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高雲淡。
薛綏隔三岔五去薛家探望雪姬,卻再沒碰到過薛慶治。
自薛月盈過世後,他似是刻意避開內院,連家宴都極少露面。雪姬提起他時,神情總帶著一絲受寵若驚的恍惚和茫然,薛綏看在眼裡,那不安的預感愈發強烈。
錢氏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越發遲緩不便,卻依舊精神頭十足。
她盤算著臨盆的日子,每每見了薛綏,便苦著臉抱怨:“你三叔這差事當得,人都快住在營裡了。西茲使團這是要大梁紮根不成?京畿防務巡查,整天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照這樣下去,等孩子生下來,都見不著爹……”
薛綏偶爾也見到傅氏,對方只是眼皮一掀,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匆匆擦肩而過,連句客套都省了。
薛氏姐妹幾個見了,也無往日的針鋒相對。
相安無事的平靜,也是令人心悸的疏離。
天樞從西疆傳來的消息,依舊令人懸心。
陸佑安仍在關押中,蕭琰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既未公開審訊,也未押解回京,彷彿在等待著什麼。而阿力木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他們暗地裡尋找的阿依努爾,也杳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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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鄭國公郭丕於府中病逝。
消息傳入紫宸殿,崇昭帝遣官致祭,以示哀榮。
郭家頹勢難挽,喪儀依制操辦,也掩不住門庭冷落。前來弔唁的賓客稀稀拉拉,再無昔日的煊赫氣象。
薛家作爲國公府姻親,闔府子弟皆前往致祭。薛月滿一身重孝跪在靈前,昔日驕縱的眉眼只剩下麻木的哀慼。
偌大的鄭國公府,白幡飄搖,襯得遲暮淒涼。
薛綏聽說郭雲容哭昏靈前,便讓錦書備些安神滋補的藥材帶給她。
事後,郭雲容託人捎了一封簡短的信箋來。
信上她只有寥寥數語,除了致謝,只說一切安好,勿念。
薛綏心中明白。
以郭三姑娘的心性,經此家門鉅變,怕是不會再與她相好。
昔日那點情誼,終是化作塵土。
倒是文嘉公主,閒暇時,常領妞妞來尋她。
每次來,話題總不免繞到陸佑安身上。她總是紅著眼圈,異常堅定地說,便是死,她也不信陸佑安會謀反。
她的話,像沉甸甸的石頭壓在薛綏心上。
陸佑安一案,絕非孤立。
這是一局牽動朝堂乃至後宮的大棋。
她懂文嘉的心思,卻無法給她確切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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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七月以後,李肇越發忙碌,薛綏有一陣子沒有見他。
來往的,是靈羽和雪團這一對鴿子信使。
李肇在信上,會寫些“今日太子殿下又練了半個時辰的劍,汗溼重衫”“幽篁居情絲花吐蕊了,殿下說若是妙真師父在,定會喜歡”的逗趣句子,常惹來小昭和如意的竊笑。
薛綏面上波瀾不驚,只將信箋收好。
夜深人靜時,也會提筆回上幾句,只說些飲食起居,絕口不提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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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上京城接連下了好幾天雨,天氣突然涼爽了許多。
椒房殿裡的金桂,忽然間便綻開了細碎的花瓣。
薛綏入殿時,謝皇后正坐在窗邊翻賬本。
玉姑姑蹲在她的旁邊,將一迭迭錦緞鋪開,硃紅、寶藍、絳紫、石青、藕荷……在晨光裡漾開細碎的光澤。
屋子裡瀰漫著淡淡的果香,混著桂花的幽韻,格外宜人。
謝皇后擡眼,放下賬冊,對薛綏招招手。
“妙真來得正好,替本宮瞧瞧這幾樣料子。”
薛綏屈膝行禮,目光落在那些錦緞上。
“娘娘這是在挑太后壽宴的衣料?”
謝皇后點頭,眉目間帶著幾分倦意,語氣是少有的推心置腹。
“太后素來愛熱鬧、講體面,往年壽宴辦得那叫一個奢華風光,今年偏趕上西邊不寧安,陛下說要節儉些,可這差事落到本宮手裡,若是真簡慢了……太后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頭難免不快。”
薛綏微微一笑,上前幾步,細細端詳。
她沒有刻意奉承,而是真誠地給出建議。
“這寶藍暗紋的錦緞,金線藏得巧,看著素淨,細瞧才見得好,既不張揚,又透著貴氣,正合娘娘的身份。太后娘娘那邊,不妨選那匹硃紅繡金的雲錦,紅得正,金繡也密實,既顯隆重尊貴,又應了壽辰喜慶,想來太后會喜歡的。”
“嗯,眼光不錯。”
謝皇后看她一眼,神色稍霽,撫了撫小腹,示意玉姑姑將錦緞收起來,話鋒轉到自身,“近幾日這小東西鬧騰得越發厲害,本宮夜裡總睡不安穩,胃口也差,想吃點爽口的,剛下肚就忍不住吐了……”
薛綏上前,仔細爲皇后診脈,片刻後溫聲道:“脈象平穩有力,胎兒康健。這月份上,胎氣上涌擾動脾胃,容易犯嘔……娘娘若憂思太重,反倒傷了身子。不如放寬心,按時用膳,想來會好些?”
謝皇后默然點頭。
起初,她是因著太子的執著,不想爲一個女子傷了母子情分,不得不壓下心中芥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相處時日長了,她也覺得這姑娘沉穩聰慧,心思剔透,身上總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氣質。
尤其這些日子前朝後宮波譎雲詭,她懷著身子本就辛苦,皇帝龍體欠安,心思難測,她身處椒房殿,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比往日更加煎熬……
有薛綏前來請脈,說一些宮外市井的新鮮趣聞,多少能沖淡些沉悶
“妙真,你心思細,來瞧瞧這方子。”
紫檀小幾上攤著幾張紙,是宮中太醫的手筆。
薛綏拿起方子細看,就聽謝皇后道:“陛下近來夜裡咳得厲害,白日裡也時常氣短神疲,湯藥用了不少,總不見大好。本宮瞧著憂心,又不好多問。你瞧瞧,太醫開的方子,可有什麼不妥?”
“秋燥傷肺,陛下龍體虛乏,這方子用藥還算平和。”
薛綏放下藥方,語氣斟酌,“陛下當初誤食催陽散,傷了元氣根基,一時半會恐難痊癒……太醫也是盡力了,這些方子能緩解,卻治不了根本。”
謝皇后望著她素淨的側臉,忽然笑了:“你倒是個實心眼的。不像太醫院那些老東西,說一句,留半句,生怕擔半點干係。動不動便是‘陛下真龍天子,自有天佑’的車軲轆話……”
薛綏垂眼:“貧尼不敢妄言。”
謝皇后脣邊笑意更深,帶著一絲難得的輕鬆。
“玉奴,把杏仁酪端兩碗來……你也嚐嚐。小廚房用石磨細細碾的,加了牛乳和少許崖蜜隔水溫著,最是潤肺養人。”
玉姑姑應聲而去,很快捧來兩盞杏仁酪,擱在幾上。
甜香撲鼻。
在謝皇后面前,薛綏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恭謹與距離。
她垂眸接過,輕聲謝恩,淺嘗輒止。
一勺甜羹將將入嘴,便聽到稟報,太子殿下來請安了。
謝皇后看了薛綏一眼,眼中笑意微減,“讓他進來。”
珠簾輕響,李肇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
“母后這兒倒是熱鬧。”
一身箭袖常服,髮髻束得一絲不茍,好似剛從演武場回來,額角還帶著一絲薄汗,更襯得身姿挺拔,英氣勃發。
他目光在薛綏身上飛快掠過,轉向端坐的皇后,躬身行禮。
“給母后請安。”
“正念叨著你,你就到了。”謝皇后放下銀勺,脣邊掛著溫煦的笑意,“坐吧。今歲西茲使團遞上來的賀壽禮單,名目繁雜、足有三大冊。母后瞧著就頭疼,你上點心,派人仔細盯著些,別讓他們渾水摸魚……”
李肇在薛綏身旁自然落座,接過玉姑姑遞來的另一碗杏仁酪,用小銀勺攪動。
“母后寬心。兒臣命鴻臚寺與理藩院協同清點,逐項覈驗,斷不會讓他們鑽了空子。”
謝皇后點點頭,眉間憂色未退。
“太后壽辰在即,宮內外人多眼雜,你也要多留神,萬事務必周全,莫給人留下話柄。”
李肇端起杏仁酪抿了一口,只含糊地應道:“兒臣省得。”
薛綏心中清楚,他並不願母親爲此過多憂心,朝堂內外的暗流下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一概沒有向皇后吐露。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李肇問一些湯藥飲食的瑣事,謝皇后答了幾句,倦意便涌了上來。
“本宮有些乏了,你且忙你的去吧。”
她擺擺手,又吩咐玉姑姑,“待會兒妙真師父配好藥材,便讓周嬤嬤仔細包了,再送出宮去,莫要怠慢。本宮去內間歇息片刻。”
李肇和薛綏,同時起身行禮。
“兒臣告退,母后好生歇息。”
“恭送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