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託·西卡留斯緩慢地睜開雙眼,看見馬庫拉格之耀醫療室著名的淡白色天花板,其上古典浮雕和歷代傑出藥劑師的名字正在他眼前熠熠生輝。
他擡手,摸了摸脖頸側面,手指搭在被擊中之處緩緩發力.
隨後傳來的疼痛感已經變得很微弱,但墨菲斯托擊倒他時並未如何手下留情。他想,他大概昏迷了二十分鐘左右吧。
不,時間甚至可能更久,畢竟被擡到了醫務室。卡託·西卡留斯略有不甘心地想。
他坐起身來,默默地嘆息,但也接受了這件事——技不如人,沒什麼可說的,那像鬼一樣的聖血天使輕描淡寫地就打敗了他,若是真正的生死戰,從昏迷到他甦醒的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他死上數千次。
只是,他爲何會那樣強?
西卡留斯默默地思索著這件事,反覆回憶著墨菲斯托真正意義上出手時的那抹刀光,那種速度和力量.
哪怕只是模糊回憶中粗糙的復現,也給他不能力敵之感,於是他本能地更換了戰術,建立理論模型和一系列數據分析,最後,他得出結論:我沒有獲勝的可能性,一點都沒有。
任何的試探在那種速度面前都是可笑的,就像是有人妄圖以木棍近身擊倒泰坦一樣荒誕。
想到這裡,西卡留斯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站起身,穿好了被放在牀邊的制服,推開門走了出去,而門外除去機僕以外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西卡留斯禁不住有些愕然——我承認我打得有些差,但也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吧?
用此玩笑安慰著自己,他握緊雙拳向前走去。
他已經對這種除他以外空無一人的安靜環境有了些近似本能的不適,用書本上的詞語來描述,這大概是無數種創傷後遺癥的一種,而且幾乎沒有治癒的可能性。
唯一對抗它的辦法,似乎就是學著與它共存。
仔細地咀嚼著自己此刻的不安,西卡留斯走出了醫療大廳。在通過了五道安全閘門以及一條長長的消毒通道後,出現在他眼前的世界是一片人聲鼎沸的嘈雜。
他愈發感到困惑,但這問題很快就被一個人解答——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然後狠狠地用力一拉。
西卡留斯站穩腳步,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看見烏列爾·文崔斯和他的大個保鏢帕薩尼烏斯·萊薩尼。
後者此刻正對他咧嘴大笑,金髮下那張略顯粗獷的臉笑得活像是個惡作劇成功的幼稚孩童。
他冷冷地拍開帕薩尼烏斯的手,看也不看這人令人討厭的笑容,就將視線釘死在了烏列爾·文崔斯的臉上。
後者眨眨眼,而後竟舉起雙手:“我可不是擊倒你的人,副官大人。”
“我知道。”副官大人一字一句地說。“現在告訴我,我昏迷了多久?而且爲何醫療大廳裡除了我以外一個人都沒有?”
“你昏迷了二十二分鐘零三十七秒.至於沒有看護人員的問題,這要分成兩部分來說。”
文崔斯放下手,開始認真地回答他的問題。
“第一,藥劑師們對你的傷勢下了定論,他們認爲醫療機僕就完全足以勝任這項職責。第二,原體下了命令,讓所有藥劑師在角鬥場外等候。”
西卡留斯悚然一驚,馬上詢問:“怎麼回事?有流血事件發生?是誰沒收住手嗎?帝皇在上,這件事最好不要演變成——”
“——演變成什麼?”帕薩尼烏斯問,同時又將手放了回來。“你說起話來怎麼一副官腔,大人?我看你嘴上說著不想當副官,私底下卻好像已經練習過很多次了嘛。”
“你這蠢貨!”西卡留斯擡起頭來,厲聲斥責。“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文崔斯接過話,及時地打斷了他們。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處在類似的對話情景中,完全明白這兩人一旦開始就絕對不會停下。
“如果真的有流血事件發生的話,現在當然不是,但我想情況應該不會發展成那樣在你被擊倒之後,那位唯一的大審判官接替你進入了決鬥坑,再然後,兩位原體便下令清空了角鬥場。所以,你可以暫時冷靜下來了。”
西卡留斯皺起眉,沉默片刻,忽然長出一口氣——然後再次拍開了帕薩尼烏斯的右手。
“很抱歉剛纔那樣叫你。我向你致歉,兄弟。”
帕薩尼烏斯·萊薩尼驚訝地挑起眉,不但沒有接受這個道歉,反倒第一時間對文崔斯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怎麼回事?”他問。“我們的副官大人是不是被基因竊取者掉包了?”
西卡留斯勃然大怒,真切地怒吼起來:“萊薩尼,你這混蛋!”
文崔斯默默地嘆息,然後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
“這裡在吵什麼?”
一個嚴厲的聲音忽然插入他們的對話之間。
用不著回頭,西卡留斯也能知道這是誰在說話,其他二人也同樣如此。他們不約而同地挺起了胸膛,站出了筆直的軍姿,如同正在接受檢閱的士兵
一陣腳步聲響起,很快,一張他們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便出現在眼前。
這張臉無情且嚴酷,有著巖石般的粗糙和凍土的寒意,雙眼好似兩盞無情的探照燈,正掃視著三人。
來者正是第四連的牧師賈德·克勞塞爾,曾是一位訓練營的教官,在那時就以極端的無情作風而聞名。
烏列爾·文崔斯與帕薩尼烏斯·萊薩尼就曾在他手下受訓,兩人對老牧師的懼怕從他們還只是半大小子時就深埋於心中,本以爲在進入第四連後便可擺脫他,誰曾想,賈德居然也得到了升遷,成爲了牧師,還是第四連的牧師
不過,他本人卻不怎麼喜歡佈道,甚至還和幾位國教來的同僚發生過直接衝突。
“我問你們,這裡在吵什麼?”老牧師低沉地開口。“我老遠就看見你們三人沒個正形的在這裡勾肩搭背,真是好熱鬧啊,嗯?你們覺得這裡是個不錯的,可以表現你們之間珍貴情誼的場合,是嗎?還有你,卡託·西卡留斯,你剛纔是不是辱罵了你的兄弟?”
西卡留斯目不斜視地回答:“報告,是的!”
“你辱罵了誰?”
“報告,我辱罵了帕薩尼烏斯·萊薩尼!”
“你怎麼罵他的?”
“我說他是個混蛋!”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嗯?藏在心裡沒說完的話?還有嗎?全部說出來。”
“.”
“這是命令!”老牧師走到他身前,直視著他的眼睛低吼起來。“把你沒說完的話,那些惡毒的話,給我全部說出來!”
高大的帕薩尼烏斯忽然低聲開口,聲音裡甚至帶著懇求:“我們只是在鬧著玩而已,賈德,別這樣。”
“我和你說話了嗎,戰鬥兄弟萊薩尼?”
“.沒有。”
“那麼你爲何要插嘴?而且還直呼我的名字?你以爲這是私下裡的場合,可以不顧軍銜、身份和職責嗎?告訴我,你是這樣想的嗎?”
“不、不是。”帕薩尼烏斯緊咬著牙齒回答。“我道歉,牧師。”
“我不接受。”老牧師面無表情地說,又轉回西卡留斯。“還有你,難道我剛纔的聲音不夠大,口齒不夠清晰?我說,這是命令,你沒有聽清嗎,卡託·西卡留斯?尊敬的第四連副官?”
尊敬的第四連副官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遵命,牧師,但我心裡已經沒什麼想說的話了。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卑劣,我不會在心中咒罵我的兄弟。”
老牧師森然一笑:“你最好如此——現在,把你剛纔罵他的話重複一千遍。”
西卡留斯木然地點頭,開始低聲重複‘萊薩尼·你這混蛋’,被罵之人聽在耳裡,卻樂在臉上。他仍然緊咬著牙,嘴脣卻顫抖個沒完,肩膀也抖個不停。
背對著他的老牧師對此則一清二楚,他頭也不回地下令。
“過來,萊薩尼,和他站近點,臉貼臉,聽聽他是怎麼罵你的,給我報數。”
“遵命,牧師——五,六,七”
“萊薩尼,你這混蛋。萊薩尼,你這混蛋,萊薩尼,你這混蛋”
烏列爾·文崔斯嚥下一口唾沫,竭盡全力地仰起頭,想要以此來對抗某種涌起的情緒,但牧師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已經轉身走到了他面前,甚至還學著帕薩尼烏斯那樣擡起了右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是在忍住笑意嗎,文崔斯?”賈德·克勞塞爾輕柔地問。
“報告,不是。”
“那你在幹什麼?”
“報告,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
“報告,我在思考——”文崔斯頓了頓。“——您什麼時候纔會真的打我們一頓。”
“怎麼打?就像在訓練營裡時那樣嗎?拿著木杖把你們這倆毛躁的小子從軍營大門追到受訓場?我現在可沒那種閒心,烏列爾·文崔斯,畢竟你們也不是孩子了而且,如果再給我加上一個卡託·西卡留斯,我一定會在某天夜裡喝個酩酊大醉。”
是嗎?我怎麼感覺你說的和你做的不太一樣呢?
文崔斯暗自腹誹,並保持沉默。他又不蠢,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說出所思所想——好吧,過去他的確這樣幹過。
頂嘴、頂撞,甚至當衆反駁,只因爲覺得賈德·克勞塞爾在針對他們,但他如此行徑所換來的卻是對方的推心置腹。
自那以後,文崔斯就再也沒做過類似的事,因那場談話而生出的羞愧永遠徘徊在他的心底。
見他不回答,老牧師便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陣子,然後才繼續開口:“和新的動力甲磨合的怎麼樣?”
“還不錯”
“很好,繼續保持——你們兩個呢?”
他又去問那兩人,不絕於耳的混蛋和報數之聲立刻停下,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任何問題。”
老牧師點點頭,做了個手勢,於是混蛋與報數之聲再次開始。
文崔斯擡手捂住自己的臉,再次忍住笑意,而賈德已將手抽走。他在他們之間來回地踱步了幾次,顯出一種並不符合他作風的沉默。
按照他的習慣,此時應當是一個繼續挖苦西卡留斯與帕薩尼烏斯的好機會。他從來不吝嗇釋放這種僞裝出來的惡意,好讓他們長記性,以及另一種更深層次的目的:用對他自己的恨意來加強他們之間的團結與情誼。
這是訓練營時期遺留下來的舊習,對於一個在其中深耕多達大半個世紀的人來說,這習慣幾乎已經改不掉了。
文崔斯默默地觀察著老牧師的一舉一動,在心中猜測——他本以爲老牧師會像從前一樣謹守他那保密的作風,不對他們透露半點,但賈德這次竟然沒有這樣做。
“事情不太對勁。”他緩緩開口,對這三個經常被他訓斥、懲罰以及在每週例會上點名的‘刺頭’低語起來。
“按理來說,那位大人是很有分寸的,而且,他也不可能出現什麼一時失手之類的情況但原體卻下令找去了所有的藥劑師,就連聖吉列斯大人也是,聖血天使們的藥劑師正在乘坐穿梭機趕來。”
他忽然站定腳步,揹著手看看三人,搖搖頭。
“我對你們說這個幹什麼?”老牧師自言自語一句,就要轉身離去。
文崔斯立刻與西卡留斯交換了一下眼神,後者馬上會意,伸手一指賈德的背影,帕薩尼烏斯當即轉身朝他奔去,硬生生將其攔了下來。
“你要幹什麼,萊薩尼?”老牧師皺眉問道。“你的懲罰還沒結束呢,需要我提醒你嗎?”
“拜託,賈德——”帕薩尼烏斯懇求地舉起雙手。“——你還沒把事情說完呢,你可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老牧師的眉頭就此超越了‘皺’,變爲了‘擰’,他冷笑一聲,本想開口斥責,卻被烏列爾·文崔斯的一句話堵住了嘴。
“說不定不是那位大審判官的問題,而是墨菲斯托的問題。”他如是說道。“我們和聖血天使們在貝利撒留·考爾將軍那裡共同測試新式動力甲時有過許多交流,他們和我們談到過墨菲斯托。”
老牧師看他一眼,右手一揮:“繼續說。”
“他們說,墨菲斯托總是離羣索居,就像是在刻意地躲避他們,哪怕是原體都不例外。他將自己所有的閒暇時間都用在了獨處上,而且,智庫們竟然也允許他這樣做,甚至讓他一個人進行冥想所以,我想,會不會是我們的這位表親有某種問題?”
老牧師思索片刻,雙眉鬆開又皺緊。他嚴肅地看了文崔斯一眼,又轉向西卡留斯,開口詢問。
“你在和他接觸的時候有感覺到什麼不對勁嗎?”
“.硬要說的話,我只覺得他有些不同尋常,但我說不出來哪裡不太一樣。”西卡留斯困惑地回答。
老牧師深吸一口氣,對他們三人做了個手勢:“留在這裡,等我回來找你們,此事務必不要對任何人說。”
他轉身,走向人羣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