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情中,碧遊也曾想了許多,她先前去洵州時便覺他有些不對,暗自猜測出隱於這幫亂黨之後的人便是他。她瞭解他的不甘,從小憧憬的父王莫名亡故,一向依賴的長姐身陷皇宮,加之起初他確實是被亂黨挾持。數年後,他性子大變也是在常理之中。只是她未曾想到,他竟對她存了異樣的心思。按理說,她是他的長姐,他亦不知她的真實身世,若真存了這般心思,實在是性情扭曲得可怕。
碧遊望向跪於下首的上官簡時,他也正怔怔地望向她,那雙墨色深眸中仍如當初般清透無暇,白淨的面容帶著微笑,正如戲文中所唱,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楚宣在一旁瞧著這姐弟二人四目相望、默然不語,不由長眉緊蹙。他原以爲,她會上前痛斥上官簡一通,孰料她竟是這般反應。
“皇上,微臣可否單純與簡弟說一會兒話?”碧遊心頭一直有個疑問,有些話,她是要親自問出口。然而她又不願簡弟揹負更爲深重的罪孽,便只得求楚宣迴避。
楚宣看了看她,又瞟了眼跪於下首的上官簡,旋即撩袍出了大殿。
碧遊順著烏金鋪就的臺階而下,款款走到上官簡跟前,擡手虛扶了他一下:“先起來吧,我有話問你。”
上官簡見她面色略顯蒼白,湊上前關切地說道:“碧遊,你的傷可曾好了?那日我並非是要刺傷你,若不是你擋在他面前,我也不會……”
他話未說完,便被碧遊截住了話頭:“若是那一日我沒有擋在他面前,只怕我們姐弟二人都活不到今日了。你說說你到今天都做了些什麼?所謂近墨者黑,你常在與那幫人在一起,連心都變得如他們一般了?”
上官簡一聽這話,白淨的面容因慍怒而浮上嫣紅之色,他上前抓住了碧遊的雙肩,恨鐵不成鋼地說道:“近墨者黑?碧遊你如今被他所惑、黑白不分,我上官一族纔是正統的皇族,然而他不過一落魄的世家子弟,當年皇上將公主下嫁於他,對他已是厚待,而他卻是如何回報聖恩的?這種恩將仇報、良心泯滅之人難道就該篡改天命,自封帝王嗎?”
碧遊聽了這話番話,卻是無言以對,當年他與她尚且年幼,對政事知之甚少。不過聽聞往事,她並不覺得楚宣有多罪孽深重。當年身在皇位的人正是她的生父,卻因宮妃讒言而將賢孃的母妃打入冷宮。明明是他奪了父王上官清所愛,得到之後卻將她棄之如敝屐,單這一點,便令她心生恨意。可是這些話,她卻無法對他言說。不過通過他方纔那番話,她心中猜測便已得到了證實,隱於那羣亂常身後之一,必定是他無疑。
只是還有一個深埋於內心的疑問,她不知該如何問出口,是關於韓時之死。她總覺得,韓時落崖,與簡弟有關!
“簡弟,你到底要做什麼?眼下天下已定,四海昇平,就憑那羣烏合之衆,又能鬧出個什麼名堂來?最終害人害己,還擾得百姓不得安寧,你這又是何苦?”碧遊擰眉忿忿而言,望向他的目光有憤然、無奈、憐憫,現如今,她也不知拿她這位胞弟該如何是好。
“那碧遊你如今這般又是爲何?你與韓時自小青梅竹馬,他又是你的未婚夫婿,到頭來你還不是向別人投懷送抱?真是可憐那位不幸落崖而亡的韓大將軍!”
上官簡對她偏向楚宣之事一直耿耿於懷,言語間醋意十足。可他心裡明白,他並非是爲韓時打抱不平,而是爲了他自己。
聽他提及韓時,碧遊面色變得更爲蒼白,她神色陡然一變,眸中幽光掠過,竟恨恨地問道:“是啊,當初他是去洵州辦事才失足墜崖,依他那身上好的武功,失足墜崖實在是太過荒唐了。這其中蹊蹺,想必跟簡弟你是有些關聯吧?”
上官簡冷然一笑,清朗的聲音宛如鬼魅:“這世間因情愛而產生的嫉恨再尋常不過了,若是爲了得到心愛之人,耍些手段,也不足爲奇。不管是我,還是如今坐在高臺寶座上的那一位,都避不了這個嫌疑!”
他這話說得狡詐怨毒,既不承認韓時之事是他所爲,還影射了楚宣,堵得碧遊無言以對。
“如今你心已入魔,我多說無益,你好自爲知吧!”
碧遊以悲憫的眼神瞧著他,一時也不知該可憐他還是該怨恨他。方纔他那話已說得十分通透,韓時墜崖之事,極有可能是他所爲。爲了韓時,她本該手刃仇人,然而他卻是她的弟弟,父王的血脈。無論如何,瞧在當年上官清對母妃的照拂,對她異常疼愛的份,她都不能下手,現今她欠下韓時的,也唯有來世再還了。
上官簡被押送回天牢後,楚宣緩緩地踱回殿中,瞧見碧遊如往常那般垂首侍立於書案旁。他喚了她幾聲,卻未有任何迴應,直到走到跟前拍了拍她的肩,才見她回過神來。
“果真是虎父無犬子,你這位簡弟,確實不同尋常,只是手段實在是陰狠了些。相比於他父親,倒缺了些光明磊落。常言道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年那般英武的敬王爺竟生出他這般資質的兒子,卻與這常言有些不符了。”
想起屢出陰招的上官簡,楚宣實在打心底裡厭惡,然而他最爲厭惡的,則是上官簡一直以來,一心愛慕的人是他的長姐。那位金質玉相的溫潤少年,卻有著扭曲陰暗的性格,確是令人心生感慨。
“你說朕該如何處置這位謀逆犯上、試圖弒君的前朝世子呢?”楚宣不懷好意地笑著看她,語意幽幽地問道。
“簡弟犯下重罪,罪及九族,若是皇上要治罪,那微臣也難逃罪責。”碧遊雖對上官簡心生怨懟,可畢竟他是上官清的唯一血脈。爲了報他的養育之恩,她定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唯一的兒子被處死。
“你這是在威脅朕?”楚宣側目瞧著她,面上陰晴不定。他並不願就這樣被她吃得死死的,他是君王,她是臣僕,高高在上的,只能是他。
“微臣不敢!”碧遊向後退一步,將頭垂得更低,額前碎髮落下,瞬間遮住了她面上的複雜表情。
楚宣在她面前負手踱著步子,來回數次,忽而在她面前站定,問道:“若是朕放過上官簡,那你該拿什麼回報於朕?”
“微臣願一輩子當牛作馬,以報君恩!”碧遊俯身跪下,深深叩頭。
楚宣卻不以爲然,擡手扶起她說道:“爲朕當牛作馬的,在這宮中數不勝數,並不缺你一個。朕想要的,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碧遊默然不語,並非她心中不願,而在若在這當口答應了他,只怕會令他誤會。他的脾氣她自是知曉,在這情上,他氣量甚小,時日長久,他誤會更深,那麼她的下場便可想而知了。
“你倒是說說,你如何要給朕一個滿意的答覆?”
楚宣忍受不了這令他失望的沉默,她遲遲不答,那便代表她對他便是無心。他存心要放過上官簡給她臺階下,然而她卻不識擡舉,著實令他心灰意冷。
“微臣有話要說,還請皇上容稟!”碧游上前一禮,垂首款款而言:“皇上想要的,微臣並非不能給,只是這當口,微臣若以簡弟爲籌碼應了下來,只怕皇上要懷疑微臣的真心。微臣並不願以恩換情,若是那般,這天下情愛成爲了易物報恩的籌碼,便已不再是純粹的情與愛了。”
她的聲音清悅好聽,宛如仙樂妙音一般傳入他耳中。楚宣心頭暗喜,擡手支起她的下巴,幽深的眸瞳直直望入她的,但見那雙清透眸子瀲灩生輝,這世間,再尋到這般好看清透的美目來。
“如此說來,那便是你心中有朕?”他的聲音由方纔的低沉轉爲柔和,滿心的欣喜壓抑不住,舒展了他俊逸的眉眼。
碧遊眼眸微闔,低低地應了一聲,內心深處那個深埋著韓時的地方卻突突地痛了起來。她欠了韓時許多,這輩子只怕是還不上了,如今又欠了楚宣許多,今世若能將這情還清,那麼下一世,她結草銜環也要將欠於韓時的情還了。人這一生,有太多苦難,這一世便已令人身心疲憊,她已不期望有更多輪迴。就算讓她灰飛煙滅消失於世間,也好過在世上受這般苦難煎熬!
“這便好,這便好了!”聽到企盼已久的回答,楚宣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越,上前將她攏到懷中,下巴輕觸她的額頭,淺淺一吻,便是他對她無盡的深情。他等這一天,實在是太久了,不過好在是終於等到了。
碧遊伏在他懷中,只覺心一半是冷的,另一半是暖的。
楚宣失去摯愛多年,歷經許多才漸漸不再傷懷,然而她失去韓時才一年有餘,若讓她完全不再想念,除非是鐵石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