聲音則從他右側傳來。
“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說到做到了，卡里爾怎麼？食堂的燉菜要比我的手藝更吸引你嗎？”
食堂內瞬間鴉雀無聲，就連咀嚼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紫衣巨人。直到差不多半分鐘以後，纔有驚呼、問候與敬禮聲傳來。
卡里爾緩緩站起身，將頭痛掩蓋在抿酒的過程中，開口說道：“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流程而已，福根。”
福格瑞姆對他笑了笑，但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轉身向著士兵們招手。一瞬之間，軍隊式的嚴肅與緊迫就變成了夾雜著興奮的見面會，甚至有人開始鼓掌，臉色漲得通紅
直到福格瑞姆親自開口請求他們稍微離開一會，這陣喧鬧方纔平息。
“你至少應該讓他們把飯吃完吧？”卡里爾問。
他得到一記挑眉，以及一陣搖頭：“你還是少開玩笑爲妙，教官閣下——我真的很不理解，難道康拉德或範克里夫他們從未告訴過你，你的幽默感實際上非常奇怪嗎？”
卡里爾沉默片刻，答道：“最近這段時間，你是第二個這樣評價我的人我的幽默感真的很糟糕嗎？”
福格瑞姆再次搖頭：“是奇怪，而不是糟糕。好了，現在來談談你花了一天時間實地考察的工作成果吧。”
卡里爾放下手中酒杯，再次拿出那塊便攜式的數據板，開始滑動其屏幕。點動、書寫、敲擊，他沒花多長時間就寫出了一份簡短的報告。
其內容實際上非常簡單，硬要概括的話，只需兩句話便可：以大審判官之名，我回函告知政務院、攝政王與掌印者，徹莫斯繁盛依舊，第三軍團榮光永存。
因此，任何不必要的有關於第三軍團人數異常的猜測和捕風捉影都應當被視作異端行爲。同時，我要求機械教的貝利撒留·考爾大賢者即刻出發前來，幫助我解決第三軍團的困難。
福格瑞姆看完這份報告，緩緩擡起頭，眼神複雜。片刻後，他輕聲開口。
“你打算怎麼做？難不成已經有解決辦法了嗎？”
“的確有。”卡里爾不置可否地說。“而且其中一個非常簡單。”
鳳凰眼眸微亮，迫不及待地問道：“是什麼？”
“殺了你。”大審判官站起身來，戴上帽子，如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