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店都會有一些常客,隔三差五的就會來轉悠轉悠,即便不買東西,有的也會坐下聊喝茶聊天,其中不乏有趣的客人。
久遠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總是戴著個白玉面具,沒有五官,猛一看會嚇一跳,後來見得次數多了就習慣了。
我對他的長相很好奇,所以經常不由自主的盯著他的面具看。久遠是個很和氣的人,即使發現我在看他的臉,他也不會生氣,反而經常跟我聊天,就這一點而言,他實在比遙要強得多。所以我很喜歡他,每次他到店裡來,我都很高興。
久遠出現的時候,一般都是週末,他說他是公務員。
我不知道現在的單位已經開放到員工可以帶著面具上班了,又或許,久遠上班的時候是不帶面具的。
又是一個週末,店裡的生意不好,外面的街上都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清明依然不在,我扒著櫃檯邊兒,邊在心裡譴責睡覺的遙,邊百無聊賴的數著綿羊。
就在這時,久遠踏進了店裡,瞧見我一臉無聊的樣子,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很好聽,可惜看不到笑容。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久遠說。
我自然很高興,於是搬了椅子請他坐下,聽他慢慢的講。
很久以前,大概是民國時期,有一對兄弟,兄弟兩人是同父異母的,但是感情很要好,弟弟很依賴哥哥,哥哥也很疼愛弟弟。
原本這些都沒什麼。
只是那個弟弟生得特別俊秀,簡直比一般的女子還要美,特別是臉,長得跟他那個做妾的母親一模一樣。
歷來紅顏都是禍水,即使男人也不能例外。
弟弟原來是個極清高的人,在外面卻經常被無賴當成女人調戲,後來氣不過,索性去學了點功夫,把調戲他的人教訓了一頓,之後就沒人敢再找他的事了。
放到現在,這就叫高嶺之花。
可惜這世間總有些吃不著說萄葡酸的人,看著人家兄弟關係良好,心裡不舒服,一來二去,甚至傳出了弟弟跟哥哥不乾不淨的傳聞。弟弟氣得火冒三丈,還好哥哥不以爲意。
說到這裡時,久遠嘆了口氣,想來也十分痛恨那些亂嚼舌根的人。
兄弟倆自小長在一起,玩在一起,從來沒有尊卑之分,做哥哥的也從來不仗著自己的身份欺負弟弟,有什麼都要留給弟弟一半,即使長大了也沒多大改變。
可惜這世界上,有一樣東西是不能與別人分享的,那就是愛情。
事情說來也簡單,家裡做主給哥哥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隔壁家布莊老闆的獨生女兒,這女孩子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華,比弟弟還要小兩歲。女孩叫綾,小時候也常常跟兄弟倆一起玩兒的,標準的青梅竹馬。哥哥自然挺高興,畢竟比起面兒都沒見過的女人,娶了綾還是很好的,更何況綾是獨生女,娶了她就等於自己又多了個布莊繼承人的身份。全家人都很高興,除了弟弟。
弟弟跟綾的年紀更加接近些,兩小無猜,一來二去的,感情深厚。兩家大人時常開些善意的玩笑,久而久之弟弟也有了那個意思。誰料到女孩子要出嫁了,新郎居然是最親愛的哥哥,弟弟心裡的滋味,可想而知。在外人眼裡,自己畢竟是庶出,弟弟也沒辦法,只好獨自悶悶不樂。
時間一久,哥哥就發現弟弟不再像從前那樣粘著他了,就是遇見了總是躲著他,每天吃完飯早早就回房間裡。什麼原因哥哥心裡大概也明白,但是事關終身大事,總不能讓給弟弟吧?於是就這樣,兄弟二人之間漸漸有了層隔膜。
沒過多久,家裡吹吹打打的迎娶了新娘子,熱熱鬧鬧的操辦了場婚事。
既然木已成舟,弟弟也就死了這條心。再加上畢竟他也年輕俊秀,家境殷實,也有不少人家上來提親,做父親的也挺心疼小兒子,給他挑了個漂亮的姑娘定了門親事。
如果事情這樣順利發展下去,兩兄弟一定會和和睦睦的生活下去。
可惜生活往往難隨人願。
哥哥總覺得新娘子對弟弟餘情未了,甚至人家對了個眼兒,他就開始疑神疑鬼,其實這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弟弟長得俊美,走到街上,大姑娘小媳婦看見都會臉紅。哥哥沒辦法,整天有事沒事呵斥新娘子,把氣發到她身上。新娘子脾氣也倔,你不讓我幹我偏要幹,於是對弟弟更加殷勤。
弟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對待自己的嫂子,他一向都是彬彬有禮,沒一點越矩的地方。可越是這樣,當嫂子的越是覺得他可愛。畢竟之前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姑娘當時心裡不明白,現在天天接觸,居然真的愛上小叔子了。
遲來的愛異常猛烈,綾也傻,有天夜裡,居然真就跑到小叔的房間裡去了。殊不知,哥哥早就跟在她身後,單等著她進了弟弟的房間,才跳出來,當場抓了個現行。
雖然人家倆什麼都沒幹,但這種場面被人抓住,臉上總是掛不住的。弟弟當時就衝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那他去哪裡了呢?我問久遠。
久遠沉默著,我不知道白玉面具下他是什麼表情,但我一廂情願的認爲,那應該是張憂傷的臉。
弟弟羞憤之下,衝了出去。哥哥緊跟著也衝了出去。
被留下來的綾又羞又氣,終日鬱鬱寡歡,過了不久就去世了。
兩個兒子行蹤不明,新媳婦也去世了,喜事變喪事,正當一家人都很悲傷的時候,有人說在外面看到了弟弟,叫他回家卻不肯。家人趕緊順著那人指的路去找,卻沒有找到,從那以後,當地就再沒人見過這兄弟倆了。
久遠講到這裡,就不肯再講下去了。
後來呢?兄弟倆怎麼樣了呢?我十分好奇,當然更多好奇的是那個年輕俊美的弟弟的去向。
後來的事,就沒什麼好聽的了。久遠淡淡的說道。
忽明忽滅的燈光打在他的面具上,瑩潤的白玉彷彿蒙了一層柔和的光澤,我不禁想道,久遠面具後的臉,應該也很俊美吧。
在我的央求下,久遠開始接著講這個故事。
你知道弟弟爲什麼不肯回去嗎?
因爲弟弟已經沒臉回去了,這個沒臉,不是象徵性的沒臉,而是真的,沒有臉了。
當年哥哥追著弟弟出去之後,兩人發生了爭執,哥哥把弟弟那張漂亮的臉,生生的剝了下來。
人的臉被活活剝下來會是什麼感覺?
明明只是八月底,我卻覺得渾身發冷,久遠的聲音依然很平靜,彷彿在敘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哥哥把弟弟的臉剝了下來,貼在了自己臉上,於是他變成了弟弟。即使這樣,弟弟的聲音和身材他也是學不來的,所以他沒有再回過家。別人在外面看到的弟弟,其實就是哥哥。
那弟弟呢?一個沒有臉的人,會怎麼樣呢?我不敢想下去。
在我的意識裡,久遠的容貌漸漸的跟想像的弟弟面孔重合在一起了,那的確是張很美的面孔,眼睛裡滿滿的憂傷,然後這漂亮的臉上表情漸漸變了。開始是驚恐,之後是不敢置信和扭曲,表情變得很痛苦,然後血肉模糊……
我閉上了眼睛,沉浸在那種觀望卻無法改變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一隻手撫上了我的臉,在緊皺的眉頭上輕輕摩挲。
“那並不是你……”久遠輕輕的說著。“那並不是你……所以,醒來吧。”
那張臉從我的意識裡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