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對於院中動靜,一向乖覺的玲兒亦是敏感多察,加之事先碧遊已曾交待過,因此她更是格外地小心警惕。
聽見院邊傳來輕微的聲響,玲兒忙停下手中活計擡首而瞧,這一瞧令她驚詫萬分,也顧不得將手中物什放好,便忙提了裙裾飛跑到了楚宣面前。
她匆忙道了個萬福,垂首恭敬而立,心下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碧遊千叮嚀萬囑咐她的事不可讓皇帝知曉,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自上次來這才過三個月,他便突然而至。
“她現今可好?”楚宣命她平身後,隨即語意平淡地問道。
玲兒不知該如何回答,暗想著無論如何她與她這位主子也要落個欺君之罪。好在是她這位主子現今身懷龍嗣,想必皇上知曉,定是欣喜不已,然而她這做下人的,只怕是少不得要受罰捱罵了。
她頓了一頓,這纔開口答道:“回皇上,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只是……”
聽見她吞吞吐吐的回答,楚宣有些不耐,卻是瞧在碧遊的面子上未曾惱怒。他兩道長眉緊擰,沉聲問道:“只是什麼?還不如實說來?”
玲兒見他面色不佳,難免覺得慌張,她悄然瞥了瞥正殿,答道:“請皇上恕罪,娘娘囑咐奴婢不能說?”
她刻意不肯言語,心頭很是好奇,呆會兒這位萬歲見著屋裡的那位主子,該會作何反應?
瞧著玲兒爲難的模樣,楚宣頓時心頭一緊,也不待再問,索性疾步走入了正殿。
玲兒見他步履匆忙的模樣,莫名地心頭涌上一股快意。想他這般薄待於她這位主子,也該適時地賣個關子讓他心焦。
楚宣掀簾而入的時候,碧遊正在淺眠,聽見門邊動靜,以爲是玲兒前來,因此仍舊是懶得動彈,只低低地問了句:“你近日一直操勞,趁著午後無事,也該多休息一會兒!”
楚宣聞言,心知她是將他當成了玲兒,可他卻不接話,只靜靜地立於簾邊。
窗外的夏陽透過雨過天晴色的紗窗照入,恰巧籠罩在碧遊的周身,但見她平臥於躺椅之上,一頭烏髮鬆散如瀑,身上覆了條極輕薄的毯子,躺椅之下幾本書籍凌亂散落著。
她的慵懶與往日無異,粹白日光下,她的肌膚仍舊是白得欺霜賽雪,只是雙頰卻無上次瞧見的粉潤之色,這是許久不見日光所至,可見何富貴說她平日足不出戶所言非虛。
若是說她最大的變化,便是覆於薄毯之下隆起的腹部,在透窗而入的日光下,極是醒目。
當楚宣的目光落在那一處隆起,簡直不可置信,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卻莫名地覺得眼中酸澀,擡手一拭,手背上竟有溫熱的液體。
“我現下無事,你且先下去歇著吧!”碧遊見她不應,索性邊說邊轉過頭。只一眼,她便瞧見了立於門邊的人,原本平和的面色瞬間轉爲驚異。
楚宣清楚地看見她眸中轉瞬即逝的碧色,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走到了她的身邊。
不待她起身,他蹲在了她的身邊,目光由她白皙的面龐落向了她隆起的腹部,他心頭百味雜陳,最終只輕輕喚道:“碧遊!”
他來得如此突然,本應讓她措手不及,可是現下瞧見眼前的他,心頭只覺有股淡淡暖意涌上喉頭,卻最終被她強自壓下。她人雖離宮數月,可宮中事情也略知曉。他近來寵幸的新人與上官錦瑟極爲相似,甚至他將那位郭才人當成了真正的上官錦瑟,他寵她愛她到了極致,甚至聽聞他要帶她來此遊玩避暑。只是她卻未料,他來得如此之快。
“皇上萬福!”她因身子沉重,也不與他客套,略撐起身子朝他一頷首,便算是見了禮。
“碧遊!”他又是低低一喚,右手握向了她的腕間,因內心激越而未能把握好力道,令她不由吃痛出聲。
楚宣見她秀眉微蹙,忙放輕了力道,粗礪的大掌將她的左手包裹其中。彼此沉默了片刻,他忍不住先開口問道:“爲何要瞞著朕?”
碧遊任由他握著手,側過臉瞧著他,面上帶著疏離的笑容,答道:“臣妾先前並不知曉,也是後來才知有喜。聽聞皇上這幾月政務繁忙,便一直未敢叨擾!”
聽聞碧遊的這番回答,即使眼下是炎炎夏日,楚宣仍覺遍體冰涼,他未料她竟能隨口說出這般託辭。他也知她心結難解,現下他正是想理清關於她的一切,孰料她竟懷了他的骨血。瞧見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至少應是六月有餘了。
他攥緊了她的手,沉聲說道:“再大的事也比不得你與腹中的孩子,況且你刻意遮掩,甚至足不出戶,若不是我此次前來,想必是一直要被你蒙在鼓中了。”
“這別院安靜怡人,很適合休養安胎,而且下人又伺候得極好,又何必勞煩皇上掛心?”
碧遊本欲不答,感受到他手中力道加大,便只好硬著頭皮答了。此刻,她一雙眸子望著窗外,只留給楚宣半張側顏。若說是不怪他怨他,那是假話,她曾經愛過他,自然便會心生怨懟,只是現在,她也不知是愛抑或是不愛了,說到底,她還是不懂得什麼是愛!
聽她這不鹹不淡的話,楚宣心頭微惱,若換作往日,他定會發作,可眼下她這般模樣,也只能忍了。只是他不知該如何接話,他蹲在她身邊良久,只覺得雙腿發麻,可見她太過執拗,又不捨甩手離開。內心糾結之際,只覺門邊湘竹簾子發出輕微的聲響,轉頭一瞧,見是玲兒捧著托盤款款而入。
玲兒手腳伶俐不說,更是體貼入微,放下托盤搬了花梨木大背椅讓他在碧遊旁邊坐了,又忙捧了茶點前來。她多嘴交待了碧遊幾句後,這才挑簾出了內室。
楚宣飲了幾口茶,默默地看著碧遊良久,艱澀地開了口:“往日我那般待你,你怨我也是應該,只是你現今有了身子,暫且先隨我回宮安心休養,你覺可好?”
“有勞皇上掛心,臣妾覺著這裡一切都還不錯,況且回宮路途顛簸,爲免節外生枝,臣妾還是不回宮了。”
與楚宣僵持良久,碧遊心生倦意,只覺得眼皮發重,竟有些昏昏欲睡。可當聽他提及“回宮”二字時,頓時眉頭擰成了疙瘩,那樣的是非之地,她自是不肯再回去。
“這裡雖是幽靜怡人,可終是比不得宮裡,況且這裡人手不足,我只怕到時照顧不周。”楚宣打定了主意要帶她回宮,暗想著路上車駕行得緩慢些,並不會讓她遭受顛簸之苦。話音剛落,他又唯恐她反駁,便又補上了一句:“朕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費脣舌!”
碧遊心中不願,卻聽他說得斬釘截鐵,索性不再言語,只冷著一張臉默默地瞧著窗外。她心內有濃濃的怨氣,因他,因錦瑤,因簡弟,因所有她曾掏心掏肺相待過的人。現今她對別人已失了信賴之心,除卻應仕與玲兒,這世間,她再不會相信第三個人!
見她如此,楚宣也覺方纔所言有些生硬,又恐氣著她傷了身子,只得硬著頭皮湊到她跟前,放柔了聲音說道:“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好,你腹中懷著朕的骨肉,朕自然要好生照顧。”
他這話本是好意哄她,可聽見她的耳中,卻覺得異常的諷刺。她側頭看著他,脣邊勾勒出一抹清冷的笑來:“若是臣妾未曾懷上龍嗣,想必也不會讓皇上如此費心吧?”
楚宣聞言,先是一愣,繼而瞧見她眸中碧色氤氳,頓覺胸腔的那顆心一截截地涼了下來。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該如何待她,此前他待她確實太過苛刻,卻未料對她傷害如此之深,眼下看她這般模樣,想是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了。
不待楚宣回答,碧遊擡起右手撫上了隆起的腹部,她眼神轉爲柔和,彷彿要滴出水來:“這孩子雖是皇嗣,卻也是我的骨肉,做母親的,自會好生照料。皇上只管放心,只要臣妾活著一日,決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半點委屈!”
“多日不見,你竟又變了許多!”楚宣簡直不知該如何與她對話,怔怔看了她半晌,意味深長地吐出這一句。
“人活在世上數十載,總不會一成不變。”碧遊擡眸懶懶地瞥了他一眼,隨即垂下眼簾說道。於她來說,他過來,只不過是領著他的寵妃前來消夏時順便過來瞧上兩眼。
“你我多日不見,非要這樣說話不可嗎?”楚宣強自壓抑著心頭怒意,沉聲質問道。
碧遊心知她的話惹惱了他,索性閉口不言,不著痕跡地抽出包裹於他大掌中的手。他已非她良人,即使心中尚有留戀,也不過是過往殘念,該放下的,須得早日放下,免得徒增傷感。
兩人正僵持著,忽見玲兒掀簾而入,匆匆走到皇帝跟前,怯生生地說道:“稟皇上,何公公正在門外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