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139.泰拉（十五）

羅格·多恩的手指在顫抖。

這動靜不易察覺，因爲多數(shù)人根本不會有勇氣去仔細地觀察頑石——但它們的確在顫抖，且並非是因爲泰拉第二十一步兵團的伊本少校剛剛對他進行的彙報。

少校是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臉上滿是皺紋，承受了過度的蒼老。

他是從前線撤退回來的，因爲第二十一步兵團已經(jīng)名存實亡。一整個三萬人的機械化步兵團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四千人左右的兵力，堪稱一場極致的慘敗。

尋常指揮官需要何等勇氣才能承受住隨之而來的羞愧與恥辱？

多恩有一個具象化的答案——即少校本人。

少校沒有表現(xiàn)出那兩種情緒，完全沒有。他好像是一個用塑料、鋼鐵以及染血的布料再加上灰塵染在一起做出來的假人。從這張蒼老的臉上，你看不出半點敗者該有的情緒。

只有平靜。

他抵達了指揮部，並開始按照羅格·多恩的要求做戰(zhàn)報。他將一切細節(jié)事無遺漏地講述了出來，整個過程僅僅花費不到六分鐘。從軍隊開拔、遇敵、戰(zhàn)術調(diào)用再到戰(zhàn)敗一氣呵成。

他沒有否認失敗，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挫敗或不安，彷彿他心裡清楚羅格·多恩不會因此而責怪他。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做得好。”頑石說，他甚至在誇獎。“你們穩(wěn)住了陣線。”

“不值一提，大人。”少校說。“這根本就.”

他沉默了，沒有再說下去。那筆挺的八字鬍恰到好處地掩蓋了自己嘴脣的顫動，也讓他這句對於誇讚的否認變得更加可信。

多恩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忽地問出了一個略顯詭異的問題。

“你聽見了嗎，少校？”

“什麼？”

“這風聲。”多恩簡略地說。

他皺起眉，離開了自己的戰(zhàn)術長桌。少校的臉上終於顯露出一抹顯而易見的外露情緒。

此刻的指揮室內(nèi)仍然嘈雜，幾乎沒有人去注意頑石的行動，他們沒有這種多餘的精力。在這佔地廣闊的地下巖洞內(nèi)，所有人都以完全無法停下的姿態(tài)深深地陷入了戰(zhàn)爭的泥潭裡。

戰(zhàn)爭就是這樣，尤其是這樣的戰(zhàn)爭——就算是佩圖拉博或羅伯特·基裡曼在這裡，亦不可能免俗。

他們同樣會被拖入這場史無前例的恐怖戰(zhàn)爭，而他們超人的意志與智力反倒會爲此事增添更多可怕的吸力。他們將深陷泥潭，因爲他們只需一眼就能從文件、報告即數(shù)據(jù)板和戰(zhàn)術桌上的種種數(shù)據(jù)亂流推導出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泰拉戰(zhàn)線正在全線潰敗。

冰冷、無情，事實。

泰坦軍團無法阻止。

禁軍無法阻止。

寂靜修女無法阻止。

前仆後繼，心甘情願踏入地獄的忠誠士兵們無法阻止。

手持武器，和平地度過了一輩子，卻被迫踏上戰(zhàn)場的平民們無力阻止。

虔誠地念誦禱文，以怒焰覆蓋全身，寧願死去也要踐行信仰的朝聖者們同樣無法阻止

帝國之拳無法阻止，鋼鐵之手無法阻止，已經(jīng)被複仇之火徹底灼燒成爲枉死者僕役們的帝皇之子同樣無力阻止。

那麼，原體呢？偉大的半神，帝國尊貴的基因原體之一是否有辦法？

答案是無。費魯斯·馬努斯深陷血腥河流之中，他的雙手已經(jīng)被血肉徹底染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曾有一刻舉目四望，他沒有看見他的兄弟，只看見鋪天蓋地的屍體。

徹莫斯的福格瑞姆已被複仇的慾望徹底淹沒心智，他會迴歸，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匹狂獸。他遠離了所有人，獨自一人在黑色的迷霧中與惡魔們作戰(zhàn)。

羅格·多恩同樣無力，二十四個小時——戰(zhàn)爭開始至今，不過短短二十四個小時。一個泰拉日，在過去甚至不夠軍團做一次徹底的部署，而他卻真正意義上地感到了心力交瘁。

他要面對太多事了，每一秒鐘他都要思考數(shù)千個可能的戰(zhàn)術，上萬個不同的可能性。他在派人送死，從開戰(zhàn)開始就是這樣，每一個人都只是數(shù)字，是被分配到座標系上的無意義數(shù)字。

他甚至沒有多少時間去看一支支援部隊指揮官的名字.他只是派他們?nèi)ニ退溃ブ泵嫠劳觯ネ涎訒r間。

去荒野中，去地下巖洞裡，去巢都的昏暗地下，去雄偉壯麗如今卻被戰(zhàn)火吞噬的皇宮——然後死去，默默無名的死去。

可能死在轟炸裡，可能死在疾病中，可能死在惡魔們的利爪上，也可能一直被折磨到最後。奮戰(zhàn)到底的意義便是犧牲，直面死亡，卻不會被任何人記住名字。 沒有榮耀，沒有紀念，沒有會被追授的勳章。

什麼都沒有，只有死亡，唯餘死亡。

羅格·多恩想到了這些事——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哪怕少校正在他身邊不斷追問也是如此。

他走到了指揮室的大門前，而這間地下指揮室內(nèi)的多數(shù)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鉸鏈開始轉(zhuǎn)動，齒輪咬合，來自古老過去的機械活動正在被兩名機僕忠誠地推動。

大門緩緩拉開，此時此刻，在寒風的吹拂之下，指揮室內(nèi)的人們才意識到多恩離開了他的戰(zhàn)術長桌。

他們都是精英，他們能力優(yōu)秀，意志力堅硬到堪稱無法理解——但那隻支持他們在這裡奮戰(zhàn)，在一道道送死的命令和必敗的戰(zhàn)局下做徒勞無功的嘗試。

他們的意志力並不支持他們理解羅格·多恩的離去。

“大人！”立刻有人呼喚，聲音幾乎可稱淒涼。“您要去哪兒？”

“時候到了！”又有人狂熱地喊，並拔出了自己腰間的爆彈手槍。“殺戮！以帝皇之名殺戮吧！各位同僚！吾等必將復仇！”

多恩並未理會他們。

寒風吹拂而來，他踏步走出指揮室。地面和頭頂都在震顫，火炮的轟鳴聲連續(xù)不斷，淒厲的風聲卻愈發(fā)狂躁，幾乎將它們的聲音徹底吞沒.

但多恩還是聽見了那種細微的呼喊聲。

他朝上走去，被堅固的金屬固定的長廊延伸而上，非常寬敞，甚至足以讓兩架戰(zhàn)犬級別的泰坦並排通過。他沒有采用升降梯或類似的結(jié)構(gòu)，有些時候，越簡單的東西反倒越可靠。

軍官和僕役們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們攀登，有人已經(jīng)大汗淋漓，有人在寒風中無動於衷，還有些人卻臉色煞白，緊緊地握著他們早已出鞘或開啓了保險的武器。

他們有勇氣，但這還不夠。

多恩停住腳步，站在了一片廢墟之前。

殘垣斷壁不足以形容此處悽慘，鉕素火焰熊熊燃燒，被釘在地上的惡魔屍體正在分解融化。兩個士兵一面尖叫，一面狂笑，衝過滿是鮮血的雪地，朝著人類之敵發(fā)起了衝鋒。

他們心中已有死志，而他們眼中則有怒焰亮起。高聳的城牆如今只剩一點點磚石還存在，有人正被掛在上面靜候死亡。鮮血橫流，身體破碎，皮肉焦糊

軍官們無人講話，只有一片死寂蔓延。在開戰(zhàn)後他們就進入了指揮室，他們對外面的戰(zhàn)爭烈度已有預料——就算不清楚，也會被那接連不斷響起的轟炸一次次提醒。

現(xiàn)在，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看見這駭人的景象。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原來不論伱做了多少預期，多少心裡準備，其實都根本不夠。

“大人.”少校不安地走上前來。“您有命令嗎？”

多恩沒有回答，只是忽地擡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他皺著眉，雙眼專注地盯著一片被鮮血染紅的雪地。隨是凝視，卻並未任何焦距——他在傾聽。

少校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但是，傾聽什麼？

被這個疑問所驅(qū)使，他同樣開始傾聽。遺憾的是，他那被槍聲、炮聲以及連續(xù)不斷的咆哮聲所摧殘的聽力讓他甚至連風聲都聽不太清。更不要提聽見一名原體能捕捉到的細微聲音

但他其實不用聽。

是的，他們都不用聽，因爲那聲音不是從某處傳來的，而是直接響起——在所有人的心底響起。

它是什麼？

少校大汗淋漓地等待。然後，他聽見一聲雷鳴。這聲雷鳴並不響徹於天空，甚至並不存在於現(xiàn)實世界。它是一聲虛幻的雷鳴，它代表什麼？

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才能明白。

但是，如果有人此刻正在盯著任何可以計時的鐘表，或任何能夠告訴他們準確時間的工具，他們便會發(fā)現(xiàn)一件事。

現(xiàn)在是第二十五個小時。

是泰拉戰(zhàn)爭開始後的第二十五個小時，是精疲力盡，彈盡糧絕，死傷慘重的第二十五個小時。而這聲雷鳴就有如此精準，它一秒不差，一秒不多地在第二十五個小時到來。

它彷彿是一個信使，代表一面亙古存在的恐怖巨鍾。骸骨做底，鮮血塗抹鐘面，枉死者憤怒哀屈的骨指直直地指向鐘面上的每一個數(shù)字。

秒針、分針、時針——啪嗒、啪嗒、啪嗒。悄然作響，盡數(shù)歸位。時間是無情的，但也是公平的，它會流動，且它將一直流動.

直到現(xiàn)在。

雷鳴響徹。

暴雪不再下落，寒風終於止息，遮蔽天空的晦暗雲(yún)層忽地散開，有如被燃燒的紙張那般染上了餘燼般的色澤。

一頂猩紅且完整的王冠悄然浮現(xiàn)，竟比太陽更耀眼。

羅格·多恩緩緩地閉上眼睛。

“進攻。”他說。“這是最後的命令了。”

還有一章，我會盡量快點。今日更新慢，很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