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爲那個譚振是什麼人?”蘇朗腦中浮現蘇俊良與他鄭重其事地那次對話, “他是滿家的小少爺,滿清華的獨子,是你因爲無知而一把火燒了的那宅院子的繼承人!”
司機老馬開車很穩, 蘇朗坐在後排毫無察覺, 很快就到了自家的別墅。
他來A城, 看他的譚振最後一眼, 再來看看他那個已經瘋了的媽媽, 然後就準備更名改姓,聽從蘇俊良的安排,一起逃去國外生活。
原來這麼多年, 父親對他的冷漠,都是對他年幼無知時放下那場火的懲罰。
蘇朗這麼想著, 推開車門, 徑直向別墅二層母親的房門走去。
這個女人, 對於他來說是陌生的,記憶中的她也曾溫柔過, 可已經變得非常模糊。
蘇朗輕輕叩響門板,才猛然驚醒這間屋子的插銷是安在外面的。
於是,他輕手輕腳地拉開插銷,推開門板,一腳邁進了黑漆漆的房門。
梳妝檯前, 端端正正坐著一個女人。
蘇朗開口叫了聲“媽”, 然後就摸索著在牆上找開關。
“別找了, 他們不給我開燈。”
這是媽媽的聲音嗎?蘇朗心裡打著鼓自問, 良久之後才說服自己, 那個女人除了是她還能是誰。
“媽,我來看你了。”蘇朗的心裡很矛盾, 一方面,他很想和媽媽親近,另一方面對她突然發瘋的舉動又十分害怕。
“好孩子。”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隨後,梳妝檯的鏡子一閃,女人緩緩站了起來,“朗朗,救救媽媽吧,救救媽媽。”
蘇朗再也經受不住內心的矛盾折磨,一步上前,扶住了已經宛如枯槁的陳薇。
瘋癲的陳薇頭髮凌亂,身上還穿著十多年前流行的那種蕾絲花邊的裙子。
她在看到蘇朗的那一剎那,好像才覺察到對面這個人和自己記憶中的兒子不同,連忙把人推開,重新回到黑暗中。
“你是誰?你是誰?是你乾的,是你乾的對不對,你這個叛徒,這個壞人……”
陳薇反覆無常的情緒,蘇朗早有心理準備,他嘆了口氣,站在原地不動:“媽媽,我是朗朗啊,我長大了,是我啊。”
“你這個騙子!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是殺人犯!壞人!殺人犯!都被抓起來,抓起來槍斃!”
“媽媽!”蘇朗遲疑著要不要上前,攤開的兩手放在胸前,手腕上那個3d樣的刺青在一點點朦朧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媽媽,你看呀,”蘇朗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說,“這個,我小時候你在我手腕上畫的帶子,說要把我牢牢拴住,不讓壞人帶走的,你忘了嗎?”
躲在黑暗中的陳薇,聽到蘇朗這話,似乎有所觸動,躍躍欲試地往前探著腦袋,當她看到真有一條帶子“畫”在對面這個男子的手腕上時,不由得失聲痛哭:“朗朗,朗朗,媽媽對不起你,把你丟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蘇朗大著膽子往前一步,雙臂繼續大敞著:“媽媽,我沒有丟,我一直都在這。對不起,這些年……這些年……”
蘇朗開始自責,這些年,他與城裡的紈絝糾纏不清,根本不願意來這個地方看這個瘋母親一眼。
“媽媽,我們要走了,”蘇朗說著,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陳薇的衣袖,“讓我抱一抱你,好嗎?”
陳薇猛然撲進蘇朗懷裡,尖叫著、驚呼著,轉而又變成了哭泣,一把一把地捶打蘇朗的後背:“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蘇朗曾經和精神科的醫生談過陳薇的病情。那時候,他過於天真和自以爲是,以爲世界上的絕癥都可以通過一種叫“愛”的東西治癒。
只要他足夠地付出,陳薇的瘋病總歸能好。
可是,精神科醫生除了詳細地向他介紹了各種藥物的用法以及副作用外,還對他說,奇蹟是有的,但不會經常發生。
言外之意是,她得了這個病,能衣食無憂不被嫌棄地按時給予藥品,已經比一般家庭對待這類病患要幸福很多了。
是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被瘋了的陳薇一次次的暴打、撕咬、辱罵,時間久了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於是放棄了!
他放棄了自己享有母愛的權利,和他的爸爸蘇俊良一起開始躲在暗處,對這個女人鮮少過問。
而此刻,他就要離開了,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那種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愧疚之情再一次被牽動起來,他不得不來這個生了他,卻沒能好好養育他的女人面前懺悔。
“媽媽!”蘇朗任憑陳薇捶打,緊緊地摟著對方,這才感覺到記憶中那個豐潤的女人變得乾癟了,虛弱了,個頭似乎也矮了很多。
這麼一下下地撫慰著陳薇的後背,讓她的神經漸漸舒緩下來,她竟然開始嚶嚶地啜泣起來,口中念念叨叨:“你們不能那樣做,那樣是不對的啊,不對的……”
蘇朗不知道陳薇發瘋前到底受到了什麼刺激,那時候他還太小,只記得自己被小舅領著去了後來才知道的Q城福利院,再回來的時候媽媽就成了這個樣子。
在女人的哭泣聲中,蘇朗的神經變得遲鈍,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促使著他把事情的方向轉向另外一面考慮。
譚振是滿家的孩子,是一場大火的倖存者,卻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Q城,而自己又很巧合的與他在那個地方玩耍,回來之後媽媽就瘋了。
這中間發生了些什麼,難道就因爲自己貪玩點的那一支菸花?
“媽媽?”蘇朗輕拍陳薇的後背,一股涼意籠上心頭,“媽媽,那場大火,你知道的是嗎?”
“大火?!火……天,不要,不要,啊對不起,朗朗對不起,我把你丟了,丟了……”陳薇又一次精神錯亂,推開蘇朗蜷縮到黑暗的牀鋪上,這一次任憑蘇朗再怎麼叫喊都沒有了迴應。
那一晚,隔著一道門板,蘇朗守在陳薇的門外,想要從她那瘋瘋癲癲的話語里弄明白當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天光微亮,拂曉來臨,鳥兒唧唧查查地開始鳴叫,他卻一無所獲。
“少爺,咱們該走了,這裡有人監控,我們得趁天沒大亮之前離開。”
蘇朗疲憊地仰頭,只見司機老馬提著一個藤編的老式行李箱。
“你也要跟我們一起走嗎?”蘇朗問。
“唔,”老馬緊了緊手裡的東西,蠕動雙脣,“老爺吩咐的,一起走。”
“那她呢?”蘇朗起身,斜倚在門板上,問老馬,“我媽媽呢?她不和我們一起走?”
“這個……”老馬停頓,嘆了口氣,“會有人照料的。”
“哼!”蘇朗苦笑,突然就同情起屋子裡的那個女人。
以前他對她的多數是愛,後來變成懼怕,再後來是又恨又愛,現在居然是同情。
蘇朗還記得小時候,外公還活著的時候,每到了夏天,桂花開時,他就跟著媽媽還有小舅坐飛機去看外公。外公在更南的城市有更大的生意,那時候的媽媽養尊處優,和老家的親戚朋友們談笑風生。
如今,卻被鎖在這個地方很多年,親人出逃連她都不帶考慮的。
“蘇少爺,走吧!”老馬說完,轉身先下去了。
“呵呵……”蘇朗搖頭,突然覺得好沒意思,一股強烈的厭惡感猛然躥了出來。
他放下這裡的一切,放下譚振,放下良心,跟著蘇俊良逃跑,去國外又能幹些什麼。如果只是爲了活著,那沒有愛著的人在身邊,活著又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