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有些怔忡著走過去,蹲下身,一手擱於那人左膝,另一手掀開搭在腿上的厚絨布,掐在他小腿肚,擡頭輕扯嘴角,想牽出一個笑,四目相對,不覺中卻流下兩行淚來。
輪廓分明的臉,劍眉斜飛入鬢,不是少卿又是誰。只是比兩年前要顯老成,皮膚曬成小麥色,脣上還有些微未來得及颳去的青茬。
難怪他要佔盧如此對她說,原來都是爲她好。他如今都這樣了,坐著輪椅,怕對她是拖累。
看來是在戰場上受的傷,只不知傷得如何,還有沒有能站得起來的一天…
“找人醫冶過麼?”
方纔情緒不穩,不覺中用上大力,可少卿面上並無反應,似是不知疼痛。流光心中一沉,卻只是紅著眼憋去淚水,不顧少卿伸出欲阻攔的手,徐徐撩起褲管查看。
終還是躲不過…
鄭少卿扭頭與一直立於書案旁的佔盧交換了一個頗顯無奈的眼神,佔盧默然轉身離去,拉上門。
屋內時而絮語,時而安靜,隱約都傳來院中。
立於房檐半晌,佔盧有些黯然。眼見樹影逐漸黑沉斑駁,終只是長嘆口氣,轉身去尋了小廝往客棧提流光的行李。
“附近知名不知名醫館的大夫均問過診,就連遊方郎中都請過來過,宮中御醫也來過幾次…只是行動有些不便,不妨事的,都習慣了。
凝視眼前正輕柔撫摸他腿上縱橫傷疤的流光,少卿面上不覺浮現寵溺之色,輕言安慰,撫順她一頭青絲,欲將流光拉起揉進懷中。
流光聞言擡頭,剛好能看到他擡起的手臂下那一截輪椅扶手,色澤暗淡,似己用過多時,連接觸面都被衣袖蹭得光滑。
就如此,他從始至終都未曾想過要告訴她…
流光陡然火起,突然就覺得那一截扶手格外刺目,當下不管不顧,就照著少卿伸過來的手臂推開,欲起身出門離開。
人還未站起,鼻頭一酸,就又掉下淚來,這時又看到少卿劃拉著手似重心不穩欲摔倒,忙又撲身要去拉他,哪還顧得正生氣。
不待她拉,少卿己自行穩住,又就勢拉住流光半臂。他雖未言,流光知他是在變相地表達歉意,掙了兩掙未掙脫,就只扭頭不理他。
鄭少卿之於流光,素來都是亦兄亦父的存在。較之於情郎,更甚之爲親人;即便非爲情郎,一殫之情一瓢之誼,亦非一時所能抹殺。
自幼失怙,若非得幾位良友時時賙濟照應,流光只怕是活不過她姆媽大行的那一年。這幾人中,實又以少卿與春棘與她最爲交好,更勿論後又與他有了那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日路遇佔盧,言辭閃爍,流光己是生疑,輾轉反側,只以爲佔盧難於啓齒,是因少卿不欲再與她履行婚約。兩年未見,又傳聞他屢立戰功。突生變故,也非不可能。只是,心中也還是有不甘…
也曾想許真己亡故,或是負傷,只因少卿自幼好武藝,又正逢春棘那事,瑣事煩多,未敢多想。
流光驀地又想起那日佔盧吱唔著說出的話來:“…少卿你們也別多擔心,過不多久該有人會送他回來的…”
原來,“送”,是如此送。
少卿送了流光出門,春棘正在門口等著。截住春棘嚕咧著還未出口的歉語,終還是隨了她去安歇。
一夜無事。
春棘也住在將軍府中,第二日便拉了流光出門,去逛所謂擁有舉國聞名綢緞鋪金鋪的東大街,少卿自然跟著。
從軍數年,少卿屢屢高升,此次,據說更是爲救公子茲才負傷,極受今上器重,遂還都領職,受封折衝將軍。銀米俸祿,手上自有幾個閒錢。這一路,無論什麼,只待流光多瞧上兩眼,春棘自會嚷嚷著買下,流光如何推辭,少卿自會會帳。
金石掾。
據聞,這是安城最大的首飾鋪,衛都工藝之最,鋪中所出甚至有些還是收藏單品。而此刻,流光目光所止,正是如此一件單品。
那是一支掐金絲流蘇點水步搖,金絲纖細,步步生風,自頂至末,三滴藍殷殷晶瑩剔透的海藍寶石自然彎曲成一弧形,隨步而動。更難得在,整支步搖呈一支含苞欲放的鳳鳶花形,大氣,卻又不如金鳳牡丹般擔心會衝撞貴人,平民淑女自也使得。
金石掾掌櫃自也是人精,見到流光注意到這枝步搖,生怕春棘又像方纔那樣喊將出來,連忙上前向三人行禮道:“將軍,兩位嬌客,請隨我這邊來,請上樓。樓上償有幾樣鎮店之寶,小人這就取出,供兩位嬌客細細挑揀。只是這一件卻是客人訂做,就連圖樣亦由客人提供,非本店手筆,本店許的也只是一個手藝。正品己被客人取走,此一件卻爲樣飾,若非客人應允,小店…”
那店主也是人精,嘴裡說著話,許是怕怪罪,眼神直往少卿處溜轉。流光明白,遂也不難爲他,攜了春棘欲上樓。
春棘卻是不依,拉住流光不肯即走:“你這店家多沒道理,正品被取走了,那這又是什麼?是不是人家不要了的,爲何單不取走這件?人家都不要了,又爲何不能賣給我們?你既說是客人的圖樣,又爲何自己私留小樣,還擺在此大堂顯眼處,擺在此處,那不就是要賣的麼?莫非欺我們折衝府沒銀子…”
這麼大一頂高帽子扣下來,店家哪承擔得起,慌忙打拱作揖向少卿陪禮致歉,慌忙著解釋:“將軍,將軍,小人真沒這個意思。小人實是見它精巧,不捨封存,這才存個私心擺在大堂招攬生意,也是取個名氣,這個當初咱們也是說好了的…”
春棘不懂行規,又還有點小脾氣,流光怕她爭鬧開來不像樣,遂邊分說“並未瞧上”邊硬將她往回拽。
“流光姐,如此怕事這是爲何,大兄在,總不能讓人欺負了你去。什麼瞧不上,我看你明明就是…”流光連忙制止。
少卿安撫住掌櫃,並未多言。
待幾人稍靜,少卿招過掌櫃在一旁低聲商議道:“掌櫃,不瞞您說,這是鄭某未婚妻,挺難來一回安城,您瞧,這是不是…您放心,她亦是個不挑事的,又少來安城,定不會讓您難做…若有事,鄭某自會一力承擔…”
春棘跟在她身旁,走路都帶飄。終是讓她得了這支步搖,流光也就沒了興致再閒逛。因著流光堅持,每每路遇醫館,總要推著少卿進去拿脈問切,只是次次都是希冀而去,敗興而歸,迴轉三人都顯抑鬱。
流光倚在窗前,手舉步搖神思。只是,她未曾想,如此快就讓她遇見那另一支“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