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璃立於血泊中,靜靜看著燃盡的魂火,整個人沒有說話。
楚寧走上前,替她披上肩上的外袍。
她看著他,喃喃問:
“你說……這一筆債,真的算清了嗎?”
楚寧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向帝宮天頂。
“不止未清,還欠最後一筆?!?
“該走最後一趟了?!?
“走完——這王朝,就不是吃人的了?!?
整座帝都,已然沉默。
端王府灰飛,燕王血濺,雷魂楚寧與謝明璃的名字,已成爲武道之上的逆命之刃。
唯獨皇宮,尚未動。
那扇天極殿的朱門,從魂圖初現至今,從未真正開啓。
——因爲那位皇帝,從未想親自面對。
他是大幹帝制的血脈之核,武道最高枷鎖,萬萬人命數的鑄印者。
而如今,他知道,他們會來。
所以,早在他們踏入金闕之前,皇宮九禁早已開啓。
萬象浮屠陣,三元帝心印,血魂逆轉大陣。
整座帝都自鏡獄逃逸出來的血魂開始凝聚,所有枉死之魂都被悄然收攏,以陣入圖,鑄入他魂座之上。
天極殿頂,魂氣翻涌,重壓如山。
金龍浮空,魂符震世,層層帝印纏繞魂座之巔,如鎖鏈縛心。
楚寧與謝明璃並肩,踏上帝階。
她手中仍握著那柄寒星斷,寒氣逼人。
他掌心五魂雷輪沉靜如霜,雷息不動。
他們沒有兵,沒有軍。
也不再說“討伐”與“問罪”。
只是一步一步,走入那片天命的中心。
無軍,無聲,唯影映階。
天子之位,大殿之巔。
皇帝終於現身。
那不再是一個凡人的身形。
他立於天極殿帝座之巔,身軀早已脫離血肉凡胎,魂體淬鍊如幽金流火。
九道帝印輪轉周身,層層疊疊,如星辰凝固,像是將天地法則鍛入了他的每一寸筋骨之中。
他背後,一輪漆黑如淵的巨圖緩緩浮現。
——帝魂圖。
圖如夜海,魂絲億萬,其紋絡每一道,皆由真魂所鑄,凡人武者,盡在其中掙扎呼號。圖心之處,赫然烙有三道帝紋:
“鎮天”、“攝命”、“裁道”。
仿若命書,亦似刑書。
這不是武者的魂圖,而是囚禁天下的“國運圖”,是以億萬人的命魂匯聚而成的枷鎖法相。凡魂入此圖,皆不得再自立修行之道,必須循律入階、循律晉位。這是大幹帝國真正的核心秘術——帝魂御律陣。
帝魂圖剛一顯現,整個天極殿頓時風雷俱歇,虛空壓塌,魂力亂流如汪洋呼嘯,掀起劇烈的靈壓風暴,連天頂的金闕也在輕輕震顫。
皇帝緩緩開口,聲音不怒自威,彷彿從大殿上古銘文中滲出,滾雷般貫穿金石:
“你來殺我?”
“殺我一人,便能換天改命?”
他的聲音中沒有驚懼,只有從高處俯視天下的冷漠。
“這天下武道數百年,若無律制約束,豈非爲亂命之流?”
“帝魂在此,萬民歸序。你以魂圖、誓雷來犯,不過是欲以妄念亂序,以一魂破天——”
“楚寧,你不過是……不甘爲下。”
帝魂圖劇震。
就在那一刻,九道帝印化作環鏈,瞬間貫入帝魂圖之中,引動其心核。一道古老魂術於虛空之中顯現,其名:
“鎮道命痕?!?
那是鎮壓任何非皇律修魂之人的禁魂術,是魂道律制的至高刑印。
一道墨金魂痕自皇帝掌中浮現,赫然穿空而下,直撲楚寧五魂之基。
那魂痕之內,隱隱浮現無數魂影哭嚎,正是過去三百年中,被帝制封鎖、削魂、削道、削命的無數武者之魂。
此術不光鎮魂,更奪念、剝識、禁道,一旦命中,楚寧將從此失去自修之本,連誓雷也將被斬斷魂根,從根本上剝奪他“成道”的可能。
天空猛然發出一聲彷彿神靈怒吼的巨響。
帝魂圖張開,如黑夜碾壓晨曦,欲將楚寧整個人納入“律制之下”。
謝明璃當場臉色一變,手中寒星斷幾乎當場出鞘,她第一時間以爲這魂圖會直取楚寧魂臺。
她心中一震:他竟早已算到此局?
楚寧卻未動。
他緩緩擡頭,眼神冷靜至極,宛如看透了這一切早在他來時便已註定。
“你以爲律法能令萬民歸序,”他低聲開口,聲音不高,卻貫穿金殿,“可你造的,從來不是法?!?
他手掌攤開,雷輪輕旋。
“你造的是牢?!?
“你以道封人,以序割魂,把所有人,變成你帝圖上的一筆墨痕。”
“可我,便是那道——撕裂你帝圖的雷?!?
話音落下,天頂陡然崩響。
帝魂圖劇震,九重帝印齊鳴。
整座金闕彷彿成爲一尊活著的魂爐,數十萬道被獻祭之魂自虛空浮現,涌入那幅吞天圖卷之中,使其在剎那之間膨脹百倍,宛如吞日之淵,鋪天蓋地而落,欲將楚寧徹底封入律制深淵。
“鎮魂?!?
“攝命?!?
“裁道。”
三印齊下,萬象皆寂。天極殿上空,時空彷彿陷入某種“命定”的死局,所有反抗、掙扎、破法的魂力都在那圖卷邊緣寸寸凍結。
而楚寧,彷彿正要被囚入這座帝國千年未破的“魂圖囚籠”。
可就在帝魂圖將合之瞬。
他動了。
——極緩,卻極決。
左掌平舉,五魂輪輕旋,誓雷未啓,而他右臂衣袖之下,空蕩如風。
但他卻用那隻殘缺的右臂袖口,緩緩朝天一揮。
“寂世滅?!?
無聲無息,虛空一黯。
下一息,五魂輪驟然反轉,一道蒼白雷息自其輪心炸裂而出,轟入天幕帝圖。
那不是“斬裂”,不是“對抗”。
是吞沒,是終結。
整個帝魂圖在那道無聲的雷光中發出一聲極低極長的“碎響”,如冰面千里開裂,又如萬年碑文被人以指輕輕拂去。
“轟!”
天頂震碎,帝魂圖九紋寸寸裂解,從“鎮魂”開裂,“攝命”粉碎,直至“裁道”一線如蛛絲斷崩,整個圖卷宛如被雷焰從中心撕裂。
謝明璃站在楚寧身側,仰望那輪“帝魂圖”,魂識深處忽然泛起一陣冰寒。
那不只是等級的威壓。
那是記憶的潮涌。
她彷彿又看見了那一日:
那場“奉魂祭禮”,她母親被押赴魂壇,頭戴白冠、身披素纓,魂識封鎖,脣角帶血。她站在臺下,卻被強行按著跪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影被一劍斬首,血濺帝壇,染紅了她少時夢中反覆出現的畫面。
皇帝就坐在那座帝座之上。
輕輕擡手,定下了她全族的生死。
“謝明璃——謝家逆血,押入鏡獄,三十九重魂刑,以儆效尤?!?
那聲音彷彿又從天極殿上方落下,如同一柄鐵錘,敲擊她幼年的耳骨,打碎她的魂識。
那一刻,她猛然收攏指尖,指節泛白,五指死死扣住了“寒星斷”的劍柄。
她擡頭望向皇座。
那不是一個“人”的輪廓,而是一個吞魂化氣、以萬民爲祭的枷鎖象徵。
她忽然輕聲自語,像是問楚寧,也像是問自己:
“他……還記得謝承鈞嗎?”
“還記得那個在天極殿前魂圖自斷、不肯拜的朝臣嗎?”
“還記得……他斬下我母親首級的時候,我才幾歲?”
——那一瞬,帝座上的皇帝目光微凝。
九印輪轉間,似有一縷古舊回聲自魂深處浮起:
謝承鈞,曾執劍諫言於朝堂,誓斷帝律之枷。
謝明璃之母,亦是昔年魂圖議事時,唯一敢立於帝階之上的逆血之女。
那一劍,他本不欲落下??傻刍昙瘸?,國運既定,他終未能容下那一道逆命之光。
——“若當年……未斬她,今日,又會如何?”
可念頭一閃,便被億萬魂絲碾滅。
——“無妄之思,枷鎖既鑄,豈容逆血存焉?”
他目光再冷,帝魂圖驟振。
楚寧沒有轉頭,只低聲道:
“這一刀,留給你?!?
謝明璃閉上眼,再睜開時,那目光已如寒霜之星,不再顫抖。
她緩緩邁出一步,手中寒星斷出鞘,冷芒映照帝魂圖一隅。
皇帝感知到了她的殺意,帝魂圖中央頓時涌動出一股猩紅光潮,欲以“攝念”封鎖她識海。
可謝明璃沒有躲。
她甚至主動迎了上去,腳步如赴命。
那一瞬,她彷彿回到魂壇之下,那個被迫跪拜的少女——卻不再低頭。
她魂念深處,一道女聲彷彿響起:
“璃兒,別怕。”
那是母親生前最後一次在她耳邊說話。
而現在,她替母親走完了這一步。
她躍起,寒星斷穿透帝魂圖裂隙,雷火魂海中,一劍疾若流星,直刺帝皇背脊。
劍尖未至,魂識如濤,她清晰聽見帝魂圖深處無數魂影低泣哀嚎,彷彿那三十九重魂煉未曾散去。
“這是我謝家欠你的嗎?”
皇帝魂身劇震,倉促轉身,怒嘯未出口,那柄承載三十九重血債之刃,已然破開帝心層層魂印,直沒心核。
“你以我魂祭陣,便該償這刀下之命?!?
她低語如誓,字字如碎魂巨錘,擊穿虛空。
“這一刀,爲我母。”
她反身,劍勢未歇,寒芒橫斬。
“這一擊,爲我父!”
霎時,帝魂圖劇烈撕裂,魂力崩塌如山海倒卷,九道帝印寸寸崩裂,皇帝神魂於雷火之中如薪灰飛散。
真氣崩潰如海嘯橫掃金闕,九道帝印寸寸崩塌,天極殿頂震碎如瓷,皇帝神魂化作火焰中一縷殘念,終被雷焰吞噬。
楚寧站在她身後,未再出手,只輕聲一句:
“走吧,明璃?!?
她緩緩回身。
劍未歸鞘,指尖尚輕顫,心跳一瞬如鼓。
淚已幹,目如霜月。
她再不回頭看那一堆血骨殘灰。
她只將手,輕輕放在楚寧左肩上。
“嗯。我們走?!?
那一刻,帝魂圖墜天。
天極殿碎。
帝國千年武律,從此傾塌。
——那一瞬,整個大幹,再無帝。
帝都街巷間,風雪未止,千萬人仰望那尚未熄滅的雷圖之痕。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武者,初入品階,神識尚浮,在過去,他從不敢擡頭看那魂圖之巔,只知那是帝命所凝,非他等可窺。
可今日,他仰望那自天而降的五魂之輪,心中第一次泛起熾熱的悸動。他低聲問身旁的師兄:“我們……也可以修到那一步嗎?”
那師兄本是九品,曾言“人貴有命,武各有階”,如今卻沉默許久。
他望著天穹的雷痕,說:“以前,我不信?!?
“但現在,我……不知道了。”
遠處市井巷中,一名老鐵匠放下肩上的水桶,擡頭望著天空。
他曾三考鎮武司,不中;此生只修至八品,卻在今朝親眼見一人以斷臂之身、凡俗之名,劈碎帝座、裂開武律。
老者手微顫,淚水沿著燒傷的皺紋滑下:“老天開眼……老天,終於開眼……”
帝都街巷間,千萬人仰望未散雷痕。
這不只是一次戰爭的勝負。
這是整個大幹王朝千年來,第一次有千萬人同時擡頭望天。
天極殿外,血未乾,魂焰猶熾。
楚寧靜立殘階之上,俯瞰焦土帝座,身後魂圖緩緩消散,天地如臨一息靜止。
謝明璃立於他側,身披素衣,眼中寒霜映照,卻仍未言語。
羣臣自金階之外魚貫而至,有者驚惶跪伏,有者默然垂首,有一老臣踉蹌上前,掀袍而拜:“楚上……願承天命!”
此言一出,衆人跪伏,山呼“雷魂楚寧,九州共主”。
唯有他未動。
楚寧眉眼淡然,靜靜望著那空無一人的帝座許久,忽而輕聲道:
“我不登此座?!?
衆臣一震。
楚寧擡手,指向那尚未熄盡的“帝魂圖”殘痕:“因它,不該再有人登。”
他目光一轉,掃過滿殿跪伏羣臣,淡淡補了一句:
“帝座之下,法可生護世之律;帝座之上,法可化枷鎖之籠?!?
“權本無惡,惡在執者;座本無罪,罪在居者?!?
他垂眸,衣袖掠過斷臂之側,語聲微頓,似自問亦似自誓:
“我殘此一臂,不爲遺恨,只自限不問權,不爲王。”
掌中雷火起,魂輪一轉,將帝圖之痕盡數焚盡。
他轉身,望向羣臣,目光沉靜如誓:
“武律千年,以律制命;但律之初衷,是爲護人,不是爲困人。”
“武道不該是牢籠,不該是權貴血脈壟斷資源、斷他人求生之路的工具?!?
他回身,望向羣臣,目光沉靜如誓:
“從今日起,武不再是貴胄的標記,而是人人皆可習之技?!?
“武階不再定尊卑,官位不再因血脈。”
“布衣可議國政,武者需守律章。”
“這天下,不歸一姓,不歸一座——它只屬於所有人?!?
這時,一位曾隨端王左右的老臣上前幾步,面色微動:“可若天下無主,新律未立,民將何依?”
他眼中隱有探意:“您既有天下之威,何不正名於九州?”
楚寧未應,謝明璃卻已上前一步,眼中寒光不掩:
“你是問如何重立王座,還是打算換個主子跪?”
那老臣面色一變,欲言又止。
謝明璃展開一卷書:“這是三日來所擬新章,不爲權,不爲世襲,只爲天下可有律可循?!?
那捲上書:
《魂識平權三十六條》
《律由選立法草案》
《武者特權廢止令》
《魂獄封存令》
她親筆寫下:“起誓者,不可再爲祭器;亡者,不得再築魂陣。”
“魂只護人,不再鎖人?!?
“鏡獄封,帝印焚,魂律立,天地平。”
她一字字宣讀時,眼神未曾動搖。
天頂晨光灑落,照在她白衣之上。
她忽而想起母親血落魂壇之夜,那最後回望的目光。
那目光未說一句話,卻把此生所有命都交給了她。
如今,她終於站在帝闕前,以自己的手,將那早該死去的“天命”,徹底掀翻。
她展開卷軸,朗聲讀出每一條。
羣臣靜默無聲,她目光緩緩掃視全場——曾經,她只敢仰望,如今,她審視他們。
“娘。”她心中輕聲,“您看到了嗎?”
魂圖緩緩閉合,誓雷歸藏。
帝都的天,第一次徹底放晴。
從那日起,大幹王朝除名。
天極殿被焚燬,原址立一碑,題字:
“武在人間?!?
此年,爲“寧明元年”。
以楚寧之名,昭寧之志;
以謝明璃之誓,照明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