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春陽雖好,外頭仍是風大,皇上可要注意保重龍體,還請先去殿中坐吧!”
見楚宣仍是不答,碧遊卻也不在意,仍是溫柔而關切地說道。
聽見與平常的她不太相符的聲音,楚宣這才緩過神來,他低低應了一聲,本欲去執上她的手,卻未料她側身一讓,擡手請他先行入殿。楚宣略覺尷尬,忙收回了手,疾步往殿中走去。
玲兒在一旁瞧著,心中很是寬慰,往日從不見自家主子如此溫柔體貼,現今見她一副柔順模樣,雖覺得有些不太適應,但總算是有了宮妃該有的作派。
楚宣到了殿中,略微打量了殿中陳設,便走到上首坐了。
碧遊捧過玲兒遞上的香茶,親自遞到了楚宣手中,隨即便在他右下首側身端坐著。
楚宣接過茶盞輕啜了一口,眼光瞄向坐於右首的碧遊,見她正緩緩用茶蓋撥著杯中浮葉。她的手白皙修長,修得圓潤的指甲泛著淡粉光澤,並未像其他宮妃染了丹蔻。不知爲何,他的眼光在她手上游離片刻,便又落在了她未著脂粉的面龐。依舊是那張清秀的面容,不著脂粉,雖不如其他宮妃嬌媚,卻顯得秀麗端莊,微挑的脣角又透著淡淡的甜美。
“你,近來可好?”他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可話至嘴邊,卻變爲這乾巴巴的一句。
碧遊聞言,忙放下手中茶盞擡首答:“多謝皇上關心,此地清幽怡人,臣妾在此一切都好。”
她這番客套話說得很是恭敬,聽到楚宣耳中,卻頗覺生分。往日在御前伺候時,也從未見她這般。只是幾月未見,如今再見,卻恍如隔世一般。
楚宣覺得心中忐忑,又恐是她使詐逃脫,往日她爲了查孝賢夫人一案,常變換成別人的模樣行走於宮中,若是眼前這人便非她本人,也未可知。
思及此,他不由放下手上茶盞,朝她招了招手說道:“多日未見,現下瞧著你的面色,倒比往日豐潤了許多,看來這別院的下人倒不曾怠慢。”
碧遊見狀,忙起身理了理衣袍,款款走到他面前。驀地,他上前扯住了她寬大的袍袖,將她帶入懷中。就在她驚慌失措地跌入他胸膛時,他一眼便瞧見了她眸中碧色,除了錦瑟,只有她才擁有這世間絕無僅有的碧眸。
見了她這雙眸子,楚宣總算是放下心來,他俯頭吻在她的額頭,語意溫柔地說道:“這纔沒過幾月,你便像換了個人一般,如今跟朕如此生分,可是還在怪朕?”
碧遊不著痕跡地掙開他,起身拂了拂衣袍,朝他施施然一禮答道:“臣妾不敢!”
她話音未落,人已行至右首的紅木大背椅旁,未及他吩咐,便側身而坐。
楚宣見她這般冷淡,頓時心中一凜,細想之下,卻又不得要領。他心知她是在怪他,卻不知該如何化解她心中怨懟。他有些急躁,又有些氣惱,面對多日不見而變得越發陌生的碧遊,直覺得手足無措。
他強自鎮定地取過茶盞啜了兩口,這才緩過心神,怔怔地看著她問道:“是不敢,還是不怪?”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無論皇上如何對待臣妾,臣妾皆不會心生怨懟之心。”碧遊略一頷首,用極清悅的聲音答道。
她答得從容而有章法,竟一時堵得楚宣無言以對。明知她這是違心生分的客套之言,卻無從反駁。他只覺心頭酸澀難忍,眼瞧著面色沉靜的碧遊,暗想只怕從此再也走不進她的內心了。他先前冷著她,只是打算給她一個教訓,誰知卻徹底讓她冷了心。
粹白的日光透過敞開的殿門徐徐吹入,拂動著碧遊額前碎髮,撓得她額頭髮癢。她不由微微閉眸,蝶翼般的睫毛微微扇動,面容竟有說不出的恬靜寧和。
楚宣怔怔地瞧著她,鼻尖掠過她身上獨有的淡雅馨香,竟有說不出的懷念。
“皇上,茶要涼了,可要再換一杯?”碧遊擡手試了試手邊茶盞,只覺指尖一片微涼,便體貼地探身問道。
楚宣聞言,下意識地伸手去試那碧青描金的細瓷茶盞,細膩微涼的觸感傳到指尖,他頓時聯想到了她馨香而柔滑的肌膚,不由喉頭一動,隨即朝她點了點頭。
碧遊起身去喚侍立於門外的玲兒,片刻之後,玲兒便捧上一盞香茗,此次碧遊卻沒有接過,而是由著玲兒徑自端上前去。
見玲兒捧了朱漆托盤而出,楚宣捧茶飲了幾口,心頭有好多話要問她,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是覺著眼前的碧遊再不是他心中的她。一想到此,他頓時胸中絞痛,那痛意由輕到重,好似被利刃反覆劃過,將他心頭割得血肉模糊。
“眼下也該到用午膳的時辰了,臣妾起得晚,纔剛用完早膳不久,便不陪皇上一道用膳了。”
碧遊側首望向殿門,又轉頭向楚宣歉意一笑,那自然從容而充分歉疚的表情簡直是無可挑剔。也許是曉得了要自我保護,不知從何時起,她無須易容,便可將演作得完美無缺。比起錦瑤那些僞善的神情,她自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眼見她這般體貼,楚宣簡直無所適從。平素錦瑤與那些後宮嬪妃也是這般體貼待他,他覺得這柔順乖巧、體貼關切很是受用,只是眼下到了碧遊這裡,卻讓他心中沒了底。不過他早先也有料想著她會怨怪使性子,本已想好了對策,誰知見了她,卻並非如他想象的那般。不過既然他已到此,便且先順著她的意來,畢竟他此趟來的目的便是一探她的真正目的,只要她未心生離意,他還會待她如初。
碧遊估算時間果然極準,她話纔剛說過不久,便瞧見隨身伺候的何富貴已入了殿來。
楚宣瞧了瞧碧遊,本欲開口邀她一同用膳,轉念又想她確實起得較晚,便就由著她去了。
一頓午膳用得食不知味,可楚宣偏偏又因面子而故意磨蹭著不肯去清心院見碧遊,用完飯後又飲了半盞茶,復又在院中走了幾圈消食。如此來回數趟,倒是洞察到他心思的何富貴看不下去了,悄然走到他跟前低聲說道:“萬歲,婕妤娘娘那邊未曾傳膳,不知要不要小廚現下送去?”
楚宣垂首看了看他,漆黑的眸子輕轉,強忍著笑意朝他搖了搖頭:“你啊你……罷了……”
他說完,便擡腳往院門去了,平素總跟在他後頭的何富貴卻未挪動步子跟上,而是將手中拂塵往右臂一掛,望著楚宣的背影會心一笑。
楚宣進屋的時候,碧遊正歪在窗邊的暖榻上翻著玲兒尋來的話本解悶。聽見門邊湘竹簾子輕響,便忙轉頭去瞧,正巧撞入楚宣那一雙幽深眸中。她避之不及,愣了片刻忙掀了覆於身上的薄毯迎上前去。
她上前又是深深一禮,口中道了萬福,又忙說道:“不知皇上駕臨,臣妾有失遠迎,還請皇上恕罪!”
楚宣聞言,頓時眉頭緊擰,本欲擡手扶她起身,卻見她側身一避,直起身來擡頭笑吟吟地看著他。這笑容無可挑剔,淡然中帶了歉疚,好似她果真是因爲怠慢而怕他怪罪。
“這才數月未見,你竟變了許多!”楚宣見她如此,面色自然不佳,死死地盯著她瞧了許久,突兀地說了這麼一句。
“皇上明察,這些天來,臣妾在清心院想了許多,往日確是臣妾任性不懂事,說起來,真是要多謝皇上的寬容大度。”碧遊面上仍舊掛著得體的笑容,她的目光雖是看向他,卻令他覺得她好似是透過他看向了身後某處。
“你這樣雖好,卻再不是朕心中的碧遊了,如今朕倒希望你不曾變。”
見她這般雲淡風輕地說道,楚宣覺得心頭大痛,忽然走上前張開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在懷中。他力道極大,將是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抑或是想喚回往日的她。他心緒極爲複雜,只是擁著她沉默不言,過了片刻,見她乖順地伏在他的胸膛,便稍覺寬慰。
他俯頭湊在她耳邊輕語道:“你雖是嘴上不說,但我卻知道你心裡頭還是在怪我,怨我,這些天冷著你,我心中也是不好受。那麼前些日子的事就此揭過,明天你隨我回宮,可好?”
碧遊見他態度軟了下來,心頭的怨懟便也消散了不少。只是如今,她不再是他的碧遊,往後她也不再是,她只是一個想獨善其身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她深知若是就此隨他回宮,等待她的,將會是一場比先前更爲激烈可怕的風波。她惹不起,卻躲得起,即使是一輩子不再受楚宣恩寵,即使是這輩子不能回宮,她也願意!
打定了主意後,她語意柔和地答道:“臣妾自然是願意隨皇上回宮,可是這別院清幽怡人,往日那些沉痾舊疾也好了許多,想來多調養幾日不定可以痊癒,因此臣妾請皇上恩準在這別院多呆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