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星兩手緊握方向盤, 被猛撲過來的譚振嚇個不清,不過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圖,臉上的淚還未乾, 迎著譚振溼熱的呼吸象徵性地掙扎了兩下。
“跳啊!”
譚振看後排的鄧小仙還一副受到驚嚇似的模樣, 連忙怒吼起來。
終於, 鄧小仙反應過來, 這是他的好兄弟譚振和餘星在故意演戲要放他走呢, 連忙在已經降得不能再低的車速下,打開後排的車門,滾了下去。
鄧小仙剛一下車, 譚振就鬆開了餘星,跌坐回自己的位置。
兩人一起從倒後鏡裡看著夜色路燈下, 越來越小的黑色身影, 不由得從心底裡鬆了口氣。
那個瞬間, 餘星想起了已經被關押的老局長趙廣銘給他打的那個電話。
“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 有一股和一切黑暗的、不公正的事情做抗爭的熱情,可是……年紀越來越大,卻做了糊塗的事。”
“但是……在給娜娜做手術的這件事上,我作爲一個父親是不後悔的!”
“現在打電話,就是想鄭重地向你做個懺悔, 好孩子, 以後的路還很長, 永遠做一個好人!”
“我……我會接受我的命運, 爲我的行爲負責。”
餘星擡手擦了擦臉, 車子重新回到了穩定向前行駛的狀態。
“你幹嘛要那樣?爲什麼要在所有人面前裝好人?你明明就是一個壞蛋啊!”餘星用看似責怪的口氣對譚振說。
譚振則微笑著擡手,親暱地摸摸餘星的後腦, 就像小時候對方終於開竅,偶爾能自給做對一道題時那樣,說:“反正我本來就是壞人,幹嘛要讓你做那種事情?!?
“放了他,我會自己向組織坦白,我會承擔我應負的責任!”
“行了吧,”譚振繼續摸餘星的後腦,“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爺爺怎麼辦,再說,我怎麼能忍心A城少了你這麼一個好警察呢?”
餘星咬牙切齒地白了譚振一眼,手心裡已經沁出汗來。
“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對不對?”
現在車上就剩餘星和譚振兩人,他們兄弟兩個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單獨在一起了,餘星終於問出了那個盤桓在他心頭已久的問題。
“什麼?”譚振問。
“你是大車司機譚國富的兒子,那個撞死我爹媽的兇手譚國富的兒子!你爲什麼接近我?這一切都是你蓄謀的對不對?”
“我?”譚振突然覺得無言以對。
自己的老爸曾經因爲疲勞駕駛撞死了餘星的父母,這件事情,在八歲那年譚振就是知道的。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餘星,毛頭小屁孩一個,在冷清的家裡,拿著壞了的變形金剛要和自己玩。
起初,他暗地裡照顧幫助餘星,只是覺得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沒有爸爸的小孩,所以動了惻隱之心。
等再長大一些,他發現餘星考進了自己所在的重點高中之後,雖然認出了對方,卻並沒有暴露身份。
那時候,他想,或許這個小孩知道了是自己的父親撞死了他的父母后,會對自己也有一些看法。
那個時候,他一點也不想讓餘星徒增煩惱和不安。
他能做的最好的選擇,就是和這個小弟交朋友,從暗中保護變成明著要好。
他還記得,每到了晚自習下,譚振和餘星一起放學的那一小段路,是他整個高三生活裡最開心的時光。
只有在那片刻時光裡,他才能像個少年人一樣,想笑就笑,想鬧就鬧。
那樣愉快的氛圍,他怎麼能對對方說出,我父親就是你的殺父殺母仇人呢?!
“你到底有什麼預謀?”餘星不肯放棄地又問一遍。
譚振欲言又止,幾次三番,他猜想,這個小子怕是和蘇朗一樣,暗中調查過自己的家事吧,辯解的話根本沒辦法開口,就被對方冷冰冰的眼神給擋了回來。
他暗暗嘆一口氣,想著怎麼哄這個小弟開心。
突然,一陣熟悉的手風琴鈴音從餘星上衣口袋裡響起。
譚振歪著腦袋打量餘星,如果他猜的沒錯,對方口袋裡揣的應該正是自己的手機。
餘星沒好氣地把手機從衣兜裡掏出來,丟給了譚振,說:“衝進福利院的時候,在門口發現的,應該是某人逃走的時候不小心掉的,被我們的偵查撿到,我認出那是你的手機,就揣在身上。”
譚振沒想到會在這麼個機緣巧合的情況下重見自己的手機,心裡一陣輕微的“原來如此”後,快速接起了電話。
不出所料,話機對面是鄧小仙略顯沙啞的聲音,似乎是剛剛放聲乾嚎過。
“阿振,”鄧小仙說,“蘇朗太危險了,整個和蘇家沾邊的人事都太危險,我勸你不要再靠近他們?!?
這種話,譚振已經在不同人的口中聽過無數個版本,和以往任意一次一樣,這一回他也沒準備走心。那些都是外人,他們怎麼能知道他和蘇朗所經歷過的一切呢。
“小仙,好好保重,找到落腳的地方好好過日子,那房子我不會要,還是按照你的意願做民宿,平時幫你打理著……”
鄧小閒伴隨著呼嘯的晚風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阿振,等會兒,我會給你手機發兩張照片,然後,這個手機和手機卡,我就扔了……兄弟,我們有緣再見吧!”
“小仙……”譚振挽回的聲音還沒有傳到對方的耳朵裡,就聽到對方掛機後的“嘟嘟”聲。
他兩隻手緊緊地攥著電話,拇指輪流在屏幕上亂點。
不知鄧小仙會發來什麼照片,這讓他心慌。
突然,手機屏幕一亮,譚振快速查收信息,只見照片拍攝的不是很清楚,彷彿是在情急之下快速偷拍的。
最下面,小仙又發來一條文字信息:“阿振,這兩張照片是我在福利院檔案室裡拍的,你昏迷的這三個月,蘇朗調查過你的身世,我才得知你曾經是從Q城福利院領養出去的孤兒。如今兜兜轉轉到了這家福利院也算有緣,我曾偷跑去檔案室拍下有你檔案的照片,想著萬一蘇朗那小子哪天用你的身世來誆你,好讓你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
譚振認真讀完這條文字信息,還沒有來得及點開照片一看究竟,就連忙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可是,那電話的另外一頭,彷彿落入了無盡的黑夜,再也無人應答。
他真是把電話丟了呢!
譚振這麼想著,不免有些沮喪。
他重新翻到信息欄,點開第一張照片。
那照片上是一個約莫兩歲模樣的小男孩,獨自站著似乎都有些心驚膽戰,臉上露著那個年齡的孩子少有的緊張與隱忍,一手扶著旁邊的板凳,一手抱著一隻泰迪熊。
譚振看小男孩身後的背景,突然腦袋嗡鳴,這一次在Q城福利院裡沒有找到的那種熟悉感,卻透過這張照片傳遞了出來。
那灰暗的色調,粗糙的板凳,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小男孩精緻的童版西裝格格不入。
譚振嘴角突然泛出一抹笑意,拇指滑過小男孩懷中抱著的泰迪熊上,心想,曾經,我也是這麼富有的嗎。
他心念一轉,繼續點開第二張照片,那照片上是譚振入園時候填的信息表。
蒼勁有力的鋼筆字,顯然是對這個孩子格外上心的。譚振點開圖片放大,在姓名那一欄裡赫然看到了“滿曉鋒”這三個字。
“滿……滿曉鋒……小滿……”譚振口中念念自語,不顧身邊的餘星幾次三番投來的怪異目光,突然明白了。
昏迷三個月後,他做的那個夢,福利院裡的阿姨們七嘴八舌地叫他“小滿”,他聽隔壁的姐姐說他是中秋節送過來的,所以被人叫做“滿月”。
其實……其實,我本來就姓滿的嗎?
譚振這麼想著,手中的手機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黑屏,他疲憊地靠上椅背,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