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週內, 譚振第二次去往Q城,以前逃離似想要躲開的那種情感,如今依然強烈, 可還是硬著頭皮回來了,
就像小雅說的——總是要看看她的。
一個人出門, 譚振沒打算多做停留, 只有隨身簡單的行李, 和一個裝著黑色鷯哥的鳥籠。
一到Q城,他就直接去往曾經爲萬芳做過手術的醫院。
他誰都不想聯繫,只是想默默地看上一眼。
在老舊醫院昏暗的樓道里, 譚振在護士臺詢問萬芳的就診情況。
護士搖搖頭,表示情況不容樂觀。
譚振粗略的看了病例和欠款的催繳通知, 嘆了口氣。
“您是來爲他交醫藥費的嗎?”護士察言觀色, 從譚振的臉上讀到只有至親纔會有的悲痛, 小心而謹慎地詢問。
譚振卻皺了皺鼻子,勉強調整出一個笑容, 搖了搖頭。
他把裝著鷯哥的籠子放在護士臺,自己輕輕地走向萬芳的病房。
透過門板上的玻璃窗,譚振看到萬芳躺在牀上,臉色蒼白,頭髮沒有形狀被剪的很短。
譚振鼻子發酸, 突然就想起了老爸去世之後, 他被萬芳牽著手, 帶去餘星家裡道歉時。
那時候, 萬芳也是愁容滿面, 但身材豐滿,頭髮烏黑, 牽著她的手是那樣的溫熱。如今,怎麼就成了病牀上宛如枯木一樣的人。
簡直面目全非。
譚振皺著發酸的鼻子,揉著眉心,又開始自責。
要是能在這個女人風華正茂的時候有能力保護她,就好了!
“媽……”譚振蠕動雙脣,原本設在心理的防線頃刻崩塌。
他以爲,這些年過去,自己的內心已經足夠強大,不會再對萬芳生出任何憐憫之心,這一切不都是她自找的嗎。
可,他就是狠不下心,讓她孤零零地躺在那裡。
終於,他還是推開了門,用極輕地步子走了進去。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進屋,萬芳疲憊地睜開了眼睛。
在看到來人是譚振的那一剎那,她渾濁的眼裡突然煥發出一絲光彩。
“你……來了?”萬芳問。
譚振微微點頭,心想怎麼會是這樣,明明在一週之前,他還在小區門口的樹影下看到這個女人和蘇朗說話。
那話語鏗鏘有力,根本不像是病了的人!
“你怎麼樣了?”譚振不忍心看萬芳,只好坐在牀沿邊,把目光投到了灰濛濛的窗外。
“還好,”萬芳聲音裡帶著些許笑意,“還好。”
“他怎麼沒來伺候你?”譚振說的那個“他”自然就是喬四了。
萬芳微笑,臉頰上深陷的酒窩曾經爲她平添幾分魅力,如今卻讓她枯瘦的臉頰變得恐怖。
“麻將館還需要人看嘛。”
“到了這個時候還替他說話!”譚振明知道那個男人就是自私到不肯來照顧這個爲之付出全部的女人。
“呵呵。”萬芳繼續苦笑,費力地從被桶裡抽出手臂,手指一點點地走向譚振,最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襬。
譚振回頭,瞟了一眼萬芳,鼻子一酸,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幹嗎?”
“阿振,”萬芳的聲音雖然病怏怏的,但也顯出了一些譚振少見的溫柔,“對不起,這些年,我對不起你。”
譚振不回頭,反而把頭轉向了萬芳腳的方向。
萬芳氣息不穩,卻像是突然有了能把心裡話一次說開的機會,她想好好把握,於是急切地開口:
“喬四是我的初戀男友,年輕的時候性子很急,幹過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去蹲了大牢。
“那時候,我已經懷孕了,卻捨不得把孩子做掉。爲了那個孩子,我不得已和一起打工的譚國富結了婚。
“坦白講,我對他非常感激,那個年代,娶一個已經懷了孕的女人是要被很多人議論的。
“可是,他不怕,他說他是真的愛我。
“婚後,我也曾想過做一個賢良淑德的好女人,和一個普通的有點傻氣的男人,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其實也挺好的。
“可是,我那個孩子,四歲多的時候,得了很不好的病,沒得救,死了。
“他你是見過的,和你有幾分相像,小時候,我和國富騙你說那個孩子就是你。
“後來,我也努力過,想和國富認真過日子,再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寶寶。可是一直不能如願,於是纔想到了去福利院領養。
“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彷彿看到了我重生的寶兒,你們長得太像了,連眼角下的淚痣都一模一樣。你們性格也很像,總是安安靜靜地,卻很聰明。
“阿振,那幾年,我是真把你當成我的兒子在養的。”
譚振爲了不讓自己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整個五官都在扭曲,時不時地抽動鼻子。
他渴望瞭解自己的身世,卻沒想到會是在這麼一個場合。
當他聽到萬芳說“真是把你當成我的兒子在養的”,他那淚水終於繃不住,稀里嘩啦地往下流。
“可能是因爲我天生是個壞女人,老天爺見不得我有好日子過吧。沒想到在你八歲那年,國富出車的時候,竟然出了那麼大的車禍。
“你知道那幾年,我們的小家纔買了房子,還要供你學琴,已經借了太多外債。車的保險上的不全,又是國富的全責,那兩條人命就是一百多萬啊!
“一百多萬,在那個年代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
“不要再說了,”譚振側身從口袋裡取出包紙,揩掉鼻涕擦眼淚,“過去的那些,我不想聽。”
“讓我說完吧,好不好,”萬芳繼續苦笑,忍著止痛針失效後從胃部傳來的陣陣巨痛,咬牙繼續說道,“再不說的話,這輩子就沒有機會了呢。”
譚振不語,只是抿緊了嘴巴。
“我想過靠自己的努力去賺錢,還想過讓你繼續去學手風琴。你那時候拉琴拉得多好聽啊。可是,那杯水車薪的工資,應付一百萬的人命錢太無力了。
“也許是老天故意要整我吧,就在我萬念俱灰,想著要不然就拉你一起跳河算了的時候,喬四從大牢裡放出來了。
“他回來了,年輕的時候我們本來就愛的死去活來,我們本來就是一對。譚國富和你只是命運強迫我背上的債,我憑什麼還要繼續。所以……”
“呵呵,”譚振就知道會是這麼個結果,無論怎樣,萬芳只不過是想在病危的時候把自己洗白一些,可他爲什麼就這麼難過呢,“都說了,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萬芳緊緊地咬住下脣,一股腥甜瀰漫齒間,竟然是因爲胃痛而把下脣硬生生給咬出血來。
可她還是不想放棄這恐怕是最後一次見譚振的機會。
她枯瘦且蠟黃的手指再一次拉動譚振的衣襬,儘量保持氣息穩定:“阿振,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和你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也是一樣,僞裝成好人讓我好累,反而放下僞裝自在一些。
“從福利院裡選擇領養你,除了你很像我那個已故的兒子外,還有一點。就是,咳咳,我……我無意間聽到那裡的保育員說,你的父親是A城有名的滿清華。
“滿清華簡直是那個年代的神話,創造了無數個地產奇蹟,可惜最後卻和老婆一起葬身火海。
“我是有私心的,我想,或許有一天,你活著的那些親戚,能尋著某條線索找到你,那我作爲你的養母就能突然得到很多很多錢了。
“哈哈,你看,從一開始,我們的結緣,我就是這麼毫不客氣地想要從你身上大撈一把。
“阿振,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孽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