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宣挑了簾子進屋時,正見碧遊半躺著側身低頭端詳在身邊熟睡的嬰孩。她一頭烏髮隨肩披散而下,遮住了大半邊臉,如雪的肌膚透過烏亮頭髮更顯蒼白。驀地,他心頭一擰,胸腔的那顆心竟突突地疼了起來。
碧遊聽見簾邊動靜,以爲是前來伺候的宮人,因此直到楚宣走近,她也未曾轉頭相看。直到鼻尖掠過熟悉的龍涎香氣,她這才轉過頭來。當她的眼眸撞入他盛滿柔情的眸中時,瞬間眸中掠過一絲幽綠,隨即便作勢要起身見禮。
“你身子虛弱,何必跟我見外?倒是我的不是,未曾保護好你與孩子。”楚宣在牀邊側身坐了,擡手輕按在她的右肩,語意溫柔得要滴出水來。
“皇上這番話,倒真是要折煞臣妾了。君臣有別,見了皇上,豈有不敬之理?”碧遊朝他羞愧一笑,語意低微無力,說完便撫胸輕喘不止。
方纔楚宣進門時朝室內宮人使了個眼色,此刻房中下人悉數退盡,只餘他與碧遊還有熟睡的小小嬰孩。聽完碧遊這番客套之言,他心頭百味雜陳。他從未想到,會到了與她相敬如“冰”的地步。想來現下,她心裡定是懼他、怨他甚至是排斥他。自打知道她有孕以來,這期間他再未踏入這別院半步。想來在她身子笨重之時,他正在宮裡頭寵溺新人,險些將她拋之於腦後。
“你現下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叫太醫來瞧瞧?”楚宣見她靠於迎墊上輕喘,面色慘白如紙,不由擔心地問道。
“不必勞煩了,先前太醫纔過來瞧過,臣妾並無大礙,有勞皇上擔心了?!闭f完這一長串話,碧遊大感疲憊無力,索性閉眸輕喘。
楚宣見她如此,也不忍再惹她多言,便上前扶她躺好歇息。碧遊順從地躺好,轉頭瞧著身邊熟睡的嬰孩,心頭涌上無限的疼愛。此刻她決定,這孩子無須讓乳母插手,她要自己來養育。
她本以爲到了這別院會遠離後宮紛爭,可誰知仍逃不過這些風波。她遠在別院,竟會被人刺殺,現下想想,真真是令她心寒至極??磥磉@後宮之中能要了她命的人,除了身居高位的錦瑤,想來也別無他人了。她這念頭剛起,腦海之中又現出一熟悉的面孔,那晏晏笑意極是勾人心魄,除了與上官錦瑟相似的郭才人,又還能有誰?想起夏日那次與她不過只是初見,卻讓她覺得似曾相識,她隱約覺著這郭才人並非簡單的人物,興許她的出現,是一場籌謀已久的局!
許是身體太過虛弱,腦中又想著這些事情,片刻之後她便覺得睏意上涌,須臾便不知不覺陷入了酣眠。
睡夢中,她彷彿又聞到那淡淡的暖日松香,耳邊響起了久違而熟悉的輕喚。這世間,能那般溫柔喚她名字的人,除了韓時,再無他人。
尤記得那日黎明,她誕下皇子後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四周靜謐無聲,她彷彿如浩瀚大海中的小舟,在浩渺無垠的浪濤中飄搖不定。不知過了多時,她耳邊響起韓時的輕喚,淺淡意識中她以爲是入了地府。然而,她眼前急然現出一道微光,漸漸地那光越來越濃,如潔白柔軟的雲朵一般將她包圍。隨即有數道暖流沿著她的右手傳入,漸漸地蔓延至肺腑之中。
今日碧遊醒來之時,玲兒等人只說是匆忙趕來的趙醫正的功勞,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那天她夢中所見,興許是真有其事。在她垂危之時向她體內注入真氣救她一命之人,她已猜出了個大概。只是她不敢相信,這世間果真有起死回生這類奇事嗎?
碧遊再次醒來時,已是寂寂深夜,黑暗中她能聽見輪值交班的宮人細語與腳步聲,亦能聽得清睡出搖籃中小小嬰孩的淺淡呼吸,不過她鼻尖沒再聞到那熟悉的龍涎香氣,想來是楚宣業已離開。
不知爲何,她忽而覺得鬆了口氣,有他在身邊的時候,讓她覺得極不自在。他與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雖說現下他有些的舉動仍能牽動她的心,可再不如當初那般。當初她可以爲他擋劍爲他捨身,而今,她再也不會做出這般舉動。心中的愛意日漸淡化,想必不久便會消失殆盡。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沒能在她身邊,以後,想必她不再會有需要他的時候了!
凌晨時搖籃之中的嬰孩因飢餓而啼哭不止,隨著門簾輕動,便有乳母捧著燈燭前來。原本爲了生產之後的宮妃能夠安心靜養,所誕的嬰孩都是安置於偏殿由乳母日夜照料。可是聽了應仕之言的玲兒爲免出什麼差池,執意要將皇子與碧遊安置一室。
前兩日碧遊一直昏睡不醒,嬰孩夜啼時,前來照料的宮人倒不怕有怕打擾。如今碧遊已然轉醒,因此挑簾而入的乳母極是小心。她躡手躡腳地將風燈放於窗邊的書案之上,隨即上前抱起搖籃中啼哭的嬰孩。
碧遊聽見動靜,便緩緩撐起身子。她此時仍是虛弱,卻比剛醒時有了些力氣。
“奴婢不慎驚醒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那乳母聽見動靜,忙顫聲向碧遊請罪。
“我一直醒著,你也不必如此驚懼,把孩子抱過來吧!”碧遊側首看著她,脣角勉強牽出一抹笑容。
乳母見她不曾怪罪,頓時鬆了口氣,隨即卻聽聞她要將小皇子抱過去,不由疑惑地答道:“回娘娘,小皇子這是餓了,奴婢要抱他前去偏殿餵養。”
“不必了,我自己來。”碧遊朝她招了招手,不容質疑地說道。
“娘娘?!”乳母驚訝地看著她,抱著哭鬧不止的嬰孩立於原地不知所措。
碧遊見她呆若木雞地抱著孩子不動,不由蹙眉,擡高了聲音說道:“此事自是由我作主,你不必擔心,若是怪罪下來,定不會責怪於你。”
那乳母遲疑了片刻,終是將孩子交到了她的手中。碧遊抱著孩子,命她取了迎枕墊在了身後,隨即又吩咐她前去叫值夜的玲兒過來。
玲兒進屋的時候,碧遊半坐於牀榻,懷裡抱著小皇子。她走近一瞧,見她衣襟微敞,正在給嬰孩餵奶。那小小嬰孩窩在她懷中吃得正香,時不時滿足地哼哼幾聲。
“娘娘,您怎麼能?……”玲兒走到牀前,擰眉低聲說道:“您如今身子尚且虛弱,卻爲何?您也知宮內的規矩,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皆由乳母餵養照料,又何須您親自照顧?現下破了宮中規矩不說,您這身上還有劍傷,須得好生調養。”
碧遊聞言,頭也不擡地答道:“母親哺養自己的孩子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就算是宮中規矩,也得遵循天理?!?
“若是這事被皇上知道了,不知要如何發落奴婢等人!”玲兒對她這執拗的脾氣很是無奈,卻又拿她無法。
“此事我自會與皇上解釋,現今夜深,還是不要打擾他爲好。你先去廚房瞧瞧有什麼吃的,動手熱些清淡的拿來與我。”昏睡了這麼久,碧遊自是覺得腹中飢餓,眼下又要好生餵養她懷中的親生骨肉,自是要多用些飯食。
玲兒擰眉看了她半晌,見她不耐地瞥了她一眼,只得怏怏地應了。
待她挑燈走到漆黑的廚房時,鼻尖瞬間掠過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走到竈臺邊一瞧,正見偌大的瓷盅裡裝了香氣撲鼻的補湯。她俯頭聞了聞,辨出湯裡頭還加了些說不出名的藥材。
“想來碧遊要是指望你們這些不長心的宮人伺候,就算不被人害死,也得被你們餓出個什麼好歹來。”
幽暗中,突然響起來一陣熟悉的男音,驚得玲兒差點打落手中宮燈。她拿穩了手中燈籠循聲照去,但見廚房角落立著一挺拔身影。
“奴婢見過穎王殿下!”
她怯怯地福身一禮,心中疑竇叢生,卻不知該從何發問。前幾日碧遊由刺客得救也是虧了他,而她自己又得了他一些提點,現今他又突然出現在這廚房,實在是讓她覺得好奇與不解。想他堂堂一字並肩王,本應在西南涼城過逍遙自在的日子,而今卻爲何到了這京郊別院?她的主子碧遊與他雖說有些傳言,據說也不過是中了宮中那位皇貴妃娘娘的圈套。照理說來,那位退隱多年的樑大人先前與穎王並無任何交情,他的孫輩樑碧遊更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爲何他卻格外地關注她這位主子?難不成她現今這位名叫樑碧遊的主子果真與往日在御前伺候的宮人錦朱有什麼關聯?
“不是跟你說過,這世上再無穎王韓時此人了嗎?下次若再說錯,可別怪我不客氣了。”現今自稱爲應仕的男子緩緩走向玲兒,他依舊是灰色衣袍,面上罩著銀灰面具。
“是……奴婢遵命!”玲兒見他語氣雖是平淡如水,卻是暗含威脅恐嚇之意,忙拼命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