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楚宣一直歇在凝暉宮中,好些時日未曾惦記起即將臨盆的柳玉珍來。直到端午節後的五六日後,處理完政務的楚宣正在凝暉宮與郭玉蘭在涼亭中對弈,忽見何富貴踩著碎步匆匆走來,滿面堆笑地湊到他耳邊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麗晴居的容華娘娘於方纔順利地誕下了公主,現下母女平安!”
楚宣聽聞柳容華順利生產,頓時心頭一喜,只是當聽到“公主”二字之時,眉心微微一擰。隨即,他瞥了郭玉蘭一眼,湊向她耳邊交待了幾句便隨著何富貴匆匆離去。
郭玉蘭瞧著楚宣遠去的昂藏背影,心頭極是酸澀,不過轉念一想,她喃喃道出一句:“哦,竟又是位公主!也好!”
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頓時眉心緊擰,爲了能入得這皇宮,她犧牲得太多太多,此生只怕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不過,爲了那個人,爲了她的野心,她自有法子生出皇子來!
自午後便喧鬧嘈雜的麗晴居現已漸漸平靜下來,因錦瑤事先安排妥當,一應事務進行得極爲順利,接生的穩婆經驗老道,那位容華娘娘並未受什麼苦,便順利地誕下了嬰孩。
衆人正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忙活,忽聽院外一聲悠長沙啞的通報,忙停下手中活計垂首恭敬而立。
楚宣入了院門,便徑直往柳玉珍所居的正殿去了。此時小小嬰孩已清洗乾淨,被舒適地包裹於襁褓之中,兩名乳母及四名宮人正圍在暖閣內的小牀邊伺候,柳玉珍則臥於牀榻,面色略顯蒼白憔悴。
她見皇帝前來,忙要撐起身子坐起,卻見他一個箭步衝到牀邊,將她扶下躺好。她瞥了一眼旁邊小牀上熟睡地嬰孩,眸中閃過柔和的光芒,雖說她企盼的是位皇子,可瞧見這粉嫩的小小嬰孩,仍是止不住心頭的喜愛之情,再怎麼說,這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先前她被人算計失了腹中皇子,又被皇帝冷落許久,復又有幸得寵,卻一直未曾有孕。後來經碧棠殿的玲兒指點,請醫正開了方子調養,這纔有了喜訊。因此即使是位公主,也是她鍾愛的親生骨肉。
不過,見了皇帝前來,她難免心中忐忑。想起不久前她還因那胎夢而暗自得意,然而現今希望落了空,她倒不曾覺得太過失落,想來失望的,是另有其人了。
在嬰孩牀邊伺候的乳母及宮人見了皇帝前來,忙上前施禮問安。楚宣眼見著人數衆多,便命她們悉數退下,只留了個乳母在跟前伺候著。
那乳母也是個機靈的,聽聞皇帝吩咐,忙將剛出生不久的嬰孩抱到他跟前,見他一臉慈愛地接過抱了,便悄然退出了房內。
那小小嬰孩到了楚宣懷中,仍舊是閉眼熟睡,時不時見她癟了癟小嘴,顯得很是可愛。畢竟是自己的骨血,楚宣雖覺心中失落,仍舊對這懷中嬰孩萌生出疼愛之情。
柳玉珍見他如此,頓覺心頭輕鬆了不少,不過她仍舊是蹙眉而瞧,當撞上皇帝投向她的目光時,水光瀲灩的眸中滾出兩行清淚,不待楚宣發問,她便啜泣著說道:“臣妾令皇上失望了!”
楚宣見狀,忙將嬰孩放在她身側,擡手撫上她的面頰,拭乾了頰邊淚痕。
“你纔剛誕下孩子,現下身子虛弱,又何苦胡思亂想?你只需安心養好身子,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都是朕的子嗣。”
楚宣軟語溫言地安慰,思及宮中又添一位公主,也算是喜事一樁,況且來日方長,往後陸續會有皇嗣誕生,也不急於一時。不過那胎夢之事卻讓他耿耿於懷,若非是胎夢,那麼金龍入池,到底又是何徵兆?先前他也命人算過,是吉兆無疑,可近來除了尋到了錦瑟的重生之軀郭玉蘭,並無別樣的吉事。況且他所夢的是金鱗閃閃的應龍,此夢應是與女子無關。
他心下疑惑,尋思著命宮內算師重新卜算一番纔好,但眼下礙於柳玉珍的面子,便耐著性子聽她絮叨一番,又關切地交待關照了幾句,這才帶著濃重的心事離開了麗晴居。
當晚,楚宣宿於自己的寢宮,也未曾招人前來侍寢,洗漱後,獨自一人在窗邊坐了良久。午後打從麗晴居出來後,他便命人前了宮中算師前來。他親眼瞧著算師推演卜算,算了三兩遍,仍舊是當初的結果。他本以爲這夢是因郭玉蘭而起,說起來她入得宮來已近兩月,其間甚得寵愛,若是現下懷上皇嗣也有可能。只是算師卻一臉高深地搖頭否決,只說胎夢是懷胎早期纔有夢示,即使是郭才人現下懷了龍嗣,那胎夢也並非因她而起。
遣人送走了算師,楚宣又命太醫依常例前去凝暉宮爲郭玉蘭把脈,隨後聽他來報,只說那位郭才人脈象如常,並未傳出喜訊。楚宣聞言,心頭有些失落,他心知依著郭玉蘭的出身無法登上上妃之位,可他卻極是期待她能早日誕下皇子,以彌補當年錦瑟無所出的遺憾。當年他是那麼地期待與錦瑟有個一兒半女,那時若她若真能懷上他的子嗣,他也不必大費周章地與羣臣周旋數年,然而最終他也沒能讓她登上後位。
因當晚思慮過甚,翌日早朝時,楚宣略顯疲態,上朝時,羣臣所說他並未聽入耳中。直到下朝之後,他走下丹墀出了朝堂,卻見一身朝服的韓時匆忙趕上,朝他深深一禮。
見著裝束齊整的韓時,楚宣略微一怔,思及韓時自打回京以來便與他來往甚少,近來更是鮮少上朝,更別提主動前來求見了。
怔忡片刻後,楚宣忙上前虛扶了一下,親厚地叫了他一聲“義弟”。
聽到他親切的稱呼,韓時有些意外,擡眸瞧了他一眼,向他抱拳,道了聲“臣不敢當!”
楚宣見他一副疏離的模樣,隨即斂了脣邊淺笑,面色鄭重問道:“不知穎王前來,是有何事?”
“方纔朝堂之上,臣所言之事,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安排?”韓時見他面色微冷,仍是大著膽子直言道。
但見楚宣眉峰一凜,目光掃過韓時俊逸的面龐,隨即眉頭擰成了疙瘩。方纔朝堂之上,他神思恍惚,並未聽朝臣進言,也未曾察覺韓時今晨難得地前來早朝。
春末的朝陽有些灼人,暖風拂過,令人有些昏昏然。跟在皇帝后頭的何富貴見二人沉默而立,忙走上前打起了圓場。他走到楚宣身邊,湊頭低聲說道:“皇上,方纔朝堂之上穎王所提之事有些突兀,因此你便打算召他到御書房細細商定再作決斷!”
“嗯,那便請穎王移步御書房吧!”楚宣瞥了韓時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沿著宮道疾步而行。
韓時怔在原地瞧著他的背影,不由發出一聲輕嘆,瞧見何富貴甩著拂塵正朝他使眼色,便忙跟了上去。
到了御書房,韓時顯得比往日拘禮許久,待到楚宣吩咐宮人賜座奉茶後,韓時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楚宣遣退了殿內宮人,端起茶盞輕啜了幾口,這纔打量著韓時問道:“你現下前來,可是來詢問朕在朝堂之上對你自請封地離京之事有何定論?”
就在韓時未曾到達殿內之時,何富貴便簡明扼要地將朝堂上韓時所述之事說了一遍,因此現在,他才能夠氣定神閒地邊喝茶邊與他聊起此事。
“皇上英明!”韓時略一頷首,語意恭敬地答了。
“阿時,你作出如此決定,可是心中怨朕?”楚宣重重一嘆,眉間頓時籠上憂悒之色。
“臣不敢,皇上一向睿智英明,做事從無旁偏,臣又何來的怨怪之心?”韓時聞言,心下一驚,忙垂首而答。
楚宣聽他如此客套,不由心頭冷笑。但見他幽深的雙眸在韓時的面上掃來蕩去,過了半晌,才聽他語意低沉地說道:“阿時,往日你在朕跟前,從未如此客套敷衍,現今這般,不是怨懟是又爲何?朕知道,你心裡怨朕、恨朕,因爲朕搶了你心愛之人,也削了你的軍權,你心生怨恨,也是應該。你覺得,朕會輕易賜你封地並放你離京嗎?你與張侍郎府上的小姐婚事又當如何?”
聽他提及婚事,韓時面色一白,他苦笑著說道:“張府的小姐久病不愈,侍郎大人屢次到府上請罪退婚,臣實在不忍看他爲難,便應下了。”
“哦?你竟答應了退婚之事?”楚宣近日來一心撲在了別處,對於這些瑣事自是未曾在意,因此退婚之事,他尚未聽說。不過他也知是張侍郎因女病重而怕得罪了這位穎王而自作主張地上門請求退婚,所以未及韓時答話,他便舒展了眉頭說道:“也罷,想來是那府上的小姐福薄,既然如此,這京中閨秀衆多,總會有一兩位能入得了你的眼。”
“臣自知命中緣淺,已打算終生不娶,只求能安然了度餘生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