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慶太后慈眉善目。
“乖,都是好孩子……快別拘著禮了。”
周遭一片附和的笑語。
衆人暗自打量魏王,猜他要如何討太后老祖宗歡心。
不料,李炎忽地單膝點地行禮,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某種決心,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很是激昂。
“孫兒不肖,近日腿傷未愈,未能備下奇珍異寶。然感念皇祖母慈恩,日夜難安。雖行動不便,卻也苦練了一套劍舞,願於今日獻醜,爲皇祖母壽辰助興,一顯我大梁兒郎忠勇之氣,二表孫兒一片孺慕孝心!”
“快起來。”太后笑得慈愛,示意內侍將他扶起,語氣滿是心疼。
“你這孩子,腿傷未愈,還弄這些做什麼?心意到了就好。”
李炎眼神微微一閃:“古有忠臣孝子,割股奉親,孝感天地。孫兒不才,不敢比先賢赤誠,願以此劍舞,爲皇祖母添福增壽……”
滿殿皆驚。
誰不知魏王腿傷未愈?
此時舞劍,豈不是自取其辱?
端王李桓微微蹙眉,薛月沉擔憂地看了丈夫一眼。
崇昭帝端坐御座,臉上不見波瀾,用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了一下。謝皇后則下意識撫了撫小腹,看向李肇。
李肇脣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端起酒杯,緩緩啜飲。
絲竹聲嫋嫋轉急……
轉爲肅殺的金石之音。
內侍奉上一柄古樸長劍。
劍鞘烏沉,並無過多裝飾。
李炎接過劍,入手微沉。
他深吸一口氣,拇指一頂劍格,“鏘”一聲,寒光乍泄。
劍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鑑人。
“好劍——”座中白髮蒼蒼的老宗正脫口讚道,隨即疑惑地探身細看,“此劍形制……似乎有些眼熟?”
李炎仿若未聞。
他強忍腿腳傳來的隱痛,將心神凝聚在長劍上,目光則若有似無地掃向太子肇獻上的那一架紫檀屏風……
壽宴前,平樂便告訴他,在太子李肇獻上的屏風夾層內,暗藏了詛咒厭勝之物,是爲構陷太子謀害君親……
只要他當衆劈開那屏風,定教李肇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方纔又特地遣人告知,不可猶豫。
成功在此一舉。
劍勢起!
劍勢落……
一招一式,並不繁複華麗,甚至因腿傷略顯滯澀,但承慶太后卻看得頻頻點頭,滿是憐惜和讚歎。
殿內的樂聲應和著劍勢,時而低沉如悶雷,時而激越如戰鼓……
李炎將全身的力量灌注於雙臂,劍風呼嘯,帶起衣袂翻飛。
忽地,一個旋身回刺的招式,只見他牙關緊咬,手腕猛地一抖,劍尖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狠狠刺向那一架矗立殿中的紫檀屏風……
“哧啦——”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刺破樂音。
屏風上厚重的素絹連同內裡的木胎,被這一劍硬生生劈開二尺餘長的裂口……
碎木飛濺。
“啊!”幾位宮妃掩口驚呼,花容失色。
“魏王?”太后也驚得珠翠亂顫。
李炎收劍拄地,喘息急促,額角滲出冷汗,臉色因疼痛和用力而更加蒼白。
“皇祖母恕罪!孫兒……孫兒一時失手……”
壽宴之上,毀壞壽禮,實爲大不吉、大不敬!
承慶太后臉色有些不好看,卻也沒捨得苛責。
“罷了,你腿腳不便,難免失了準頭,先下去歇著吧……”
話音未落,李炎突然盯著那裂口,帶著驚怒。
“皇祖母,屏風夾層裡有東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猙獰的裂口上。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炎瞥一眼李肇,慢慢走近,看著那撕裂的縫隙,“那……那是什麼?好似有一個金燦燦的小人兒……太子殿下,您獻上這屏風,莫不是暗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滿殿譁然。
空氣彷彿凝固了。
崇昭帝猛地咳嗽起來,臉色漲紅。
謝皇后連忙起身,遞上帕子和溫水,卻被皇帝輕輕推開。
承慶太后的臉徹底沉了下來,語氣滿是被冒犯的震怒和懷疑。
“太子,你獻與哀家的壽禮,竟暗藏夾層?裡面是何物?”
“皇祖母息怒。”李肇從容起身,走到殿中行禮。
“孫兒獻禮,只爲博皇祖母一笑,祈福納祥……不敢有私毫不敬。”
“哼!”承慶太后厲聲道:“福全……”
福全在太后眼神示意下,戰戰兢兢上前,顫抖著手,伸進裂口,用力一扯。
“嘩啦——”
裂口被撕扯得更大。
衆人屏息凝神,臆想中的穢物或詛咒並未出現。
只有……一片耀目的金紅。
福全扯出的,是一大片完整的、用赤金線織就的錦緞。
錦緞上,赫然是八個氣勢磅礴的刺繡大字。
“慈暉普照,山河永固。”
字跡雄渾遒勁,金線在滿殿燭火下熠熠生輝,光芒萬丈。
而李炎所說的小人兒,原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觀世間菩薩像。
“慈暉普照,山河永固?”崇昭帝喃喃念出,緊繃的臉色稍稍鬆緩,甚至浮起一絲難得的滿意與讚賞。
“太子這份巧思,倒是別出心裁。”
殿內凝固的氣氛,當即鬆動。
宗室勳貴、文武百官如夢初醒,爆發出由衷的讚歎和附和的笑語。
“妙!大妙!”
“太子殿下孝心感天動地!”
李炎拄著劍,喘息未定,心卻不住地往下沉。
不對。
這不對——
平樂費盡心機的謀劃,且讓他帶傷練了那麼久的劍舞,怎麼可能在夾層裡藏入歌功頌德的八個字,給李肇長臉?
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山河永固……好一個山河永固。”
老宗正激動的聲音再次響起,壓過了殿內的喧譁。
他是宗室裡碩果僅存的元老,輩分極高,威望也高,此刻鬚髮皆張,老眼圓睜,死死望著李炎手中那柄寒光凜冽的長劍,表情古怪。
“魏王殿下此劍,是何來歷?”
李炎低頭看看劍。
“不過一柄尋常古劍,不知出處。”
“可否借老夫一觀?”
“老叔祖要看,晚輩不敢推辭。”李炎躬身收劍,雙手捧上。
老宗正接過長劍,細細打量。
“陛下……”他突然出聲,嗓音尖利得變了調,手指哆嗦著,望向龍椅上的崇昭帝,“這是定疆,是定疆劍啊……”
“轟——!”
整個慈安宮徹底炸開了鍋。
比剛纔屏風破裂的聲響更震撼百倍!
定疆劍?
是鎮國大將軍蕭崇的佩劍……
而蕭崇,已故三十年。
這把劍應該連同他的主子一起,躺在舊陵沼的萬人坑裡纔對……
李炎把死人的東西挖出來,拿到太后壽宴上擺弄?
他想幹什麼?
崇昭帝的臉色,瞬間凍結。
“呈上來!”
李炎面無人色。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王承喜親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拾起長劍,用一方明黃綢布託著,疾步呈到御前。
崇昭帝斂住呼吸。
劍格處那兩個古樸的篆字——定疆,力透金屬,蒼勁有力。
還有劍鞘內側,那一個極其隱秘的、獨屬於蕭崇的私人徽記……
三十年過去,仍是清晰如昨。
如此熟悉,也如此怵目。
崇昭帝身子微微一晃,聲色俱厲地轉向李炎。
“孽障,劍從何來?”
一道道驚駭的目光落在李炎的臉上。
舊陵沼那一場屍橫遍野的血案,那被皇室刻意塵封不願揭開的慘烈傷疤,被這一柄突然現世的“定疆劍”重新撕開。
劍身的寒氣,彷彿帶著陳年血鏽的猙獰,冰冷地看著殿中的每一個人……
李炎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都凍僵了。
“父皇……”
“跪下!”
“此劍……此劍是兒臣從城西一位古董商手中……重金購得……什麼定疆劍,什麼蕭崇,兒臣全不知情……”
他匍匐在地,拼命磕頭。
“父皇明鑑,兒臣冤枉啊……”
“古董商?”一直沉默冷眼旁觀的李肇,終於再次開口。
“巧得很。”他朝崇昭帝微微一揖,“父皇,兒臣近日徹查禁藥流入宮闈的勾當,偏也查到一位姓邱的古董商頭上……”
李肇:我查我媳婦……
薛綏:跑了,你查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