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沉湎於煙雲往事,卻聽見門邊傳來幾聲低語,放下書掀了簾子出門一瞧,正見楚富跟前的何富貴愁眉苦臉地立於門邊。未及他開口,碧遊已知其來意,她心頭氣惱,暗想著這些人究竟把她當作了什麼?出了事情都巴巴地找來,真把她當作是擋箭牌不成?
“姑娘,想來碧月宮之事你也聽說了,如今皇上爲了這事煩憂傷神,已有半日滴水未進、粒米未食了。”何富貴見了她,倒也不兜圈子,就這麼照直說了。
碧遊卻是裝傻充愣,眨巴眼睛問:“如今宮內發生此等悲痛之事,公公不在跟前好生伺候寬慰,來我這兒卻是爲何?”
何富貴見她故意不接話茬,心裡頭又急又惱,卻又發作不得。若得罪了眼前這一位,只怕日後她得了勢,少不得要受她拿捏。
“老臣向來愚鈍,哪如姑娘這般冰雪聰明,況且皇上向來信任姑娘,現今能在皇上跟前說得話的,也只有姑娘一人了?!?
聽了何富貴這般擡舉,碧遊不由暗自冷笑,只是既然他親自來請,就算她不想答應也得應下了。
碧游回屋換回了那套碧青宮裝,隨著何富貴匆匆往著楚宣所在的南書房的去了。才行到書房廊下,何富貴便止了步,他擡首瞧著碧遊,鄭重地囑咐道:“皇上痛失皇子,心疼煩憂雖是人之常情,可他好歹是九五之尊,若是沉湎於悲痛傷了龍體,可就不好了!”
“公公所言極是,只是我等人微言輕,盡了該盡的本份也就是了?!?
碧遊顯然覺得自己並沒到能左右楚宣心情的地步,想他如今悲痛神傷不假,只怕是心裡頭也存著雷霆之怒吧?如今讓她前去寬慰,只怕是收效甚微。雖說他未必會要了她的腦袋,但免不了要硬著頭皮接下他那壓抑許久的雷霆萬鈞的怒意。楚宣雖說有帝王的大氣,可有些時候,還是存著些不爲人知的小心眼兒。
現如今碧遊攤上這難辦的事兒,也只能趕鴨子上架接了這苦差使。
她本是捧了描金食盒在門邊朗聲通報,卻聽殿內寂靜無聲,只得硬著頭皮推門進了殿。
“出去!”她纔剛跨入門檻,便聽見他低啞而冷酷的聲音。
碧遊暗暗叫苦,拎了那食盒轉過屏風,見房內只燈了一盞風燈,上未著燈罩,隨著半支的窗子吹入的冷風搖曳不定,更襯得室內一片幽暝。她瞧見楚宣一身單薄常服負手立於窗邊,宛如木雕泥塑一般。
再尋常不過的安慰之言滾過她的舌尖,最終被她咽回了腹中。她心知這個時候,那些軟語溫言不僅絲毫不起作用,反而會惹他不快。因此她索性將食盒往桌案上一放,靜靜地立在案邊。
楚宣早聽見她進門前刻意發出的動靜,他心知這個時候,何富貴那老滑頭定會去碧棠殿搬救兵,只是沒料到她來得竟會如此之快。然而她來又能如何?現今朝中不少大臣正爲皇嗣之事不斷諫言,選秀之事屢次被提及,他皆將其壓了下去。他心裡明白,即使挑了無數美女入宮,但這皇嗣之事,也未必能夠如他們所願。
他覺得他好似是受了詛咒一般,這詛咒正是來自於上官一族還有錦瑟的死。他奪了上官氏的天下,若後宮衆妃生不出皇子來,他這楚氏王朝,最終也會止於他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那聲音由小漸大,雨水隨著秋風吹入,打溼了他本就單薄的衣衫。
碧遊在搖曳的燭光中瞧著他仿如老僧如定一般,心頭不禁涌入一層淡淡的痛意。她爲他心痛,也爲錦瑤而痛,更爲她自己而痛。爲何她身邊的人都活得如此痛苦?父王當年也是,簡弟也是,韓時也是。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災難之源,她到哪裡,哪裡便會發生不幸!
“微臣告退!”好似是承受不住這室內積聚的暗暝,碧遊告了退,轉身便要離開。誰知寬大的衣袖行走間拂滅了案上的燈燭,頃刻間,房內陷入了一片漆黑。
“別走!”黑暗中,他攬住了她的腰,整個身子貼向了她的後背。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側,卻未沾染絲毫的曖昧氣息。
碧遊微微側首,鼻尖正好觸在了伏在他右肩的臉,她擡手撫上那張面龐,輕聲道:“生老病死皆有天命,就算您是皇上,也改不了天命,如今您又何苦爲難自己?”
他捉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握住,送到臉邊摩挲著,不帶半分的曖昧迷離。如今他深受打擊,對於未來,似乎有些灰意失望,他只想身邊有個人陪著他,說說話,解解悶,最主要是那人瞭解他。
“我總覺得,這是你們上官一族留給我的詛咒,猶如跗骨之蛆。這輩子,就算我穩坐這高臺寶座,卻也逃不掉被詛咒的厄運了?!?
他低低一嘆,語意幽微,泛著淡淡的寒意。
“是皇上多慮了!”碧遊一字一頓地答了,她不信詛咒這一說。
“碧遊,多陪我一會兒!”他扳過她的雙肩,將她摟入懷中,雙臂緊箍在她的腰間,極力想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黑暗中,二人緊緊相擁,彼此第一次覺得,這世間所有的情感都比不上這一刻的心意相通。
翌日一早,碧遊得了楚宣的恩準便匆匆前往碧月宮。她並非專程探望錦瑤,而是覺得此事與當年柳玉珍之事有些關聯,因此特意前去打探消息。
錦瑤因受此打擊尚未轉醒,碧遊在牀邊坐了一會兒,眼瞧著殿中宮人來來去去。放於桌邊的藥碗冷了又熱,熱了又冷,那兩名貼身伺候的宮人前後忙碌著,時而過來爲她拭掉額上冷汗,時而前來探看她是否轉醒,瞧她們悲切的神情,碧遊忽覺心頭一暖。暗想錦瑤也算是有些福氣,跟前伺候的人勤快貼心。
不經意間,碧遊的目光落在那兩名宮人腰間掛著的錦鯉狀的荷包上,她頓時計上心來。隨意找了個藉口將那宮人支使得團團轉,趁其不備,悄悄扯下她腰間荷巴揣入袖中。她刻意又在殿中坐了多時,眼見著日上中天,這才告辭。
回了碧棠殿後,她支開跟前伺候的玲兒,同袖籠中取出荷包瞧了瞧,復又放在鼻尖聞了聞,只覺一股並不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她取了剪刀順著針腳挑開線頭,見包裹其內的是一些褐色粉末。她雖不通醫術,但也能辨出些常用藥材,尤其是有了柳玉珍的先例。她捏了粉末細細聞了聞,裡面定含了枳實、蒲黃、紅花等物,餘下幾種她不曾分辨得出。這幾種藥材皆是對孕者有害之物,極易造成滑胎小產及死胎。
碧遊瞬間明白小皇子剛出世便渾身青紫淤痕的緣由,這明顯是有人算好了藥物的份量,既不會導致錦瑤滑胎,也不會讓腹中胎兒存活,如此一來,別人決想不到此事與往常宮妃不孕及小產之事有所關聯。這般絕妙的手段,並非常人所想而出。
一股無形卻又如熾烈巖漿般的恨意油然而生,涌過心腹直衝腦門。碧遊強忍著,十指緊握,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直到掌心痛意傳來,她這才恢復了清明。此事雖然暫且不能讓楚宣知曉,但定要讓錦瑤知道,敵明她暗,總該小心防備著纔好。只是碧月宮那兩名品階不低的宮人,到底是被人收賣,還是無意間被人利用,她要且先打探清楚。而且若想打探出這幕後之人,必不能打草驚蛇。
碧遊記得在錦瑤跟前伺候的兩位宮人名叫雲芷、雲若,二人是一對雙生子,樣貌姣好,手腳勤快,性子也踏實可靠,已然跟隨錦瑤多年。她思來想去,這二人跟在錦瑤跟身邊,自然是巴望著自個兒主子好。更何況錦瑤深受聖寵,對她們來說更是益事。平常見她們二人也是聰明機靈識實務的,應不會輕易被人收買。可是而今她們隨身攜帶這些害人的物什,卻又脫不了危害錦瑤的嫌疑。不過現今多想無益,最重要的還是與這二人攀談一番,思及此,碧遊不由心生一計。
翌日午後,碧遊交了班在房中盤算著要如何撕開這層層陰謀的口子,卻見玲兒領著一名宮人前來,她遠瞧著那宮人身段有些眼熟,待走近後,不由心頭微跳。
“稟尚儀,碧月官的雲芷姑娘奉淑妃娘娘之命前來相請?!绷醿侯I著那宮人走近,朝碧遊俯身一禮說道。
碧遊聞言,擡首挑眉瞧著那雲芷,見她面色如常,眉宇間卻難掩抑鬱之色。
“既然娘娘遣人相請,可是玉體大安了?”碧遊起身,朝那宮人欠身一禮,頗爲客氣地問道。
“娘娘昨夜已經醒轉,今晨便能進食,現今精神仍不太好。她惦念著姑娘,便著我前來請姑娘入殿相見?!?
雲芷答話的時候,碧遊留心瞧著她的神情,見她眼眸清透,倒不像是心懷鬼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