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硯本以爲(wèi)他會以有個朋友作託詞,但沒想到他承認的如此坦蕩。
“大師,您不是叫汪然嗎?”周硯驚訝道。
“案子審了一年多,周哥也就是你爺爺搜尋的證據(jù)遞交上去之後,引起了上級的重視,後來在江東遊擊隊裡找到了一個曾與我接過頭的線人,臥底的身份得以證明。”汪大爺不急不緩道:
“等我從蓉城的監(jiān)獄出來,回到了嘉州,組織上原本要給我安排工作,但被我拒絕了,去嘉州圖書館當(dāng)了管理員。
我在這世上已沒有親人,所以我把名字改成了汪然,想要與過去斬斷,醉心於書籍之中,以此麻痹內(nèi)心的痛苦與煎熬。
前些年退休了,便回到了蘇稽,主動申請接手關(guān)停多年的鎮(zhèn)圖書館,一晃又八年了,我與書籍爲(wèi)伴,偶偶與來借書的書友交談幾句。”
“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惦念著我。”汪大爺看著周硯,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張姐身體可還健朗?她和周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兩次救我於水火。
說來慚愧,我是個懦弱之人,這麼多年都不曾敢去找她。
既怕我的身份給她招惹麻煩,又害怕面對當(dāng)年的自己。”
“您是真正的戰(zhàn)士,怎會是懦弱之人!”周硯坐直了身子,面露欽佩之色:“我奶奶身體挺好的,每天要吃肉,還要喝二兩酒呢。”
原來汪大爺改名是這個緣故,以書籍麻痹自我,對於家破人亡的他來說,也是一種療愈自我的方式吧?
“能吃能喝,挺好的,她這輩子也過得不容易。”汪大爺嘆了口氣,“等哪天得空,你給我?guī)罚ブ艽灏菰L一下張姐。”
“沒問題,到時候我來找您。”周硯點頭,老太太還惦念著這位汪四少爺,覺得他命苦,若是能見上一面,她應(yīng)該也挺高興的。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見一次少一次。
周硯把酒給汪大爺滿上,和他碰了一下杯,又好奇問道:“那您那位愛吃牛肉的未婚妻,後來如何了?我奶奶說,您走後剛好兩年整,有個非常美麗的姑娘拿著您一直用的那個青花瓷盆,來了一趟蘇稽,買了一份滷牛肉,最後端著牛肉哭著走的。”
汪大爺手裡的酒杯微微顫抖,酒水灑出,打溼了衣裳,他盯著周硯,眼眶已然泛紅,聲音微啞道:“她……真的來了?”
周硯點頭。
他親眼看到了。
汪大爺笑了,可眼淚卻終於止不住滑落,喃喃自語:“兩年,她真傻……竟真的等了我兩年……”
周硯默然,他大概能猜到信裡寫的什麼了。
邱小姐,可真是一個重諾的女子。
當(dāng)時那副官應(yīng)該已經(jīng)逼上門,或許段家也在跟邱府接觸。
她等到了最後一日,親自來了一趟蘇稽,大概是想用那份滷牛肉告別汪遇吧。
無愧於心,無愧於他。
那吃人的世道,美貌是禍不是福,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但無疑做了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
“她嫁了一個好男人,一個把她保護的很好的男人。”汪遇擡手揩去了眼淚,笑容中透著幾分釋然:
“我其實挺高興的,如果她嫁的是我,這輩子一定過得很苦。我寧願爲(wèi)她去死,也不想看她受半分罪。”
“他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讓她體面的活著。”
周硯默然,大概能懂他的想法,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所以,那天你也在?”
汪大爺驀然擡頭,盯住周硯,目光灼灼。
周硯略感心虛,解釋道:“他們結(jié)婚那日,我奶奶剛好去嘉州,她說看到路邊蹲著一個人,有點像你……”
“不是我,不過是一隻喪家之犬而已。”汪大爺失笑搖頭。
果然是他,周硯想到了那蹲在街邊的身影,確實惶惶如喪家之犬。
可他明明已經(jīng)趕回了嘉州,最終卻選擇了放手祝福。
護不住她,應(yīng)該是他最深的痛吧?
周硯斟酌了一下,遞出了最直的刀:“後來呢,您有聯(lián)繫她嗎?”
“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縱使深情也枉然。”汪大爺笑著搖頭,悠悠道:“不糾纏,不詆譭,不打擾,那是做人基本的體面,也是我給她最後的溫柔。”
他扶著牆,有些晃悠悠的起身,拉開櫃子提出一個盒子放在桌上。
咔嚓。
小鎖打開,他鄭重的打開盒子。
盒子裡整齊碼著滿滿一盒信。
數(shù)百封裝在信封裡,貼著郵票,寫了地址,卻未寄出的信。
有的信封已經(jīng)泛黃,有的卻還是新的,大抵是橫跨了數(shù)十年歲月。
“我給她寫了很多信,每年,每月,只是都沒有寄出。”汪大爺?shù)氖州p輕撫過那些信封,彷彿在細數(shù)自己的年輪,輕聲低語:“如果收到信,她應(yīng)該會感到苦惱吧?她過得那麼幸福,不該因爲(wèi)我這樣的人而煩惱。”
“可若是她每年都在期待著你的信呢?”周硯看著他,“她甚至連你的死活都不知道,我想,她應(yīng)該會惦念這件事的。如果知道你還活著,哪怕只是一封報平安的信,她也會很高興吧?”
汪大爺?shù)膭幼黝D住,沉默良久,低聲道:“或許,我就是個懦夫吧。”
“段語嫣是她的孫女吧?你應(yīng)該猜到了。”周硯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的?”汪大爺看向周硯,眼中有著不解。
“段老先生已經(jīng)去世三年,邱老太現(xiàn)在住在邱家老宅,不願去香江養(yǎng)老,也不願去重修的段家老宅居住。”周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接著道:“您覺得,她在等誰?”
“她……”汪大爺?shù)难壑杏畜@訝,有不解,還有一絲欣喜。
“段語嫣是奉了邱老太的命來買滷牛肉的,蘇稽石板橋頭的張記滷牛肉,她從未忘記。”周硯語氣柔和了幾分:“段語嫣找到我說明緣由,所以我去問了我奶奶,猜測您可能就是她在等待的人。”
汪大爺?shù)臍庀⒚黠@亂了幾分,一手扶著桌子,淚滿盈眶。
“她,還好嗎?”汪大爺看著周硯。 “我與她尚未謀面,不清楚她的狀況。”周硯搖頭,看著他道:“但等會我會送一份滷牛肉到邱府,去見她一面。我現(xiàn)在想要您給我一句準(zhǔn)話,如果邱綺等的是您,想要見您一面,您見還是不見?”
“這數(shù)百封信,您是否打算親手交給她?”
汪大爺漸漸挺直了胸膛,目光變得堅決,“如果她等的是我,我見!”
“您,是個爺們!”周硯起身,把酒瓶蓋上,“那我走了,您少喝點,等我消息。”
汪大爺看著騎上二八大槓離去的周硯,突然有點回過味來:“你小子,故意灌我酒套我話呢?”
周硯腳蹬的更快了,假裝沒有聽見,嘴角上揚,眼角卻不知何時潤溼了。
周硯去供銷社轉(zhuǎn)了一圈,選到了一個器型和記憶中那個青花瓷盆相近的白瓷盆,花了他六毛八,然後回到飯店把剩下那塊滷牛肉也給切了,按照記憶中的擺盤整齊的堆疊在盆中。
挺好!
有模有樣的。
保證當(dāng)事人一眼就能喚醒記憶。
把牛肉連盆裝進一個大號的搪瓷盆裡,再裝進乾淨(jìng)的布口袋,又放了一雙乾淨(jìng)筷子,周硯推著車又出門去了。
“又出門,上哪啊?”趙嬢嬢在門口和趙紅還有兩個擺攤的婦女打牌,隨口問道。
“嘉州——”周硯的聲音遠遠傳來。
邱府外,周硯把車停下鎖好,打開口袋,揭開搪瓷盆一看。
唉。
果然顛得亂七八糟的。
好在他早有預(yù)料,把滷牛肉倒進搪瓷盆,拿出筷子,重新擺了個盤。
這下就相當(dāng)完美了。
蓋子蓋上,搪瓷盆和布口袋丟車籃子裡。
周硯上前,叩響了邱府的大門。
隔壁滷肉店這會沒生意,老闆聞聲出來瞧了眼,看到周硯有些意外,笑問道:“欸!又是你?過來替你朋友看房子啊?”
“不是,過來給邱府送滷牛肉的。”周硯笑著應(yīng)道。
“滷牛肉?”老闆不笑了,看著周硯手裡捧著的白色瓷盆,有點遲疑道:“你,你也是賣滷肉的?還給邱老太送滷牛肉?”
“對。”周硯笑著點頭,“大家是同行嘛,有機會切磋切磋啊。”
老闆臉都黑了,切磋?還切磋個啥啊!
他的滷肉店在這開一年多了,邱老太就開業(yè)的時候買過一回,後來再沒光顧過他的生意,什麼原因可想而知。
這條街上的街坊都知道,邱老太吃東西講究,能入她眼的,都是東大街的老字號,乾淨(jìng)又好吃。
這傢伙能送滷牛肉上門,可見邱老太覺得這牛肉比他的好啊。
門裡傳出拉門銷的聲音,大門緩緩打開,開門的是個敦實的中年婦女,有些警惕的看著周硯問道:“你找誰?”
“我找段語嫣小姐,勞煩通報一聲,就說周硯給她送滷牛肉來了。”周硯面帶微笑道。
“好,你等到。”婦女說了一句,門又關(guān)上了。
不遠處停著的皇冠車主駕位上,嚴(yán)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眼盯住了周硯:“嗯?這傢伙怎麼還追到邱府來了!不行不行!好女怕郎纏,段小姐可千萬不能著了他的道,不然我的獎金可就泡湯了!”
嚴(yán)飛從車上下來,邁著大步往邱府大門走來。
邱府大門再次打開,穿著一身寬鬆棉質(zhì)長裙的段語嫣跑了出來,有些驚喜的看著周硯,“這麼快!有確切消息了嗎?”
周硯點頭,猶豫了一下道:“不過,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
“什麼?”段語嫣看著表情有點複雜的周硯,腦子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的瘋狂運轉(zhuǎn),奶奶幾十年未見的情郎?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周硯真是她表哥?
周硯看著她急轉(zhuǎn)的眼珠子,忍不住打斷道:“可能也沒你想的那麼複雜。”
“那你先說個大概,我好有點心理準(zhǔn)備,快急死我了。”段語嫣又往前湊了湊,側(cè)過耳朵,“快!”
“你奶奶在嫁給你爺爺之前,曾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婚約,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這一步,這事你知不知道?”周硯問道。
“啊?還有這種事情?那我爺爺豈不是仗勢欺人、橫刀奪愛的究極大惡人?”段語嫣瞪眼,一臉難以置信。
周硯給她幹沉默了,你可真是究極大孝子。
“所以,我奶奶等的就是那個青梅竹馬?”段語嫣若有所思,追問道:“那人還活著嗎?”
“人還活著,但我也不敢確定你奶奶等的就是他,畢竟我連你奶奶都沒見過。”周硯呈上滷牛肉,“要不,咱們親自去問問?”
“走走走!現(xiàn)在就去!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段語嫣拉起周硯就往門裡走,眼裡只有吃瓜的決心。
嚴(yán)飛剛走到跟前,便看到段小姐拉著周硯進了門,嘴上還說著什麼:“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
“誒?不是……你們不能這樣啊。”嚴(yán)飛看著緊閉的邱府大門,頓感欲哭無淚。
沃日!
日防夜防,寸頭難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