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宣批完了奏摺,已是酉時,將手中硃筆放於架上,他擡手撫額,朝著立於不遠處的女官招了招手,片刻後,一盞清香四溢的茶便放到了他的手邊。
他取過茶盞,用蓋子撥了撥上面的浮葉,這才送至脣邊輕啜了一口。比起往日碧遊泡的茶,尚差些功夫,還有這御前伺候的宮人也不及她機靈體貼。往日碧遊在御前伺候時,不消他有任何動作,她便知他是渴了還是餓了,是冷了還是熱著。
“還杵在那兒做什麼?有話進來說吧!”
楚宣擱下茶盞,擡首瞧見正探頭向裡探看的何富貴,便沉聲吩咐道。方纔批閱奏摺時,他曾見這何富貴在門邊探頭相顧數次,不過既然他未大著膽子進門稟報,想必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情。
何富貴入了殿,瞥了眼侍立於殿內的宮人,邁著碎步走到了楚宣跟前,湊在他耳邊輕聲道:“皇上,方纔樑婕妤前來求見。”
楚宣聞言,瞬間變了面色,他兩道長眉微蹙,卻故作淡漠地問道:“哦?可是有什麼事?”
“婕妤娘娘在院外等了許久,微臣見萬歲一直忙於政務,故未敢叨擾。”何富貴小心翼翼地說首,他向來擅於揣測聖意,心知這位皇上定要在那位樑婕妤跟前佔上風,因此才刻意沒有入殿通報。
對於碧遊主動前來,楚宣很是好奇,不過他心覺這何富貴方纔所言,很合他的心意。他寵了碧遊這麼久,對她的心性瞭如指掌,總覺得她那副冷淡性情,也該好生磨礪。
“那她沒說前來所爲何事?”他兀自沉思了片刻,這才撫額問道。
“奴才也向婕妤娘娘打聽了,她不肯說,奴才也不好問。等了多時後,娘娘便回去了。”
楚宣好似很是疲倦,以手支著頭又問道:“她是什麼時辰來的,又是什麼時候走的?”
何富貴暗想他面上雖冷著那位婕妤娘娘,實則在心內很是牽掛,便忙接口答道:“那位主子是未末時分過來的,等了半個多時辰這才離去。”
楚宣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揮手示意他退下。何富貴一時也揣摩不出他的心思,頗有些失落地退出了殿外。
楚宣未料碧遊能耐著性子在院外等候多時,他暗想,或許是她服軟認錯來了。他如此想著,頓覺有些寬慰,又不由暗暗責怪那何富貴不及時前來通報。反覆思量許久後,他又覺先晾她幾日也好,待選秀的事罷再前去碧棠殿瞧她。
當時,楚宣便收到碧遊的手書,他在燈下細細看了半天,不由覺得糾結煩亂起來。原本他以爲她今日是服軟認錯來,誰知卻有別事相求。他盯著宣紙上娟秀卻不失風骨的楷書良久,回想起當日決絕的情形,也不知是對還是錯。
垂首沉思半晌,楚宣耐不住性子在房中徘徊良久,如今他也不明白他該如何是好。方纔看她所書,竟是央求要前去京郊別院小住幾日。這京郊別院她原先並不知曉,也是他跟她提過兩次,原本是答應在她生辰時帶她前去小住,後來又與她鬧了那麼一出將她晾了數日。這纔剛與她重修於好沒幾日,又得知她與韓時之事,算起來,他竟對她食言了兩次。
楚宣在心中反覆衡量,直到夜半還尚未就寢。當時恰巧是何富貴值夜,毫無睡意的楚宣見他筆直地立於門邊,輕咳了一聲後朝他招了招手。
猴精似的何富貴心知他是爲碧棠殿那位主子而苦惱,見皇帝朝他招手,便忙邁著細碎的步子上前。
“夜深了,萬歲也該歇息了。”何富貴走到龍案前,輕聲細語地勸道。
楚宣卻不接他話茬,他走回書案邊坐了,修長的手指敲著壓於紙鎮下方的宣紙說道:“京郊的別院現今打理的如何?人手可還充足?”
何富貴不知其意,略一沉吟,這才答道:“前些時奴才派人去問了,那邊一向有宮人打理,守院的侍衛也是由御林軍直接調撥過去的。”
“嗯,那便好。明日你派人前去吩咐,讓那邊的宮人好生打掃一番。”楚宣低頭看著那紙是娟秀字跡,悶聲吩咐道。
何富貴也不敢多問,便連忙應下了。他擡眼見楚宣眼風一掃,便忙垂首退了出去。
自打看完碧遊的手書之後,楚宣幾乎一夜未眠。對於她所提的要求,他很是躊躇不安。他不知她在這節骨眼上提出離宮到底是何用意,她那些手段他自是知曉,若是她打著半途逃離的算盤,他定不會讓她如願。況且,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就算她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他要定了她,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會將她帶回。
他心中雖是忐忑,但仍打定主意讓她前去別院小住。一是因爲選秀之事,二是因爲韓時。他暗想著,依著韓時的癡情,定然不會輕易放開她,若能就此讓他們分開一段時日,趁機再爲他指一樁上佳的婚事,待喜事過後再將碧遊接回,想必也能就此讓他們二人收心。況且如今韓時雖是恢復了爵位,但不代表他完全信任於他。軍中之事,他尚未讓韓時插手,現今他派人潛於其府中查探。倘若他有異心,他定不會心慈手軟。
碧遊得知楚宣準了她的請求,心頭有幾分詫異。午後她前去南書房求見時,他連見她一面都不願,然而掌燈時分便有人前來宣旨,說是前去別院之事,由她自行安排去還時日。
待宣旨的宮人離去之後,一頭霧水的玲兒走到碧遊跟前,詫異地問道:“娘娘,方纔他們所提及的別苑是怎麼一回事?”
“哦,早聽聞位於京郊的別院清幽怡人,還有一處地熱溫泉,我對那處嚮往已久,便想去住上幾日。”
碧遊不動聲色地答了,如今她身懷有孕之事,除了每日端藥前來的應仕,並無他人知曉。近來她又添了孕吐的毛病,因此平常用膳時,她都遠遠地將玲兒打發出去。
玲兒怔怔地瞧著她,覺得心疼,又有幾分憐憫。她雖不知曉自家主子與皇帝到底鬧了什麼矛盾,卻也沒少聽外面相傳的風言風語。說是這位主子與穎王韓時私下勾搭,還引誘他到後宮花園幽會。
碧遊見玲兒眼光有異,她刻意避過,面上挑了一抹淡笑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去打些水來洗漱,自個兒也早點去歇著吧!”
玲兒見她不肯說,也不敢開口去問,只得點頭應了。
待殿內宮人盡退,片刻後,碧遊聽見門簾輕動,擡起頭時,見依舊是一身黑衣的應仕端著熱氣騰騰的藥碗出立於她面前。
“這藥,還要喝多久?”碧遊接過他遞上的藥碗,瞧著裡面濃釅的藥汁,頓覺腹內酸水翻涌。
“待到娘娘腹中胎兒滿三月後若無異常,便可停藥。”應仕簡單利落地答了,隨即垂首不再看她。
碧遊擰眉將藥一飲而盡後,強忍著腹內翻騰而上的苦水,掩口輕咳了幾聲,又取了帕子拭了拭脣角,這才漸漸平復下來。待她擡眸時,眼前伸來一隻捧了素帕的手,月白的帕子上幾顆金黃的蜜餞在燈下泛著誘人的色澤。
“多謝!”她捏了一顆蜜餞放入口內,只覺酸酸甜甜,分外可口,頃刻間,她心頭也涌上一股酸甜之意。沒想到在這關頭,竟還有人送上關切。
咀嚼著口中蜜餞,碧遊忍不住擡首看他,此時雖看不見他面具下的表情,但從他面上那一雙幽深雙眸,卻可瞧見難得的真摯關心。她心知他是受人所託,大可以敷衍了事,竟未料他會如此費心。
“有今我還有一事相求,若是覺得爲難,你可以拒絕!”
見他將剩餘蜜餞用素帕包了放於桌上,正收了碗要離開,卻聽她自身後說道。
“但憑娘娘吩咐!”他轉過身,深深向她一揖。
“後日我便要去京郊別院,若是方便的話,想請你一同前去。不過我也知軍紀嚴明……”
“微臣願隨娘娘前去。”未及碧遊說完,應仕果斷地答道。
“可是……”碧遊知他身在御林軍中,理應遵守軍紀,像現今晚上私自離崗已屬重罪,更何況是隨她前去京郊了。若是可以,她寧願一輩住在那裡再不回宮,可她不願強留他在跟前保護。暗想著,他能保護她直到腹中胎兒順利出生便好,不過話剛出口,便又心生悔意。她已落得現今這樣的潦倒境地,帶累了整個碧棠殿的宮人不說,還要再帶累少言而可靠的應仕,對她來說,實在是太不應該。
“娘娘大可放心,既然受柳統領囑託,微臣自當盡力。”應仕說完,也不等碧遊開口,轉身便掀簾而出。
碧遊未料他竟如此爽快,忙擡步去追,挑了簾子追到外殿時,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兩日後一早,一駕再普通不過的車駕穿過道道宮門緩緩駛出了皇宮。碧遊只帶著了貼身伺候的玲兒,其餘人等皆留在了碧棠殿。應仕不宜明目張膽隨行,只是悄然跟在車駕附近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