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羅·布拉努爾跳下那輛運兵車,三兩步衝上了直達赫西奧德東側城牆頂部的快速升降裝置。
強烈的失重感尚未結束,頭頂便傳來幾聲巨響。他仰頭望去,看見已經遮蔽了天空的厚重黑雲,那是由大量的輻射塵聚集在一起所形成的奇景。
他皺著眉戴上頭盔,藉由目鏡對其進行了一遍粗略的掃描,得到的結果相當嚴峻。他立刻將此事上報,得到的回答卻並非命令,而是指揮權的移交
幾乎只在十幾秒內,留守夜曲星的三位火蜥蜴連長便以他爲核心建立起了一個新的指揮系統。諸多情報與報告像是煙霧一樣飄蕩而起,爬滿了目鏡右上方的角落,快速滾動,不見停歇。
前軍團時期的老兵沉默片刻,立刻便進入了狀態——雖然他的確對這件事感到不解,但現在恐怕不是計較那麼多的時候。
一系列命令由他爲起始接連下發,很快,天空中便傳來了有別於雷聲的第二種聲音。那是軌道空間站上由機械教裝載的輻射塵埃清除裝置正在運作的聲響.
數分鐘後,一道刺目的閃光一閃而過,在巨響中劃過了整片天空,直接將雲層擊散,露出其後毒辣的太陽。
夜曲星的太陽從未溫和過。
阿德羅嘆息一聲,前行數百米來到城牆邊緣,凝望著遠方,下令升起了虛空盾。
原先城中各處不斷傳來的震顫終於消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位於邊緣的區域還較爲強烈,但相較於城牆外的情況,已經算得上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阿德羅低頭凝望,看見赫西奧德城外不過數十米的土地此刻已經盡數開裂,大小地塊,上浮下沉,猶如飄在一條看不見的狂暴河流之中,經受它的洗禮
這一幕甚至讓他都升起了一陣小小的不適。
自然的偉力實在是太過無情。
他轉身,走向東側城牆的臨時指揮所,內裡空無一人,兩臺被提前被設定好了程序的信息處理終端正響個不停。阿德羅用自己的指揮權限接入系統,翻閱了一下終端內的消息。
他看見的東西和想象中的沒什麼不同,都是來自距離庇護城最近的部落們所發出的避難申請——看來他們也看得出這次試煉之時的不同尋常。
然而,在龍首頭盔之下,阿德羅的表情卻逐漸變得難看了起來。
他沒有理由拒絕這些避難申請,這正是庇護城被建立的意義——爲想要活下來的人們提供一個安全的容身之所。
再者,幫助他們避難本就是火裔們的分內之事。每一次試煉之時,都會有些部落被原本用來殺戮的戰爭機械護送著進入各大庇護城之內,以免喪命。
他們有些是沿途加入進來的,但主要部分仍然是那些不幸地在危險區域定居的部落。若火裔們不親自動身前去勸說,恐怕大部分人都會死在災難之中,重歸大地與火焰。
以旁人的角度來看,這實在是過於愚蠢,何不就讓他們死在野外?放在過去,對這種說法,阿德羅說不定還會升起怒火,但如今的他已經不再這樣做了,他是少數明白部落民們所維護的傳統究竟何等重要的人之一。
因此,無論他人如何困惑乃至詆譭,他都接受。歸根結底,這是夜曲星的內部事務,若非火裔,便絕對無法理解。
可是現在
他正思考著,耳邊卻傳來了卡里爾·洛哈爾斯的聲音——坦白來講,他早已習慣了這位大人的神出鬼沒,因此他僅僅只是握了握拳頭,就馬上轉過了身。帝國只此一位的大審判官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那慘白的臉完全浸染在藍光之中。
“無需擔心?!贝髮徟泄俜浅F届o地說。“讓他們進來,來多少就接收多少,每座城市都一樣?!?
只一瞬間,阿德羅就明白了他這麼說的用意,這句話背後藏著的殘酷沒能讓軍團老兵有半點動搖。
“明白?!彼吐曊f道。“但是,大人,我們要如何分辨它們?”
“那不是你們需要擔心的事?!?
話音落下,審判官眼中藍光一閃。
他近些年來已經鮮少使用他從前最爲得力的幫手,但它們從來不曾離去。
總量堪稱恐怖的靈能像是霧氣一樣從他腳底逸散而出,灌入城牆之內,阿德羅還來不及詢問些什麼,便聽見自己身後的終端傳來一陣又一陣接連不斷的報錯聲。
早已被設定好的程序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能一遍遍地發送錯誤,期盼有人能夠解決。
阿德羅擡手按動交互面板,關掉了報錯通知。
“赫西奧德已經無礙,它們將在城牆下現出原形.”審判官緩緩說道。“不要放過任何一個,阿德羅?!?
火裔低頭行禮,再擡頭時,審判官已經消失不見。
——
剋制住那股怒火,荷魯斯·盧佩卡爾擡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正午時分的烈陽肆意地分灑著它的光芒,看上去無比真實,他擡手,更加細緻地感受了一下那股溫度,眼中終於顯露出幾分驚奇。
“這裡是哪裡?”他問道。
站在他對面,那身披粗布衣衫的人並未回答此事,只是搖了搖頭。
他的面容與荷魯斯記憶中的自己極爲相似,只在細節處有些許不同,其中最爲有趣的一點,或許是他眉眼間的那種疲憊——那是一種希望事情能夠早點結束的複雜情緒,它讓他看上去不像一個將軍或國王,反倒充滿了沉沉的暮氣。
這一點讓他好不容易壓住的怒火又升騰而起,但他依然剋制住了自己,轉而用奇蹟般的耐心緩緩開口。
“你經歷了什麼?”
那人依舊不答,於是他便轉而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歷。
從第一次被召喚,再到期間空隙宛如沉睡般的體驗,甚至是他與那些被附體的孩子之間的交談他沒有隱瞞半點,全部用一種和緩而平靜的語氣一點點地講出。然而,待到他結束講述,看向此間唯一的聆聽者時,那人的反應卻讓他感到一陣恥辱。
那人仍然只是搖了搖頭。 “你什麼都不打算說嗎?”荷魯斯沉聲問道,雙眉緊皺。
“沒有意義?!蹦侨私K於再次開口?!澳闵形蠢斫庾约壕烤故鞘颤N,還做著贖罪之夢——”
“——它不會只是夢境!”荷魯斯高聲打斷他,終於顯出一點怒火。“遲早有一天,世人皆會知曉尤金·坦巴的背叛!”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好似一顆砸入原本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剎那間激起了千層浪花。那人先是一愣,隨後竟露出了一個難以形容的複雜笑容,眼中也不再只有疲憊,反倒浮上了些許憐憫
“尤金·坦巴,達文的總督,由你親手提拔,是嗎?”他緩緩問道。
“不然呢?”荷魯斯冷笑起來?!拔铱此莻€品格高尚的人才將此重任委派於他,甚至給他留下了一支軍隊,好讓他能夠剿滅達文上不願歸順於帝國的殘黨,可他是如何報答我的?”
他指向自己的左肩:“他用那把污穢不潔的利刃傷害了我——否則我怎會受傷?艾瑞巴斯又怎麼會有可乘之機?!”
那人收起笑容,點點頭:“那麼,叛亂又是由誰發起的?”
“自然是”荷魯斯怔住了。
不知爲何,他似乎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是眼下它既然被提了出來,他的思緒便順其自然地快速推進,在快如閃電的思考當中,他像是那陣怔然從未出現過一般,語速極快地接上了話。
“自然是艾瑞巴斯和洛珈·奧瑞利安!他們早已背叛帝皇,達文上的事情不過只是一個局,就連我也深陷其中.我受了傷,靈魂與肉體被迫分離,他們卻心安理得舉著我的名號大肆行惡!”
他說著,淚水情不自禁地溢滿了眼眶。那不是僞裝出來的,而是真心實意的悲傷,是一個人知道自己所看重的一切都被奪走後的極致苦澀。但是很快,他便擡手抹去了眼淚。
“你以爲,自己是當年荷魯斯受傷後,受到亞空間影響而沉睡的靈魂?”那人輕聲詢問另一件事。
“豈能有假?!”荷魯斯勃然大怒,握緊雙拳,但還是保持著冷靜,快速地進行反駁,只是邏輯多少有些奇怪。
“我已不是當初的我,我知道混沌是何等可怕的敵人,亞空間內又藏著怎樣的危險——父親一直以來就是在與它們作戰!而現在,我已復甦,就算失去了身體,也可再次上陣,爲人類而戰!”
數秒後,一陣空洞的笑聲於此地開始迴盪。
荷魯斯拼命地剋制住自己使用暴力的衝動,不斷地深呼吸,但就算是這樣,他的耐心也已經達到了極限。他無法再忍耐下去,索性甩手轉身,開始呼喚伏爾甘,並表達了離去的意願
但是,在高懸的烈日之下,他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只有那空洞的笑聲不停地迴盪。到了最後,聽上去幾乎像是嘲笑。
“你儘管笑吧。”背對著他,荷魯斯憤怒地說。“我看得出來你是什麼,你與我一樣,同樣也是靈魂或許你就是我從前性格中軟弱的那一部分,才甘願待在這裡做個懦夫,但真正的荷魯斯·盧佩卡爾怎會這樣?我絕不屈服!”
終於,笑聲結束了。那人非常平靜地開口,語氣彷彿判決。
“你可以自由地想象自己的來歷,或是將來要做的事情。但是,讓我把話說明白,你不是荷魯斯·盧佩卡爾,我也不是。那個廣受愛戴的牧狼神已經死了,他死在他的旗艦上,身邊只有一個子嗣,那是最後一個仍然忠誠於他的人?!?
荷魯斯回過身來。
“誰?”他緊緊地凝視著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容,帶著諷刺之意,如是詢問?!拔业瓜胫滥銜f出誰的名字。”
“艾希曼德?!?
荷魯斯放聲大笑起來,很難說這笑聲裡是嘲諷居多,還是怒火居多。
“不錯,他的確忠誠——但其他人呢?已死的賽揚努斯暫且不提,四王議會中的其他三人也不提,其他人呢?偌大的第十六軍團,難道全都背叛了我?”
那人緩緩頷首。
“塔裡克·託嘉頓與加維爾·洛肯在荷魯斯成爲叛徒之後,選擇撿起他們曾經的名字,他們再次成爲了影月蒼狼,爲帝皇而戰。艾澤凱爾·阿巴頓因他的懦弱而屈服、而盲從,淪爲幫兇,進而讓整個軍團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和他一樣,成爲了混沌的走狗他在生命的最後試圖清醒過來,但那時,他已經失去了資格,以及最後的機會。”
“唯有艾希曼德,那與荷魯斯面容最爲相近的兒子,始終忠誠於他。艾希曼德不是影月蒼狼,亦不是走狗幫兇,他是純粹的荷魯斯之子。在戰爭結束後,他遵循他父親的意願回到了泰拉,書寫秘辛,記載過去,重組戰團。他讓荷魯斯的血脈沒有斷絕,儘管那新的戰團並不知曉他們的出身是何等恥辱?!?
這兩段話彷彿重錘一般,打得荷魯斯半響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有心反駁,但他的直覺卻告訴自己,這些話並非謊言,而且倒也符合他對四王議會中每個人的印象。
阿巴頓在他倒下後當衆啜泣,毫無形象可言,後來甚至遷怒他人;艾希曼德也同樣如此,但好歹還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託嘉頓與洛肯反倒最有主見.
等一等。他忽然愣住了。我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你!”他擡起頭來,緊盯那人?!笆悄阕龅膯??給我植入這些幻象?!”
“不?!蹦侨朔穸ㄒ痪洌闹袇s暗自嘆息了一聲。
他明白,此時此刻,這個自認爲是荷魯斯的亞空間實體已不會再聽他的任何話
果不其然,他話音尚未落地,身上仍然泛著金色光輝的實體便朝著他撲了過來,右拳高高舉起,精準地擊中了他的下巴。
這一拳又快又重,打得他連連後退幾步,再站穩腳步時,口中已滿是鮮血。
他擡起頭來,看見一張狂怒的臉。
“我要殺了你?!睂嶓w說。
“嗯?!庇洃浫缡腔卮稹!皝戆??!?
他並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