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墊著一張厚實的、不知名獸皮,身上還蓋著一件同樣陳舊的灰色毛氈,多少抵禦了一些嚴寒。是老嫗救了他?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楚寧艱難地說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山谷下方那片霧氣氤氳的溫泉湖泊。
引魂石緊貼著他的心口,傳來一陣陣微弱卻清晰的悸動。
青璃!
她的氣息就在那片溫泉的方向!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清晰、要近。
“你身上有傷,魂傷更重。”老嫗終於停下了手中的骨刀,擡起那雙暗金色的眼眸,平靜地看向楚寧。
那目光彷彿能穿透皮肉,直視他眉心那猙獰的魂裂和內部新生的、脆弱的乳白魂核。
“亂動,會死。”
她的語氣陳述著一個簡單的事實,沒有任何威脅,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質疑的力量。
楚寧心中一凜,強行壓下立刻衝向溫泉的衝動。
這老嫗深不可測。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急切:
“前輩……我……我有一個同伴……很重要的人……她應該就在下面!她受傷了!很重!我必須……”
“你說那個小丫頭?”老嫗打斷了他,暗金色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瞭然,又彷彿只是錯覺。
她重新低下頭,繼續削著那截枯木,慢悠悠地說道:
“她比你先到一步。傷得……是挺重。魂都快散了,身上還有‘歸墟’的死氣和‘骸骨守衛’留下的詛咒印記。”
青璃!她果然在這裡。
而且傷勢極重,楚寧的心瞬間揪緊。
“不過……”老嫗頓了頓,削木的動作依舊平穩,“命倒是硬。被寒潭水泡著,暫時吊住了最後一口氣。小九兒在照看她。”
寒潭?
小九兒?
楚寧聽得更加焦急:“前輩!求您!帶我去見她!我……”
“你去了又能如何?”老嫗再次擡眼,暗金色的眸子古井無波地看著楚寧,“用你這副殘軀,再刺激她一回?還是用你這混亂破碎的魂海,去喚醒她那同樣破碎的神魂?”
楚寧如遭重擊,瞬間啞口無言。
老嫗的話像冰冷的錐子,刺破了他不顧一切的衝動。
是啊……他現在能做什麼?
除了添亂,除了讓她擔心……
巨大的無力感和痛楚再次淹沒了他。
他頹然地靠回獸皮上,空茫的眼神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失魂落魄。引魂石在胸口微弱地搏動,傳遞著青璃微弱的氣息,卻如同咫尺天涯。
老嫗不再言語,只有骨刀削過枯木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雪坡上輕輕迴響。
她削得很慢,很專注,彷彿手中的枯木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漸漸地,那截枯木在她手中顯露出輪廓——是一個小小的、盤膝而坐、面容模糊的人形木雕。
老嫗拿起木雕,對著黯淡的天光看了看,佈滿皺紋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滿意。
她隨手將木雕放在楚寧身邊的雪地上。
“你的魂傷,源自‘逆命’與‘強求’。外力難愈,唯自渡。”老嫗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悠遠的意味,“靜心,寧神。感受你的魂核,感受……那融入你魂中的‘髓光’。它不只是救命的藥,也是……‘鑰匙’。”
鑰匙?什麼鑰匙?
楚寧茫然地看著雪地上那個粗糙的木雕,又看向老嫗。
老嫗卻不再解釋,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她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目光投向山谷下方那片氤氳的溫泉霧氣,暗金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殘魂歸位,舊憶如雪。”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融入了風中,“這雪山……又要不太平了。”
說完,她不再看楚寧,拄著一根隨手撿來的枯枝,步履蹣跚,卻異常平穩地,朝著山坡下那片寧靜而神秘的山谷村落,緩緩走去。
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坡下方蒸騰的霧氣之中。
雪坡上,只剩下楚寧一人,躺在冰冷的獸皮上,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全身劇痛,魂核欲裂。
引魂石在胸口微弱而固執地搏動,指引著溫泉的方向。
他艱難地擡起顫抖的手,握緊了胸前那枚溫熱的石頭。老嫗的話在耳邊迴響。
靜心……寧神……感受髓光……鑰匙……
他閉上眼,強忍著劇痛和混亂,努力將意識沉向眉心那破碎而灼痛的魂核深處。
那裡,新生的乳白色魂紋在黑色裂痕的侵蝕下艱難地搏動,一股純淨而溫和的力量,如同涓涓細流,緩緩流淌。
青璃……等我……
老嫗佝僂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下方氤氳的霧氣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無聲無息。
雪坡上,只剩下楚寧一人,躺在冰冷的獸皮上,與呼嘯而過的寒風爲伴。
全身的劇痛和眉心魂核撕裂般的灼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殘存的清醒。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臟腑的隱痛,每一次心跳都讓那新生的、佈滿黑色裂痕的乳白魂核傳來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而,心口那枚引魂石傳來的微弱搏動,卻如同一根堅韌的絲線,穿透了肉體的痛苦和識海的混沌,死死地繫著他的意識,不讓他徹底沉淪。
青璃……就在下面。
老嫗的話冰冷而真實:他這副殘軀,去了只是添亂。
除了引魂石傳遞來的那絲微弱卻固執的悸動,他什麼都做不了。
巨大的無力感和焦灼如同冰火交織,煎熬著他的神魂。
“靜心……寧神……感受髓光……鑰匙……”老嫗沙啞的話語在呼嘯的風聲中再次迴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鑰匙?
這融入魂核、重塑了他性命的魂源髓光,除了磅礴的生命力,還藏著什麼?
楚寧閉上沉重的眼皮,將幾乎渙散的意識,如同陷入泥沼的旅人,艱難地、一點點地,沉向那劇痛之源——眉心的魂核。
意識沉入的剎那,無邊的黑暗與撕裂的痛楚便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再次吞噬。
他強忍著神魂崩散的恐懼,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抓住一根浮木,死死“盯”著魂核深處那一點微弱的、純淨的乳白色光芒。
它很微弱,在猙獰的黑色魂裂包圍下,如同風中的燭火,搖曳不定。
但它散發出的氣息,卻無比溫暖、堅韌,帶著一種包容萬物的生機。
楚寧的意識小心翼翼地靠近,如同靠近易碎的琉璃。
他沒有試圖去觸碰那狂暴的魂裂,也沒有奢望立刻修復,只是嘗試著去“感受”那乳白光芒本身的韻律。
起初,只有劇痛。深入骨髓、撕裂神魂的劇痛。
每一次光芒的微弱搏動,都伴隨著魂裂的撕扯,讓他意識模糊,幾欲放棄。
但引魂石在心口那一下又一下微弱而清晰的搏動,如同無聲的鼓點,支撐著他,提醒著他——她還在。
她需要他活著,清醒地活著。
他咬牙堅持著,意識如同最堅韌的絲,纏繞著那點乳白光芒,一遍又一遍,感受著它每一次搏動帶來的溫暖與生機,感受著它對抗黑色死氣的頑強。
漸漸地,一種奇異的聯繫在意識與髓光之間建立起來。
那劇痛依舊存在,卻彷彿隔了一層薄紗,變得不再那麼無法忍受。
他甚至能隱約感覺到,那乳白光芒的深處,似乎蘊含著某種……更加古老、更加深邃的東西?
像是一段被封印的旋律,又像是一道塵封的門戶。
這就是……鑰匙?
通向什麼的鑰匙?記憶,力量,還是……真相?
楚寧的意識沉浸在這種奇異的感悟中,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眉心的劇痛似乎都緩和了一絲,身體在寒冷和獸皮的包裹下,陷入了一種半昏半醒的奇異狀態。
只有心口引魂石的搏動,依舊清晰地連接著山谷下方,那片溫泉的方向。
山谷深處,溫泉湖畔。
蒸騰的白色霧氣如同柔軟的紗幔,籠罩著這片溫暖的避風港。
碧藍的溫泉水汩汩冒著細小的氣泡,散發著硫磺的氣息和濃郁的生命能量。
湖畔一間簡陋卻異常乾淨的石屋內,暖意融融。
青璃浸泡在石屋中央一個天然形成的石穴溫泉池中。
溫熱的泉水包裹著她冰冷破碎的身軀,水面剛好沒到鎖骨。
泉水並非清澈見底,而是呈現一種奇異的乳白色,如同稀釋的牛乳,其中蘊含的溫和生命能量,正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她的肌膚,滋養著枯竭的神魂,壓制著左肩傷口處那頑固的死亡黑氣。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嘴脣毫無血色,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在氤氳的熱氣中微微顫動。
氣息微弱,卻比之前在崩塌的溶洞中穩定了許多。
一個梳著雙丫髻、約莫十二三歲、臉蛋紅撲撲的小女孩正蹲在池邊,用一塊柔軟的、吸飽了溫泉水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青璃額角滲出的冷汗。
“姐姐,你快點醒過來呀……”小九兒的聲音清脆稚嫩,帶著濃濃的擔憂,“婆婆說你能活下來就是奇蹟了……可是你都泡了好久了……”她歪著頭,看著青璃即使在昏迷中也緊蹙的眉頭,小聲嘀咕:“你夢到什麼了呀?怎麼這麼難過……”
就在這時——
“呃……不……不要!”
一聲極其微弱、卻充滿了極致恐懼和痛苦的呻吟,猛地從青璃緊咬的脣間溢出。
她的身體在水中劇烈地顫抖起來。
緊蹙的眉頭擰成了死結,額角瞬間滲出大量的冷汗。
“姐姐?!”小九兒嚇了一跳,手中的毛巾都掉進了水裡。
夢境。
一片無邊無際、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
無數扭曲蠕動的陰影發出無聲的尖嘯,從四面八方涌來。
冰冷的觸感纏繞著腳踝,死亡的吸力拉扯著神魂。
頭頂,巨大的、佈滿慘白骨刺的斧刃撕裂黑暗,帶著抹殺一切的意志,當頭劈下。
無處可逃!無法抵擋!
“楚……寧……救我……”破碎的、帶著泣血的呼喚,在窒息的恐懼中掙扎而出!
轟——!
夢境中,斧刃劈落的瞬間。
現實中,青璃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
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
瞳孔在瞬間放大到極致,裡面盛滿了剛從死亡深淵掙脫的、最原始的恐懼和絕望。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胸腔劇烈起伏,溫泉水被攪動得嘩嘩作響。
“姐姐!你醒了!”小九兒又驚又喜,連忙伸手想去扶她。
青璃卻彷彿完全沉浸在那未散的夢魘之中,眼神渙散而驚恐,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初生的、脆弱的意識。
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這可怕的幻境,身體猛地向後一縮。
嘩啦!
水花四濺。
本就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保持平衡,她整個人向後一仰,眼看後腦就要重重磕在堅硬的池沿上。
“小心!”小九兒驚呼!
千鈞一髮之際!
砰!
石屋那扇簡陋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
一道身影帶著刺骨的寒氣,如同狂風般捲了進來。
是楚寧!
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更不知如何拖著這具殘破之軀,強忍著魂核欲裂的劇痛,一路掙扎著循著引魂石那無比清晰、無比急切的悸動,跌跌撞撞地找到了這裡。
就在撞開門的剎那,他看到了青璃向後倒去的身影,看到了她眼中那未散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沒有任何思考,完全出於本能。
“青璃!”一聲嘶啞的、彷彿從靈魂深處擠出的吶喊。
楚寧的身影爆發出超越極限的速度,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撲向溫泉池。
他完全無視了飛濺的滾燙泉水,在青璃後腦即將撞上池沿的瞬間,染血的、顫抖的右手,不顧一切地向前探出,死死地、穩穩地——墊在了她的後腦與堅硬的巖石之間。
咚!
沉悶的撞擊聲。
青璃的後腦重重撞在了楚寧的手掌上,避免了致命的重創。
而楚寧的手背,則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冰冷的池沿上。
劇痛瞬間傳來,指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鮮血瞬間從手背的擦傷處滲出,滴落在乳白色的泉水中,暈開淡淡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