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維塔率先走下懸浮車,就算沒穿甲,他如今的體重也讓這機械離地的距離陡然上升了一截。
此事讓他有些不快,也讓緊隨其後的伊斯坎達爾·卡楊揉了揉手腕。
用這種奇怪的小動作,他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但這如何能逃過夜之長子的感知?
不過,雖然對此事一清二楚,賽維塔卻沒有按他一貫的風格來行事,他甚至什麼都沒說,彷彿根本就沒發現卡楊的嘲笑一般,只是側過身,對不遠處走來的一隊戰犬行了天鷹禮。
他們立刻停下回禮,走近以後卻又行了一個戰士禮:簡單的握拳撞胸,鋼鐵碰撞,幾張剋制而冷峻的年輕面容在夜幕下顯出一副肅殺之氣,細微處卻滿是止不住的激動。
很明顯,卡楊的探子兼領他們入城的嚮導盧菈·薩林早已將賽維塔出現的事情上報了,而且多半用了官方辭令,比如‘訪問’什麼的
“很榮幸見到您,亞戈·賽維塔里昂。”戰犬小隊中的一名士官開口說道。
他說話時帶著點特別的金屬碰撞聲,這要歸結於他的下顎——一整個泛著金屬光澤的仿生學器官就那樣平靜地待在那裡,柔軟的膠質材料巧妙地替換了下嘴脣,牙齒則由堅固的合金製成,完全取代了曾經的血與骨。
“榮幸嗎?我覺得是驚嚇吧。”賽維塔低頭凝視他。“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在多數情況下,我的出現都算不上什麼好消息,尤其是這種突然的不請自來.”
他忽然微笑一下,擡手拍拍戰犬的肩甲,問道:“誠實點,年輕人,你在聽見我造訪的那一刻首先想到了什麼?”
士官猶豫了不到一秒,便迅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們——”
“——我現在問的是你的反應。”
“.我感到危險。”士官如實相告,眉間緊皺。“我不認爲您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努凱里亞上。”
“喔。”賽維塔慢悠悠地點點頭。“那麼你有備戰嗎?”
“什麼?”
“你有備戰嗎?”賽維塔重複一遍。“你有馬上穿戴好你的動力甲,拿上你現在背在身後的動力斧和你別在腰間的那把等離子手槍嗎?有嗎,年輕人?”
“.有。”
“然後你有思考我爲什麼會出現在你的故鄉和你發誓守衛之地嗎?”
“有。”
“我想聽確切的答案。”
士官擡起頭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賽維塔沒有迴避這個眼神,仍舊微笑以對。
長達十來秒的沉默過後,年輕的士官以果決的語氣回答了他的問題。
“恕我無法回答。”
他生硬地說,然後後退一步,躲開了賽維塔,擡手指向了一座位於不遠處的高樓。
它頂端有著天鷹和法務部的徽記,本該在任何時候都固若金湯、纖塵不染,此刻卻從內而外地冒著火,黑煙縈繞,遮蔽了星光,其勢浩大到足以令人懷疑巴拉斯托城內是否沒有任何消防機構。
“我們的智庫館長埃斯佩爾·巴拉加什大人在那兒等您。”士官微微欠身。“車輛已經準備好了。”
如他所言,一輛藍白二色的厚重懸浮車從天而降,落在賽維塔與卡楊身邊。
千子迫不及待地走了上去,甚至沒心思和戰犬們說上兩句話。
賽維塔笑著上前一步,追上去再次拍了拍那年輕士官的肩膀,隨後又用努凱里亞方言對他說了句話,這才上車,留下滿臉驚愕的後者和他摸不著頭腦的小隊成員們。
反重力引擎即刻啓動,帶著他們在短之又短的三分鐘內抵達了巴拉斯托城的法務部總部門前。
這裡圍著很多人,從城中駐防的各支角鬥士部隊中抽調出來的精銳士兵們已荷槍實彈地守住了整棟大樓所有的出入口。
值得一提的是,戰犬們的人數反倒不多,攏共不過寥寥二十人,且都站在大樓正下方那寬闊的廣場之上。
他們沉默地佇立在那裡,手提武器,目鏡倒映著熊熊火光,鮮明地表達了一種態度。
半分鐘後,懸浮車再次降落,落在大樓一百二十米開外的一處臨時關口旁。
這裡已經被戰地機僕們臨時挖掘出了一條簡易的戰壕,一門攻城炮被放置在其後,其黑洞洞的炮口正直勾勾地對著法務部大樓那高達三十米的厚重大門,只需要一個命令,這門炮就會立即開火。
有趣的是,除去機僕以外,攻城炮旁竟然僅站著兩人,其中一名看打扮甚至僅僅只是個平民.
卡楊不由得有些疑惑,而賽維塔沒給他留出發問的時間,車門一打開,他就直接跳了下去,大步踏入戰壕內部,彷彿此行是要去參加一場戰爭。
“很久不見了,埃斯佩爾。”他語氣稍顯嚴肅地對智庫館長問候道,問題緊追其後。“我看到你已經晉升了,你的老師呢?”
“.被葬入無畏了。”
賽維塔不爲所動地頷首,彷彿他並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隨口一問。
隨後,他轉向那個穿著大衣,豎著衣領,雙手全都放入衣兜內,好似感到寒冷的凡人。
“我已經將伊斯坎達爾·卡楊帶來了——”當著陡然瞪大雙眼千子的面,賽維塔微微欠身,鞠了一躬。“——您打算什麼時候見他?”
普羅斯佩羅在上!
卡楊下意識地向前一步,他本想說點什麼.這是理所應當的,不是嗎?他本來就該說點什麼纔對,在來的路上他甚至已經做過上百個預案了!
它們應當幫助卡楊在這個時候妙語連珠,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然而,不知爲何,它們此時全都安靜地待在他的腦海深處,彷彿沉船一樣懶洋洋地躺在海底,不願動彈。
於是千子只好口乾舌燥地張開嘴,發出幾個意味不明的單音節。
他的表現奇怪到讓一旁的埃斯佩爾都忍不住皺起了眉,甚至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他下意識的以爲這位古老的紅魔子嗣剛纔是在吐咒
他只能想到這一種尚算合理的解釋了,不然該如何理解伊斯坎達爾·卡楊此時的表現?
怎麼?那個能在言語交鋒上完全勝過他的巫師突然間變成了一個白癡嗎?
答案是否定的,伊斯坎達爾·卡楊還沒有失去他的智力,因此他在短暫的愣神後迅速地跟隨賽維塔,行了一禮。
半秒鐘後,他們聽見一聲嘆息。
“亞戈·賽維塔里昂。”一個並不大的聲音平靜地開口。“你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還有你,馬格努斯的子嗣。請你務必記住一件事:無論這位偉大的帝國英雄在來時路上對你灌輸了什麼,它們都不是真的。說得更直白一點,他欺騙了你,以此來滿足他自己的某種古怪的邪惡趣味。”
“現在請允許我稍微失陪一會,巴拉斯托城中今夜的氣氛已經足夠緊繃了,這門炮的響聲不該再爲其添磚加瓦既然那些人不願開門投降,那麼我就自己去一趟。”
言罷,他消失在原地。沉默再度降臨,但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在賽維塔緩慢地直起身時,卡楊朝他撲了過去。
千子面色漲紅地將他撞入了戰壕內部,緊接著揮拳就打,三拳兩腳之間盡是些狠辣招式。埃斯佩爾看不出他用的是什麼類型的格鬥術,但當務之急倒也不是這個,而是趕緊分開他們。
他慎重地舉起右手,打算施法,可他的法術纔剛剛起勢,卡楊便用一記低吼阻止了他的施法。這吼聲威嚴無比,僅僅只是一個簡短的音節便讓埃斯佩爾才聚集起來的靈能徹底消散,猶如君王之命。
亞戈·賽維塔里昂大笑起來。
“你學藝不精啊,埃斯佩爾!老格里薩克難道沒告訴你一定要小心千子嗎?尤其是在施法的時候!”
他一邊抵擋著卡楊的拳頭,一邊如此喊道。
這仍有餘力的表現讓千子愈發憤怒了,他索性起身離開賽維塔,一個跳躍離開戰壕,雙手合十又張開,一把沉重的法杖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墜入他手中。
它通體都被某種古老的布包裹著,看不出半點神異。卡楊乾脆利落地揮動它,使其尖端指向仍然躺在戰壕裡笑個沒完的賽維塔,暴怒地咆哮起來。
“起來,和我戰鬥!以馬格努斯之名,我要——”
“——你要怎麼著?”賽維塔攤開手,躺在泥土中,滿臉好奇地盯著他。“你要在這兒把我打成個殘廢?還是直接殺了我?”
千子的眼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他怒不可遏地深吸一口氣,緊接著收回法杖,憤怒不減地開口。
“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能幹出這種事來,亞戈·賽維塔里昂!”
“一個玩笑罷了.”
“玩笑?你讓我在他面前顏面盡失!”
聽見這句話,賽維塔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終於站起身來。
他拍拍黑袍上的泥土,三下五除二離開戰壕,走到卡楊面前,毫不設防地將脖頸露給了對方。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距離,一旁的埃斯佩爾毫不懷疑,只要卡楊有心攻擊,賽維塔就算不死也會立即重傷。
戰犬聚氣凝神地盯緊千子的臉,右手已握住腰後的爆彈槍。只要卡楊有動手的意圖,他就會立刻拔槍開火.
反制法術又如何?這個距離下的爆彈射擊,除非他早已展開護盾,否則就一定會被命中。
而且,以他們剛纔的表現來看,卡楊並沒有爲自己準備護盾類的法術。
但兩人沒有給他開槍的機會,他們都沒有,無論是仍處於暴怒之中的千子,還是主動走入他攻擊範圍內的夜之長子。
前者鬆手扔掉了他的法杖,後者則緩緩地搖了搖頭。他愈發靠近卡楊,聲音也愈發低沉。
埃斯佩爾則在此時發現,自己已經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了。
“冷靜下來了?接下來讓我們都誠實一點,你還記得發生在佐亞上的事嗎?嗯?需要我幫你回想一下,那發生在兩個軍團之間長達半月有餘的對峙嗎?”
“你們一聲不吭的突然撤退,將我們扔在佐亞人的槍炮之下,無論我們如何在通訊頻道內呼喚都選擇靜默——伊斯坎達爾·卡楊,儘管那時你還只是個小軍官,但你應該明白這是多麼惡劣的事。”
“我們幹完了活纔在那個偏僻的角落裡找到了你們,一整支千子大軍,龜縮在一座可笑的高塔之下,每日按照那塔的限制派九個人上去翻箱倒櫃,閱讀知識,刻錄書籍啓明之塔,是吧?哈,我還記得它的名字,那該死的名字。”
賽維塔輕笑起來,滿意地看見卡楊的怒火消散了。
千子似乎被那個名字激起了某種不堪的回憶,厭惡、仇恨和畏懼一同浮現,使他的面容變得扭曲至極,再無半點英俊可言。若非要描述,他現在看上去甚至不太像人.
“它是藍色的。”賽維塔接著說道。“佐亞人用他們世界上極爲稀少的一種天然的藍色巖石建造了它,再加上那個名字,這是多麼強的暗示?只可惜當時的我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卡楊鐵青著臉,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不過,我提起這樁舊事來並不是想指責你什麼,畢竟我的那些咒罵早已被我的原體代替我說完了,而你們的原體也代替你們聽得一清二楚。”
“我們認識彼此的時間是如此的久遠,以至於細想起來幾乎算是上輩子的事,但它還是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裡,我相信你也是,畢竟那是大遠征時期的珍貴回憶,我們不可能忘掉”
“因此,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卡里爾·洛哈爾斯是何許人也,我也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們對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是何等態度。不過,你似乎忘記了這些事。不要緊,我可以替我死去的兄弟們重申一遍。”
“你聽好。” 賽維塔擡手按住千子的肩膀。
在這一刻,他陰鷙的眼中各種情緒都有,其中最爲明顯的一種,大概、姑且、或許可以被勉強稱之爲恨鐵不成鋼。
“第八軍團有且只有一個教官,他不是神,不是瘋子,不是需要崇拜或敬仰的偉大之物化身。他切切實實地待在我們身邊,與我們同行,並且流血、疼痛、死去活來,一遍又一遍,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得選,他從來不想當那個什麼狗屁的神。就像如果有得選,你的父親也不會自殺一樣。”
“我可以容忍那些出生在大叛亂後的人對他敬拜,但你不行。你我同是萬年前茍延殘喘至今的活死人,你明明知道一切秘辛,所有真相,更不要提你還是個千子所以,你怎麼會也像他們一樣,視他如神,伊斯坎達爾·卡楊?”
玻璃碎裂的聲響順著夜風從不遠處傳來,送入兩人耳中。
像是找到了一個共同的機會,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恰好看見數十具屍體從上百米的高空之中向下墜落。
它們摔在法務部那宏偉的大門前,變成粉碎,鮮血與碎肉飛濺而起,糊在門上,在金與銀的雕刻中肆意徜徉。
不久後,那個凡人走了回來,表情不再緊繃,而是變得輕鬆。
“我的事情辦完了。”他有些高興地對埃斯佩爾·巴拉加什說。“接下來只需要再派人看緊沃薩克斯之火第二十二團的駐地即可”
“不過,我們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埃斯佩爾智庫。有關這個邪教的資料就在我的公文箱裡,你回去再打開它,就能看到了。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適當的參考一下。”
“走?不,這大人,你們要去哪兒?”戰犬愕然又不安地問,被他這一連串的組合拳打得有些吃不消。
“我們得去辦一件非常、非常、非常要緊的事情。”凡人非常認真地告訴他。“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將這件事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但是我不能這樣做,因爲我沒有得到許可。它的保密等級太高了,以至於我無法向你透露。但我也請你放寬心,因爲這件事不會持續太久.無論成與敗,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智庫張開嘴,他看上去有許多話想要說,但他終究是一名戰犬,努凱里亞人一脈相承的某種精神仍然流淌在他的血液中。
這精神驅使著他乾脆利落地點了點頭,然後閉上嘴,在依次行禮後離開了原地,趕往了法務部的大樓前,開始做善後工作。
可以預見到的是,他接下來的日子必將十分忙碌。
凡人望著他投入進工作之中,直到好一會後,纔將視線轉回來,放在餘下的兩人身上。
這時,他再說起話來,語氣便不再那麼溫和了,而是變得很嚴厲——尤其是在他對賽維塔講話的時候。
“你又幹什麼了,亞戈?”
“我覺得你應該猜得到。”亞戈很溫順地說。“而且我不相信你猜不到。”
“你在和我打啞謎嗎?”凡人走到他身邊,仰頭看他,如此詢問。
“不。”亞戈說,然後移開視線。
“看著我。”
“.”
“看著我,亞戈·賽維塔里昂,然後告訴我,你都幹了什麼?”
夜之長子心不甘情不願地翻了個白眼,咕噥著低下頭,開始講述他所開的那個玩笑。
伊斯坎達爾·卡楊在一旁註視著這一切,心中五味雜陳。
他從未想過那個賽維塔會有這樣的一面,而且他竟然毫不避諱地在他面前露出了這一面.
卡楊明白,歸根結底,這不是上下級之間的問詢,而是一個長輩在管教一個他眼中還不成熟的後輩。後輩對此心知肚明,卻心甘情願地接受。
意識到這一點讓他恍如隔世——原體死了,軍團散了,餘下僅存的幾人
他,阿澤克·阿里曼,弗西斯·塔卡,梅內斯·卡利斯頓,雷維爾·阿維達.
在那詛咒蔓延起來以前,與他眼前此時此景所類似的事,又曾發生過多少次呢?
時過境遷,他如今孤身一人地遊蕩,若不是這次任務,恐怕也不會再遇上其他任何人,而他的兄弟們是否如他一樣?
他僅存的兄弟們。
不是後來的新普羅斯佩羅之子,而是這些他記憶中的鮮活面龐,這些如他一樣承擔了恐怖罪孽茍活著贖罪的人。
伊斯坎達爾·卡楊花費了很大的心力,才讓自己脫離這種由漫長的記憶和生命所鑄就的哀傷。
他長嘆一聲,揮手招起他的法杖,隨後非常認真地走到那尋常體型的凡人面前,做了自我介紹。
“我是第十五軍團的伊斯坎達爾·卡楊,教官。”
賽維塔因他的稱呼而冷哼一聲,但也沒有阻止。卡楊瞥他一眼,忽然咧出了個不太符合他習慣的笑容。
“我大概已經猜到,你帶著我們偉大的帝國英雄前來是要做什麼了。”
凡人笑了,偉大的帝國英雄在一旁陰著臉默不作聲。
“我是第八軍團的卡里爾·洛哈爾斯——”他說。“——既然如此,那麼接下來就煩請你爲我們指路了。”
——
某片洞窟深處,一個獄卒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他還在流血,距離上次戰鬥結束已經過去三個小時左右了,而他的傷口仍然沒有癒合。
他站起身,同時儘可能地保持了極輕柔的動作幅度。
他不想驚醒黑暗中的另一個生物,會與它戰鬥這件麻煩事倒在其次,他只是不想使它遭遇不必要的痛苦
他想,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可悲的生命形態?
若是甦醒,便要時時刻刻被仇恨之火折磨,神智破碎不提,就連每一寸身體、每一根血管都要體會極致的痛楚。唯有陷入沉眠,方能得到片刻安寧。
然而,安寧總是短暫的,因爲這生物不會死。無論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害它都不會死,除非它的仇與恨得到消解。
從這一點上來說,或許,它在血肉上所遭到的痛苦折磨,是這世界本身在抵抗它那可怕的生命也說不定。
獄卒雙脣緊抿著走向洞窟的另一處。
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很久,久到對時間的感知都因無休止的戰鬥而變得模糊。好在他過去曾是個奴隸,在被囚禁於和此處頗爲相似的另一片深坑地穴之時,他會數自己的心跳,用手指在石壁上刻下一道道痕跡。
久而久之,這技能被他鍛鍊得出神入化,他甚至不需要計算就可憑藉感覺直接得出時間過了多久,精確到秒,分毫不差。
這由苦難所鑄就的技藝直到今日也未曾放下,若是不信,請看他面前這片石壁,上面遍佈密密麻麻的刻痕。
每一天的午夜十二點整,他都會來到此處,用手指刻下一道新的痕跡。而若是縱觀全壁,便不難得出一個答案。
他已在此處待了整整十年.
值得嗎?
提前整整一個世紀開始佈局,不講緣由地拋下軍團與人民,孤身一人地來到這處荒涼的戈壁灘上等待、等待.
直到某一日,一顆災星撕開天空,悄無聲息地落至地下,然後便與這災星戰鬥。一場又一場,永無休止,無數次身受重傷,瀕臨死境。
獄卒擡手摸了摸胸口,感到一陣溼濡。
他滿不在乎地撕下已成廢布條掛在身上的衣衫,從一旁地上撿起一件新的穿上,隨後又抓起一條肉乾塞入嘴中,這樣就算完成了每一天的必要進食與更衣——雖然其實沒多大意義,但他仍然堅持這樣做。
是的,這又是另一個來自奴隸時期的古老習慣,但它並非起源於他,而是來自一個姓名早已被世界所忘卻的老人
現在,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是那個老人在一場又一場的血戰間隙,教會獄卒他所知的一切。
從識字寫字,再到沙漠的模樣,羣山的模樣。他將他喪失自由以前所得到的一切事物都教給了他,這些東西很尋常,也的確算不得什麼高深的教育,卻是老人曾經擁有的一切。
爲此,獄卒願意一直遵循。
他盤膝坐下,沉心靜氣,踏入冥想之境。
這件事在戰犬們內部頗爲流行,從軍團時期便是如此,起初或許是爲了效仿原體,後來,卻是一羣認識到它好處的老戰士們主動將這一習慣推廣給了新兵們。
它不僅能讓他們更快地擺脫殺戮帶來的一系列複雜衝擊,也能調整他們的身心,使他們更快地回到尋常訓練中,以應對下一場戰爭。其他軍團當然也有這種傳統與習慣,只是大概都不如戰犬們這樣,效果好到足以人人都主動地學習冥想。
獄卒在他平和的精神世界中主動思考著此事,不由得想起了他剛回歸軍團時的那段日子,那段時光,他對戰犬們所壓抑著的好鬥與攻擊性有了充足的認知
那時的他可是從一個奴隸一躍成爲星海中最尊貴的那一批人的,手下甚至還多出了一隻對他無條件言聽計從的強大軍團。
這樣巨大的反差,任誰都應該變得瘋狂。而他竟然沒有,反倒保持了理智,還讓軍團遠離了岔路。現在想來,這真是奇蹟。
他微笑一下,想起幾張臉。光是浮現,它們就讓他感到快樂。
雖然它們的主人現在並不在這裡,他也不知道他們身處何方,但他懷有一種堅定的希望——他總覺得,當一切都塵埃落定後,他們總會再度相逢。
已死的那些將重現,仍活著的那些也將去往一個不可知的地方,然後在那裡做他們每個人最喜歡的事
是的,最喜歡的,而非最擅長的。
想必到了那時,人類已不再需要他們這些工具,他們理應退出歷史的舞臺,將廣闊而和平的新世界讓給新時代的人們。
他熱切地想象著這一天,想象著他與記憶中那些熟悉的人重逢的時刻,想象著他們如尋常家人那樣坐下來彼此談談
然而,就在此刻,他耳邊卻傳來了一陣嘶啞的低吼。
獄卒睜開眼,明白他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了——無論他如何希望,現實世界都不會因想象而產生半分改變。
他起身走向那陣嘶吼傳來之處,然後戰鬥。言語已無法準確地描繪出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又做了什麼,石窟內不斷迴盪著利器入肉聲和癲狂的嘶吼.
不知不覺間,地面再度被血浸染成爲純粹的猩紅。
一段時間過後,獄卒疲憊地鬆開手,滿懷厭惡地扔下了一把斧頭,背靠著粗糙的巖壁,緩緩地坐了下來。
他剛換好沒多久的衣服再次破損了,血像盔甲一樣裹在他的身體上。他不斷地深呼吸著,試圖以此重獲平靜,卻總是失敗。
不得已,他只好掙扎著站起身來,扶著巖壁一點點走向他的冥想之地。
幾分鐘後,他受傷最嚴重的大腿與腹部處的血止住了,他能感覺到肌肉蠕動時帶來的麻癢。
這是一個好徵兆,他鬆了口氣,低下頭開始檢查自己,毫不意外地得出一個結論:遍體鱗傷。
左手小臂上的咬痕,腹部的五道爪痕,自右肩開始蔓延至前胸處的一道撕裂傷,以及其下斷裂的骨頭
若是穿甲,情況或許還不會如此嚴重,可惜他的盔甲早在戰鬥開始後的第四年便壞掉了。它的殘骸此時正被堆放在冥想之地的一角,安靜地等待著未來某日重現天日。
獄卒有愧於它,但這已是他目前能爲它提供的最好的待遇。
再一次,他盤膝而坐,僅剩的左手搭在膝蓋上,手心向上。幾秒後,他的呼吸終於變得深且慢,心臟的跳動也一點點地放緩了他本以爲今日會就這樣過去,直到他聽見一陣微弱的呼喚。
獄卒猛地睜開雙眼,跳起身,轉身跑向洞窟上方。他已在竭力保證腳步輕柔的情況下跑到了最快的速度,破曉時分的第一縷陽光撲面而來,刺入他眼中。起初不覺疼痛,直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簾,一陣刺痛終於爆發。
他停下腳步。
“你好,安格朗。”卡里爾·洛哈爾斯對他說道。“真是很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