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環視衆人,目光掠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眼底如潮水翻涌,百緒雜陳,卻終究未言一語。
他只是靜靜地吸了口氣,五指微張,一枚通體幽藍、邊緣浮現空間裂痕的“界鎖·內轉印符”自掌中浮現。
符紋一出,天地似隨之一靜,連罡風都彷彿停滯半拍。
指尖輕觸符心,幽光猛然亮起,如一面自天而降的水鏡,將他整個人緩緩包裹。
那一瞬,時空如冰封,連聲音都被吞沒在那層幽光之中。
“寧哥兒!”楚雲驟然察覺,聲音未落,已一步衝前。
“楚寧!”雷菁菁也低聲喚出,步伐欲動,卻被一隻冰涼的手穩穩按住。
玉星水擋在她面前,神色不動,語聲如霜:“別去?!?
雷菁菁回頭,眼中疑色未褪,卻被她清冷的目光輕輕一攝,彷彿瞬間讀懂了某種沉重的東西。
符光漸盛,楚寧的身影即將徹底隱沒。
他最後一次回首,望向那些目送他的人——
那一眼,寂靜無言,卻沉如千鈞。
脣角微揚,露出一抹極淡的笑。
那笑中有無言的感激,也有藏不住的歉疚;有道別的平靜,也有深藏的倔強。
光影消弭前,他輕聲說了句極低的話,如風穿枝葉,落入風雪間的耳畔:
“我欠的,不止一場誓言?!?
下一瞬,符紋碎裂,幽光如鏡面碎片激盪成環,裹住他的身形,連同那道輕語,瞬間沒入天地盡頭。
風起,光滅。
他,走了。
整座界港陷入短暫的寂然。
只有遠空殘光尚在緩緩旋散,彷彿時間都在這一刻失語。
楚雲緊緊握拳,低聲喃喃:
“他揹著多少事,一句都不說?”
雷菁菁望著那消失的方向,神色複雜,聲音發澀:
“人情債、國仇魂誓、族命餘火……他這人,就是把所有難走的路都留給自己?!?
李敬安沉聲迴應,望向空曠天穹:
“他從來不是不說。”
“只是——從不喊痛?!?
玉星水微微擡頭,魂圖於她身後無聲浮現,感應著那一道逐漸遠去的魂息,低聲補了一句:
“那是他的方式?!?
“沉默承債,步步還魂。”
而就在此刻,遙遠天際,青陽方向,一縷熾熱而熟悉的魂火驟然升騰,穿透天幕,驚動天地。
那是楚寧的魂火迴應。
不是爲榮耀,不爲功勳,不爲一場廟堂爭鋒。
而是,爲那段早已許下、卻遲遲未償的宿願。
界港之上,一片死寂。
風,像被某種更高維度的力量禁錮,驟然停歇。
連界舟周身浮動的靈陣之光,也在那一刻黯淡半息,似在爲某種即將遠去的重量默哀。
只有艦腹深處,殘存的陣核震盪之聲仍低沉咆哮,如一頭被喚醒的古獸,在沉默中蟄伏、醞釀。
碼頭之上,數百將士、數十供奉,以及魂甲未卸的一品閣衆人,全都佇立原地,無一人出聲。
他們看著那道已然消失的光痕,彷彿仍停留在那一瞬間的訣別。
有人低頭,拳緊如釘。
有人閉目,魂息如潮。
還有人,神色茫然,卻不知如何轉身。
——他們皆知,那不是一場簡單的離開。
那是主帥,在踏上自己的命債之路。
李敬安緩緩收回目光,神色從剛剛的複雜如晦,重新歸於沉靜。
他沉默良久,任那罡風如刃劃過肩袖,眼底卻凝出錚然一線寒光。
他終究是副帥,更是這場北征的代將之首。
哪怕心底尚有萬千震動,此刻也唯有收攏鋒線,整肅軍心。
他轉過身,步履沉穩如山,一步踏入指揮臺階,魂息高揚,聲若鐘鼓:
“各部聽令——整軍登舟!按序列依次列陣,不得亂!”
話音落下,如沉鍾墜地!
長空之上,一道道魂鏈隨令而動,自界舟尾艙飛掠而出,牽引泊位浮橋,貫入各列軍陣中央。
魂鑼復鳴,號角再起。
肅殺之令激盪四野,壓過寂靜,迴盪界港。
那一刻,將士如醒,魂陣如潮,整支北征之軍宛如沉默的鋒刃在命令中甦醒,一列列魂甲戰士重新列隊登艙,如洪流入海,無一人躊躇。
而那艘靜候已久的主界舟,在指令下啓動了最後一段啓動魂紋。
艦身轟鳴,光流順著艦腹刻紋攀升至首端,幽金船體在浮空界陣託舉下緩緩上升。
天鏡臺下,浮光映照出其下那片遠方虛空,灰白風雪中翻涌著赤紅魂焰,一線深淵之痕如刀裂天地——那,便是“極北之門”。
那裡,是三鎖將斷之地,是燎骨猿侯沉眠之所,是這片大陸命運的臨界點。
一旦踏入,將無退路。
那是一片從未有人完全走出的疆域。
而此刻,界舟緩緩升空,如一柄被靜默磨礪百年的長劍,悄然出鞘,直刺極北。
雪未停,風又起。
他們的身影,終將進入那片被塵封千年的禁域。
……
青陽縣,焚炎谷。
焦土灼熱,火浪翻騰。焚炎谷深處,比記憶中更加熾烈。空氣扭曲,充斥著硫磺與狂暴妖力的氣息。
楚寧的身影自空間漣漪中踏出。
魂鎖於身後輕震,五紋幽光流轉,谷內肆虐的火焰如同遇到君王,本能地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路。
他眼神沉靜如淵,目光穿透翻騰的火霧,瞬間鎖定了山壁下一處劇烈波動的妖源核心。
一頭體型龐大、通體覆蓋著火紅鱗甲、背脊燃燒著暗金紋路的巨虎蜷伏在地。它正處於化形的關鍵階段,半人半虎的形態扭曲掙扎,氣息狂暴而混亂,充滿了痛苦。
它面前一方赤晶靈臺上,一枚本該金紅璀璨的“九轉玄陽果”如今光華黯淡,僅剩一縷虛影殘光,精純的元氣正飛速逸散。
更令人心悸的是,一道無形的、充滿腐朽與禁錮意味的枷鎖,彷彿從血脈深處浮現,死死扼住了它突破的最後關口。
“虎兄!”楚寧低喝,一步踏至近前。
他認出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正是當年贈他玄陽果、與他並肩而戰的赤焰虎。
但眼前的情形,顯然不是簡單的化形失敗。
“吼——!”赤焰虎發出一聲飽含痛苦與憤怒的嘶吼,熔金獸瞳勉強睜開一線,看到楚寧,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沒。
“嘖嘖嘖,好一個兄弟情深啊?!标幚涞泥托β曂回m懫?。
三道裹挾著濃烈妖氣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沸騰的巖漿陰影中浮現,呈三角之勢將赤焰虎與楚寧圍在中心。
左首:一團不斷蠕動、散發著腥甜腐氣的幽綠毒霧,凝聚成一個佝僂老者的虛影,眼窩中是兩團跳躍的磷火——毒幽老祖,七百年道行的毒瘴之妖,氣息陰損歹毒。
右首:一頭翼展近三丈、羽毛如黑鐵般冷硬的巨鷲,利爪閃爍著撕裂空間的寒芒,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定楚寧——鷲罡,曾以利爪撕碎過地階巔峰強者的兇禽。
正前:一個身高近丈、由無數嶙峋黑石拼接而成的巨人,每踏一步地面都隆隆作響,散發著山嶽般的沉重壓迫感——巖魁,誕生於青陽山南部礦脈的山石精怪,防禦無雙。
毒幽老祖的虛影發出夜梟般的怪笑:
“赤焰,早說了你這雜血孽畜,強求十轉化形,不過是自取其辱!這玄陽果與其讓你糟蹋,不如獻與老祖我煉一爐萬毒丹!”
他貪婪的目光掃過玄陽果殘影。
鷲罡尖嘯一聲,音波刺耳:
“跟他廢話什麼!殺了這礙事的人類小子,果子我們三分!”
它雙翼一振,帶起灼熱的腥風。
巖魁沉悶低吼,如同巨石摩擦,邁開大步,地面震顫,直逼楚寧:
“人類,滾開!”
面對三妖合圍,楚寧神色未變,甚至未看他們一眼。
他的注意力仍在赤焰虎身上,以及那道纏繞其血脈的詭異枷鎖。他只是淡淡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妖風的呼嘯:
“它,是我兄弟?!?
“現在滾,可活?!?
“找死!”巖魁怒吼一聲,磨盤大的巖石拳頭裹挾著萬鈞之力,撕裂空氣,當頭砸向楚寧。
這一拳,足以轟平小山。
楚寧依然未動,甚至連眼皮都未擡一下。
就在巖石巨拳即將觸及他髮梢的剎那——
“嗡!”
他身後虛空,五道幽金色的魂鎖虛影驟然凝實!第五紋核心,混元印記光芒大放。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銀藍色雷光,細如髮絲,自楚寧垂落的指尖無聲射出,後發先至。
“魂鎖鎮界·破虛!”
噗嗤!
雷絲無視巖魁體表厚重的石甲防禦,如同熱刀切牛油般,精準無比地穿透其眉心。
狂暴的雷殛之力瞬間在其堅硬的魂核內爆發。
巖魁龐大的身軀猛地僵住,高舉的拳頭凝滯在半空,眼中狂暴的光芒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洞與死寂。
下一秒,它那由堅硬巖石構成的身軀,自眉心開始,無聲無息地崩解、風化,化作一蓬簌簌落下的黑色沙塵,被谷內熱風一卷,消失無蹤。
靜!
毒幽老祖的怪笑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
鷲罡振翅欲撲的動作也僵在半空,銳利的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五五紋魂鎖?!一一品之境?!”毒幽老祖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幽綠的毒霧劇烈翻騰,顯示出其內心的極度恐懼。
他活了幾百年,太清楚一品魂鎖意味著什麼。
那是足以鎮殺大妖的恐怖存在。
沒有絲毫猶豫,毒幽老祖所化的毒霧猛地收縮,就要遁入地下巖漿逃竄。
鷲罡更是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嘯,雙翼狂扇,化作一道黑色閃電直衝谷外天際。
“晚了?!?
楚寧冰冷的聲音響起。
他左手五指虛空一抓。
“縛魂·鎖淵!”
數道由純粹魂鎖之力凝聚的幽金鎖鏈憑空而生,無視空間距離,瞬間纏繞在逃竄的毒幽霧團和鷲罡身上。
鎖鏈上雷紋閃爍,恐怖的禁錮與湮滅之力爆發。
“不——!”毒幽老祖發出淒厲絕望的魂嘯,霧團被鎖鏈死死勒住,飛速消融蒸發。
鷲罡更是被硬生生從高速飛遁中拽回,鐵羽崩碎,妖魂被鎖鏈上的雷光寸寸撕裂,連慘叫都未能發出,便在空中爆成一團血霧與焦羽。
轉瞬之間,三頭在青陽地界兇名赫赫的大妖,盡數伏誅。
谷內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赤焰虎沉重的喘息。
楚寧掌心靈光一引,那枚即將徹底消散的玄陽果殘核被柔和的力量包裹,緩緩送至赤焰虎鼻息之間。
精純的魂力渡入,試圖穩住殘核,滋養其瀕臨崩潰的妖軀。
“撐住,焰。還有機會。”楚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強大的魂識已經穿透赤焰虎狂暴紊亂的妖力,觸摸到了那道深植於其血脈核心的、散發著腐朽與不祥氣息的枷鎖。
這絕非化形靈力不足那麼簡單。
赤焰虎勉力睜開眼,熔金瞳孔中倒映著楚寧的身影,充滿了感激與更深的苦澀。
它喉嚨滾動,發出嘶啞低沉的人語,斷斷續續:“楚寧.兄弟沒.用的是‘源詛’.妖骨之約鎖死了.我的路.”
“源詛?妖骨之約?”楚寧眉頭緊鎖,魂鎖之力仔細探查那道枷鎖的構成。
那詛咒的符文古老而惡毒,帶著一種源自族羣本源的強制性力量,其根源隱隱指向一個遙遠而浩瀚的意志——妖界祖域。
“妖族.竟在自己的血脈中種下枷鎖?禁錮低階妖獸突破‘十轉’化形?”楚寧瞬間明悟,眼中閃過一絲寒意。這比外敵更令人心寒。
赤焰虎巨大的頭顱微微晃動,氣息更加微弱:
“是凡階之屬無妖王赦令.不得破限否則神脈本源反噬魂飛魄散除非”
“除非什麼?”楚寧追問,同時持續以魂鎖之力護住其心脈妖魂。
“逆.骨.令.”赤焰虎艱難地吐出三個字,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近乎絕望的希望之火,“古妖王對抗魂族所鑄.逆天改命之物但.開啓它同樣會引來.神脈之罰九死一生.”
楚寧明白了。
這是妖界森嚴等級下殘酷的鐵律,既是防止底層混亂,更是禁錮。
赤焰虎並非潛力不足,而是被整個妖界的規則所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