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昏睡的碧遊,韓時這才搭了件大氅挑了燈往後院那片梨樹林中去了。當夜月色皎皎,疏輝淡影下,那叢樹下亮著燈,昏黃的燈光與懸於半空的明月交相輝映,偶爾一次微風拂過,枝頭潔白的梨花隨風零落,襯得這景猶如仙境一般。
韓時挑了燈走近那團光亮,將搭於臂彎的大氅遞到了楚宣手中:“皇上,夜晚仍有些涼,您該多保重龍體纔是!”
楚宣席坐於地,地下鋪了層棉墊,上面設一四腳膳桌,擺了酒與兩碟小菜。他伸手接過大氅並未披上,隨即爲他斟了杯酒遞去:“朕哪有這麼嬌弱?坐下陪朕喝一杯!”
韓時將燈往旁邊一放,接過酒杯,在他對面席地而坐。
“那些事情,你現在說來與朕聽聽!”楚宣朝他舉了舉杯,輕啜了一口說道。
韓時也象徵性地抿了口酒,眼角微彎地瞧著他,似笑非笑:“若是臣說了,那皇上可要成全臣與碧遊!”
“朕還是那句話,這要看她的意思!”楚宣挑眉,幽微的語意透著一絲寒意。
韓時垂眸思忖片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低沉的聲音透著些微的神秘:“碧遊她並非敬王上官清的女兒!”
楚宣有些愕然,想起她那雙與上官錦瑟極爲像似的雙眸,不由脫口而出:“難道是說,她竟是當年德妃的所出?”
韓時點了點頭,說道:“正是,碧遊與錦瑟、錦瑤身份一樣,是前朝的公主。”
“那她又怎麼成了敬王之女?”楚宣覺得不可思議,想那堂堂公主成了郡主,實在是太過蹊蹺。
韓時擡手爲自己斟了杯酒,輕啜了一口才細細解釋。
原來當年德妃誕下雙生女錦瑟與錦瑤後沒多久便失了寵,她出身名門巨閥,入宮爲妃前曾與敬王上官清有過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淵源。後來她孃家失勢,於她一人在深宮孤立無援,越發的被冷落。
偏偏宮裡有嬪妃一心想將置她於死地,便四下散播她與敬王的流言,當年皇帝因此事屢次也她爭執,隨後一怒之下將她打入了冷宮。誰知她當時已懷了兩月身孕,爲了保護腹中胎兒,她並未敢聲張。後來多虧了當年在冷宮當差的嬤嬤幫忙下順利地誕下了嬰孩,被敬王上官清悄悄地接到府上撫養。當年上官清對外稱碧遊外面養著的歌姬所出,府裡頭的王妃沒少因此事與他大發脾氣。就這樣,碧遊便以敬王之女的身份在府中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直到上官王朝的覆滅。
楚宣聽了這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後,心頭五味雜陳。他起初覺得碧遊與錦瑟相像,就像是借屍還魂的奇事一般,誰知到頭來她們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那一雙閃著碧綠幽光的眸子,這世間再也尋不著第三人。
“那當年敬王爺之死,可也是有內情?”楚宣摩挲著酒杯邊緣,垂眸望著落入杯中的潔白花瓣幽幽問道。
“確實有內情,敬王爺並非戰死,而是自殺!”韓時沉著臉,墨雜的眸中閃過一絲哀慼。
“竟真是如此?”楚宣一副恍然大悟狀,緩緩說道:“想那敬王當初只領了五萬精兵便殺得姜國十萬大軍落荒而逃。五六年前他正值壯年,更是身經百戰的老將,然而只用了半日便被你攻下所守城池,著實是令人大感意外。朕當時想,或許是他顧念翁婿之情下不了狠手才讓你佔了先機,未曾想他竟是自殺!”
韓時點了點頭,接口說道:“是,他最終也是無可奈何。當年的皇帝上官榮本就無德無能,對於文武雙全、相貌堂堂的敬王本就忌憚,若不是當年仰仗著他屢次領軍擊退鄰國來犯,只怕早就動手除掉他這個威脅。後來又因德妃與他的那些往事而耿耿於懷,處處爲難於他。不過最終令他心灰意冷的還是德妃生下碧遊不久之後便孤苦伶仃地病死於冷宮。因爲當年上官榮昏庸無能毀了祖上基業,他身爲上官一族,既無法力挽狂瀾,又不可袖手旁觀,最後唯有這一個選擇!”
楚宣聽後頗爲感慨,舉杯呷了一口酒,之後便望著半空的那輪明月默然不語。這些年來,他也算是嚐到了萬丈高臺的清冷孤悽。他並不同情在太廟自縊的前朝皇帝上官榮,可是他理解他在高臺寶座上的忐忑擔憂。生在皇家,本就不講什麼骨肉親情,要的就是雷霆的手段與縝密的防備。其實說起來,上官榮防著上官清並沒有過錯,錯只錯在他看不清人心。當年朝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上官清那麼忠心耿耿的臣子來。
“敬王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的兒子上官簡與視若己出的上官碧遊。逝去前他囑咐我一定要好生照顧他們,結果卻……”話說到此,韓時不由頓了頓,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尋回了碧遊,我理當好生照顧好她,待她傷好返京之後,我便娶她入府!”
他此話說得理所當然,就連楚宣一時也尋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他總覺心中不甘,這世間除了逝去的錦瑟,他唯一用情至深的人便是她了。若要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他覺得自己似乎沒有這般氣度。這世間情愛,不分先來後到,只分擁有與失去。他已曾失去過一次,不願再失去第二次。可是韓時,曾是當年與他一起浴血奮戰打天下的人,是他的左膀右臂,是朝中不可多得的肱骨之臣,他又有什麼理由橫刀奪愛?
韓時邊說邊打量著楚宣面色,見他默然無言但面上卻陰晴不定,心裡頭不由發起急來。他倒真怕楚宣橫刀奪愛,更怕重蹈當年上官清與德妃的覆轍。
“你們的婚事是當年敬王親自訂下的,你們二人經此曲折能再續前緣著實不難得,不過此前,朕還是要聽聽碧遊的意見。”
楚宣斟酌了半晌,最終忍著心頭妒意下了結論。一想到今日午後他去瞧她,她擺出那一副淡然的模樣待他,令他覺得失落而心痛。他那滿腹深情全用在了她身上,誰知卻換來的卻是她的無情,這要讓他情何以堪?
韓時見他鬆了口,一顆懸著的心也漸漸地放了下來。若是今日他不曾鬆口,那麼他也有法子。今日講的這段往事,他本想提醒提醒他以此爲戒的,只是時候未到,他也不可如此莽撞。
月影穿過枝頭稍稍偏西時,韓時挑了燈籠搭著大氅恭送楚宣回了前邊主院的房內安歇。臨行前,楚宣忽而叫住了他,語意淡淡地說道:“阿時,其實有時候,朕很羨慕你!”
韓時聽後沒敢接話,只是朝他客套一笑,仔細囑咐了下人好生伺候便挑燈而回。
翌日一早,楚宣因朝中政務繁忙便匆忙而回。韓時親自騎馬護送他出了城郊這才策馬折回。途經市集時,他牽馬而行,刻意留意了街頭叫賣的吃食,順便買了些碧遊愛吃的。對於昨日他打昏她的行爲,他心知她不會輕易原諒,如今唯在絞盡腦汁想法子逗她開頭。對於他來說,這世間能讓他費心取悅的人,唯有她一個!
等到韓時提著一堆吃食摸上碧遊房中的時候,她已洗漱好用了早飯,正歪坐在牀邊的暖榻上翻著昨日未看完的話本。
韓時輕咳了一聲,見她沒有動靜,便又重重地咳嗽幾聲,總算是換來了她的迴應。
“如今我有傷在身,韓將軍若是著了風寒還請儘快離去,免得過給了我。”
她這話說得平淡清冷,可聽在韓時耳中卻總覺極爲熨帖。畢竟她還能開口跟他說話,總算沒有太過氣惱。他將那一堆吃食放在了小膳桌上端到榻邊,說了句:“喏,都是你愛吃的!”
碧遊扔下話本,睨了他一眼問道:“昨晚你跟皇上都說了些什麼?難道是我不能聽的?”
韓時見她應了聲,便側身在榻邊坐了,從紙包中取出熱氣騰騰的桂花糯米糕遞到她面前:“都是些政事!”
“政事?若有政事大可到朝堂上去說,他何必巴巴地親自跑來?韓時,你定是有許多事瞞著我!”碧遊將他的手推開,一雙眸子死死地盯著他,試圖要從他的臉上尋出些蛛絲馬跡來。
韓時並不氣惱,索性將那糯米糕放入自己的口中,他吃得斯文,隔了好一會兒才瞇眼笑著答了:“嗯,他此次來的確不是爲了政事,是懷了私心,就是想看看你傷得怎樣了?什麼時候能夠隨我回京?確切地說,他只是想你了!”
碧遊見他雖是笑著,幽深的眸中卻帶著一絲寒意。他這話說得不錯,她也知曉這是楚宣來此的本意,可是被他如此直白地抖落出來,讓她覺得實在是難堪。
“韓時,你這是何意?”她冷著一張臉,卻不拿眼瞧他。
“沒什麼意思,實話實說而已!”他眼角微挑,脣邊仍舊掛著笑。
碧遊覺得他有些異樣,正要坐直了身子擡眸瞧他,卻見他擡手將那膳桌一轉,瞬間便穩穩地旋到了牆角的書案上。下一瞬,她只覺腰間一緊,便被他拉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