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回答,即使我剛剛的確有找他的意思。妖怪這種東西,一旦搭上話就會糾纏不清,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我沉默著,他卻不以爲(wèi)意,繼續(xù)跟我說話。
“來得好晚呢,我以爲(wèi)你會更早來看我呢?”
我不語。
“我在這裡很寂寞,你呢?你寂寞嗎?”
下一句話八成就是,你來陪我吧。妖怪總是這麼一套說辭,堅決不可以回答,一旦答應(yīng)就完了,這樣一直沉默下去,他也沒辦法的吧。我悄悄摸了一下口袋裡師弟給的驅(qū)邪符咒,稍微安了一點心。
“寂寞的話,我來陪你玩好不好?”
“呃?”
這個妖怪沒有順著慣用的套路說下去,卻換了種說法,讓我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居然一不小心出聲了。這下糟了,我摸出口袋裡的驅(qū)邪符咒,手忙腳亂的往他臉上糊。
他沒有鬆開我的手,卻也不動了。
起效了嗎?我小心翼翼的掰開他的手,打算迅速開溜,可惜沒有跑掉,我的另一隻手被他抓住了,他毫不費力就把符咒扯了下來,笑得無比燦爛,我卻覺得遍體生涼。
“小姑娘,我對你越來越有興趣了。”
符咒完全沒有用,這證明他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小角色了,也間接證明了一個問題,我現(xiàn)在的處境,很危險。
他揚著那張殘破的黃紙,毫不在意的扔掉了,另一隻手撫上我的臉,“吶,要不要再拿些來試試?興許哪一張能派上點兒用場呢。”
我的牙齒已經(jīng)開始打戰(zhàn),他笑得越美,我就越怕,美麗的事物,往往是有危險的,這道理對人和妖都是通用的。
撫著我臉的手微微使了些力氣,那雙桃花眼裡找不到一絲笑意,然而他的確是在笑。
“陪我玩一會兒吧?”他這麼說著。
來不及叫喊,我就墜入深深的水裡,眼前甚至還看得到河岸上走過的行人,顯然那人沒有看到我,在這個僻靜的地方,沒有任何人會知道我落水,等蘇揚想起我的時候,至少也會是天黑,那時我應(yīng)該早就死了吧。
即便耗盡了爺爺?shù)男难乙仓荒芑畹竭@裡爲(wèi)止嗎?
腰上有一雙手,這雙手拖著我一直往深處去,我眼睜睜的看著頭頂?shù)墓饬岭x我而去,周圍一片黑暗,未知的恐懼讓我閉上了眼睛,不知道下潛了多久,他停下了。黑暗中我的腳觸及到的,居然是堅實的地面。
我有些不敢置信,睜開眼睛,眼前的情景卻更讓我吃驚。
這是一片很寬闊的地方,簡單的石桌石凳,樣樣俱全,四周的石壁發(fā)著柔和的白光,將這深沉的水下,照得如同尋常人家的室內(nèi)一樣。
當(dāng)然,尋常人家的室內(nèi)是不會有這麼多魚兒游來游去的,就算有,那也是在魚缸裡。
而這裡,與其說是一個房間,不如說更像水族館裡的大魚缸。
我想起自己被拖入水中之後,居然完全沒有嗆水的感覺,不由得伸手在周圍撈了一把,手裡纏上了一縷水草,這的確是在水裡,之所以我沒有淹死,大概也是旁邊這個人的原因了。他到底想做什麼呢?
本來以爲(wèi)自己這回死定了,卻不知這個人在想什麼,我偷偷的朝他腿上瞄了一眼,非常漂亮的兩條腿,修長而筆直,並沒有意料中的魚尾巴,看來他不是人魚。不過想想也是,只有童話看多了的人才會認爲(wèi)一條小河溝裡有美人魚吧。
話說回來,他到底是什麼存在呢?反正已經(jīng)落入對方手中,索性死也死個明白。我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査澳闶鞘颤N東西?”
一時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我又接著問,“你是魚妖嗎?”
這回他回答了,答案卻出乎我的意料。
“我啊,我是什麼呢?”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魚,但是我慢慢發(fā)現(xiàn),我和這些孩子們長得不太一樣,之後我又想,也許我是個人。但他們和我還是不一樣,我試過找人陪我玩,可她們一看到我,就會尖叫,然後逃跑,即使我把她們抓來,她們也沒辦法像我一樣呆在這裡,總是很快就死掉了。所以我,應(yīng)該也不是人。”
他倚著身後那道看不見的水屏,有些憂傷的問我:“我是不是很失敗?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長髮在水裡隨意的飄散著,隱藏在長髮下的精緻的面孔,寫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看起來居然有幾分孩子氣。
一時間,我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回答他。
對於這樣一個,迷失了自我的妖怪,要跟他說什麼纔好呢?
他的聲音仍然在耳邊繼續(xù),是那麼的輕柔與飄忽。
“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做夢,夢裡我是一條魚,在清清的水裡游來游去,好不自在,但有時我也會做其它的夢,夢裡的我像每一個岸上的人一樣,用兩條腿來走路,有所謂的朋友和親人,但夢醒了之後,我又變成了沒有任何人認識的我。到底哪個夢纔是真的呢?或者說,現(xiàn)在的我纔是夢嗎?”
他在我身邊游來游去,一雙手撫上了我的脖子。“吶,你能告訴我,現(xiàn)在我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嗎?”
我仍然無法回答。
到底現(xiàn)在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呢?我也有些迷茫起來,究竟我所處的水下是夢境,還是水上是夢境呢?
“莊周夢蝶”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了這個典故,不管幾千年前的莊子怎麼做夢,眼下的我卻不能再繼續(xù)做夢了,我不能被他迷惑,心念一轉(zhuǎn),我就開始換話題。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什麼名字呢?”他想了很久,最後告訴我,不記得了。
連自己名字也不記得了的妖怪,讓我無端端生出幾絲憐憫來,“我給你取個名字,要不要?”我這麼問他,口裡早已有兩個字眼按摁不住,就快要跳出來了。
他微微睜著眼,大概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輕笑一聲,不無愉快的答應(yīng)了。
那就叫非魚吧。
這名字於他,再合適不過了,我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起來。
非魚,非魚,他重複著這個詞,口中吟起細碎的話語。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那雙桃花眼裡閃動著異樣的光芒,“很久以前,我好像有過這樣的對話、”
“嗯?”
“那晚的月光很清亮,我們在河邊賞月,看著水裡的魚,有個人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是的,我想起來了,說過這樣的話。”
“有個人?”我問道,“是誰?”
他再次搖頭,不記得了。
對著這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妖怪,真的是很無奈,不過他似乎接受了非魚這個名字,讓我多少有些小小的安慰。
“吶,你陪我玩一會兒吧。”他似乎不再糾結(jié)夢境或現(xiàn)實的哲學(xué)問題,轉(zhuǎn)向意識到眼前的活人了。
“你打算把我怎麼樣呢?”到這個份上了,我居然還能保持冷靜,真是有些佩服自己了。非魚似乎很開心,溫柔地幫我拂去臉上的水草。
“當(dāng)然是要你陪我玩了,一個人實在是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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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我不願意呢?”我退開一步,躲開他的手。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他的眼睛無聲的傳遞著這個訊息。我呆坐在石凳上,腦子裡一片混沌,開玩笑,一直呆下去我我一定會死吧。
“我又不是魚。”無意識的這句話衝出了心裡。
“我也不是魚。”那傢伙笑瞇瞇地看著我,沒有一點兒要讓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