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逆神之雷
天空血河之巔,風雪止息。
一片赤紅翻涌之間,那兩道宛如神祇般的邪祟——“燎骨猿侯”與“泣雨赤童”,立於彼岸祭壇之上,身影高懸天幕之下,如命運的兩根血指,牢牢插入這天地之間。
他們閉目而立,仿若靜候血潮之退,初看如神明入定,不動不語。
然而若觀之再久,卻會生出一種駭人心魄的錯覺。
不是他們在“沉睡”,而是他們正在“搏鬥”。
非外鬥,而是神識內(nèi)斂、與某種不可言說之物對峙。
燎骨猿侯雙掌抱肩,蒼白骨爪於胸前相合,五指如鉤,隱隱閃動著墨黑幽焰。
那是他的魂識之火,正在於虛空之外,與一道古老的封印意志僵持抗衡。
他骨顱微顫,似曾有魂纏繞其心,欲逆天歸位;而那幽魂被他生生鎮(zhèn)住,一寸寸折服在他骨骨之內(nèi),火光翻滾,如地獄之底的神祇怒視舊主。
而在另一端,泣雨赤童持著那柄殘傘,安靜立於血雪間。
他同樣閉目,卻淚痕未乾,幽黑的眸中彷彿還閃爍著“生”的殘光。
他的脣角微動,不斷低喃著無聲的音節(jié)。
那是他魂識中,正與“前世的自己”做最後的割裂。
他的身軀被斬過無數(shù)次,曾爲王子,也曾爲奴隸。
而此刻,那些斷裂的意志正在彼此爭奪“主控權(quán)”,一旦失衡,他便會再度墜入瘋魔深淵。
此時此刻,兩位邪祟雖未動一指,卻令整座天域都陷入可怖的壓迫。
血河如天裂,橫貫天穹,悄無聲息地捲動,彷彿天道自身也在戰(zhàn)慄不安。
四方天地隨之晦暗,天光被遮,氣流凝滯,萬物不敢響動,唯有雪花在此刻停止了墜落。
時間,被他們的“神識之戰(zhàn)”短暫封鎖了。
“這不是對我們。”楚寧目光一凜,低聲對冬兒說道,“他們,是在抵抗某種‘迴歸’。”
冬兒怔住,只覺得心中發(fā)涼。
“趁他們未醒之前……”楚寧擡頭,望著那血河之上兩道巍峨如山的身影,喃喃道,“儘快完成青璃神魂接引。”
楚寧神識如針,警兆驟生。
冬兒手中的朔月冰魄亦猛然一震,那狐焰魂火之中彷彿有一絲莫名低吟,被某種力量牽引著顫動。
而就在那詭靜中央,血河彼岸,一道身影終於動了。
那名自始至終未曾發(fā)一語、未動一步的施祭者,此刻緩緩從陰影中踏前。
那一腳落下,不起雪聲,卻彷彿踏斷了生死之間的界限。
冬兒驟然心悸,反手緊握朔月冰魄。
他身披猩紅血袍,衣角之下垂落著鐵製殘骨,宛如獻祭之後仍未歸葬的魂靈。
他瘦削至極,骨節(jié)嶙峋,彷彿整具身體只餘一層幹皮包裹枯骨。
最駭人的,是他面上的“獸骨之面”。
那是一張無口無鼻、無額無頜的白骨面具,唯有兩孔黑眸,深如不見底的業(yè)火淵獄。
誰望一眼,心神便忍不住顫慄,彷彿有萬千死魂在那對黑洞之中低語啼哭。
他的每一步,彷彿都踩在血與骨的縫隙之間,不在陽世,不屬陰界,而是走在——“輪迴的反向”。
“原來他……”冬兒喃喃,瞳孔劇縮,“他纔是……纔是真正的七人核心。”
她從狐族古碑文中讀過一段禁忌記載:
“輪迴之印者,逆踏死生之道;其咒有名曰‘九轉(zhuǎn)’,其身承七曜而不歸墟。”
他,正是七人中最隱蔽卻最致命的一位——天權(quán)·文曲,掌“輪迴之印”者。
“楚寧,小心此人!”冬兒大聲對楚寧喊道。
而此刻,隨著最後這位施祭者的走近,七曜陣中被楚寧轟殺的六名施祭者焦土微震,魂痕翻滾,血河泛起詭異的灰光漣漪。
其上,一點點殘魂在水面浮現(xiàn),猶如淵底殘燭,將熄未滅,迴應(yīng)著他腳步間呼之欲出的——“輪迴權(quán)柄”。
他的右手緩緩擡起,指節(jié)扭曲而乾裂,在風雪與血焰之間,一物緩緩自他掌心浮現(xiàn)。
那是一枚通體幽黯的古印。
印高九寸,色如墨鐵,印面之上銘刻著九道彎月狀的輪轉(zhuǎn)紋絡(luò),每一道皆刻滿古老魂文,卻殘缺不全,彷彿每現(xiàn)一刻便吞噬一縷靈魂的嘆息。
它的名字,是整個煉血堂最禁忌的祭印之一:
“九轉(zhuǎn)玄冥印”
此印一出,無數(shù)狐魂無不收聲,肅立。
“那是……”冬兒喉頭一緊,“輪迴……秘印。”
此刻,文曲低聲開口,聲音彷彿從古棺底部滲出,空洞而詭異:
“殘軀未散,魂燈猶溫,血河作引,獻骨爲媒……便可歸位。”
他步步向前,印痕微亮,咒息溢出。
血河頓時泛起一層漣漪,六座已沉入水底的獻骨罈緩緩浮出水面,六縷血絲自壇中升起,如同釣魂之線,緩慢扎入六具焦屍眉心。
那並非語言,更像是一道血契,一縷牽引魂靈的咒印,直通歸墟。
獻骨罈浮出水面的剎那,那些曾被楚寧親手斬殺、雷光焚滅的六名施祭者——魂光竟緩緩自血河之中浮現(xiàn),彷彿被什麼在從地獄底部一點點拉回陽世。
而文曲本人,只是垂下右掌。
他的指尖,一縷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血絲悄然垂落,低入雪地,滲入地脈,而後……落入血河祭陣的“根部”——歸墟鎖點。
剎那之間。
血河深處,本應(yīng)徹底寂滅的六具施祭者殘骸,竟彷彿被冥府之地的魂燈重新點燃。
那些早已焦黑、破碎、雷火焚盡的骨肉,此刻在猩紅水面之下,一點點掙扎著,從死亡的泥沼中緩緩直起身來。
沒有咒語,沒有鼓聲,只有沉默中魂火再燃的顫鳴。
冬兒驟然失聲,幾乎握不穩(wěn)朔月冰魄:
“這是……‘魂鎖貫體’。”
“文曲要將他們的魂痕,用魂柱貫入祭鎖,再以己身爲中樞——輪迴復(fù)位。”
“那六人……雖已死,但本命器未毀、魂印未散……皆在血河中保留了一縷殘念。”
楚寧望著文曲擡手時露出的手腕。
——九道印痕已現(xiàn)其六。
每一次“歸位”,他承接的,都是一個死者的“業(yè)障”。
“你竟敢——逆祭輪迴?”
文曲聽後卻輕聲一笑,彷彿聽到了久違的迴應(yīng):
“逆天?”
“我只是……不想死罷了。”
“狐族當年拒我永生,今日我便踏碎魂橋,借狐族之魂來修我不朽。”
“他們以爲獻祭只是爲神……可我這九轉(zhuǎn)一開,輪迴即我。”
“他們不過歸土,我卻可歸神。”
說罷,他手中玄冥印驟然一顫。
就在他言落的瞬間,玄冥印輕輕一震,一圈幽黑的紋路擴散而出,沿著地脈蔓延至血河深層。
隨之而來的是,七座原本隱匿於地底的骨罈緩緩浮現(xiàn)於血河中央,其上浮現(xiàn)七根斑駁昏暗的魂柱。
那魂柱並非實體,而是從魂橋底部,也即歸墟之門的禁地中直刺而出,它們本是封印的象徵,用以鎖住歸墟,不讓亡魂亂返。
第一道魂柱破開歸墟縫隙,一縷魂焰從地脈衝出,直沒入一名焦屍體內(nèi)。
那屍骸,睜眼了。
但此刻,在輪迴印的引動下,那七根“刺”被倒轉(zhuǎn)爲“鎖”,開始執(zhí)行截然相反的使命。
七道鎖自歸墟縫隙中貫出,逐一落於那六具屍骸之上,與文曲一起形成一套七位一體的氣息迴流法陣。
每一道魂鎖上,都燃起了一種幽冥之色的魂火,從碧綠、血紅、金紫、幽藍,到死白、墨黑、灰銀。
那不是顏色,是業(yè)障的流光。
因爲要將他們拉回塵寰,文曲必須以自身血肉承載他們的死亡代價。
他以一己之身,承擔六位施祭者生前所揹負的殺孽、咒業(yè)與獻祭印痕,哪怕雷火焚骨,也絕不皺眉。
——這,便是“天權(quán)·文曲”的權(quán)柄。
他不是讓他們重生,而是以輪迴之法,替他們換回一線存在的權(quán)力。
隨著玄冥印的律動加快,魂鎖爆出七聲長鳴,原本崩碎的六人身軀竟開始一點點重塑。
血肉歸位,咒紋再現(xiàn),法器自斷刃殘骨中再度漂浮於掌。
冬兒望著那一幕,寒意從足底蔓延至髮梢。
“他們……回來了……不是活人,也不是鬼。”
楚寧眼神未移,低聲接道:
“是‘被輪迴者’——是爲了獻祭青璃,而被賦予了第二次存在的人禍。”
風雪間,魂鎖如鏈,歸墟洞開,北斗七曜,於此歸位。
獻祭——遠未結(jié)束。
第一根魂柱悄然亮起,宛如星辰墜地,一道細碎而冷冽的銀光隨之浮現(xiàn)。
那是一柄早已被楚寧雷煞擊碎的“剝魂金鉤”——此刻竟自血河深處緩緩迴旋,帶著碎裂的魂鳴,宛如幽冥中傳來的舊物歸返。
金鉤復(fù)聚,其鉤尖刃上閃耀著一點赤芒,隨即猛然落入一具破碎的女屍胸口。
下一瞬,天樞·洞明緩緩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蒼白無睫的天眼,眼眸之中並非紅塵景象,而是三千小世界的重迭虛像,過去、現(xiàn)在、未來如水波交匯,在她的目光中倏然閃現(xiàn)。
她可觀十二息內(nèi)之機變,知死線,斷生途。
第二道魂鎖猛然綻放,如盛開的紅蓮自血池中破土而出。
原地殘灰被徹底燃盡,一股濃烈至極的怒意在烈焰中凝聚成形。
那是一個半跪在火中的男人,他滿身裂痕,胸口的皮膚下不斷涌出熾焰,如同傷口生出了火焰之骨。
他緩緩擡頭,雙眼中迸發(fā)出如業(yè)火般的紅光。
——天璇·玄戈,怒目金剛體之主。
他之道,源於修羅。
愈戰(zhàn)愈盛,愈傷愈強,戰(zhàn)意高漲之時,連神明都難以制其焰。
第三根魂柱緩緩從血河底部拔起,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肉撕扯之音,一張空洞無邊的巨口被帶出。
那口中無牙無舌,卻在不停咀嚼,彷彿貪婪到連虛空都要吞盡。
天璣·祿存顯形。
他無性別之分,亦無口舌之音,唯有一張“歸墟之喉”,吞萬物、轉(zhuǎn)靈力,卻需終生飢餓。其法則,就是吞噬與永不滿足。
……
一名接一名,屍體復(fù)生,神魂歸位。
復(fù)生後,他們的修爲不僅從七品下等直接躍升到了七品上等,而每個人的功法也都隨陣法的需要發(fā)生了變化。
而此刻,最中央的天權(quán)·文曲,掌中的九轉(zhuǎn)玄冥印已然劇烈震顫。
他低聲詠咒:
“以命輪爲燈,血河爲舟,獻骨爲錨,吾以六道之軸,召歸七曜。”
每復(fù)活一人,玄冥印上便浮現(xiàn)一道深刻的裂痕。到第六道完成時,印面已近崩碎,其上光紋飄散,近乎透明,彷彿只剩一口氣維持。
而他,神色依舊冷靜。
“吾等——歸位。”
隨著一聲如雷怒喝,文曲將最後一道魂鎖刺入冰層深處,霎那之間,魂橋七柱齊鳴,天穹震動。
那第七道魂鎖,並非鏈接屍骸,而是——鎖住他自己。
他不再是施術(shù)者,而是陣眼本身。
自此刻起,他是天權(quán)·文曲,亦是七曜祭陣的祭眼樞紐。
“天樞,洞明。”
“天璇,玄戈。”
“天璣,祿存。”
“天權(quán),文曲。”
“玉衡,廉貞。”
“開陽,武曲。”
“搖光,破軍。”
七星歸位,隱曜現(xiàn)世。
七人之身影懸立血河之上,仿若北斗天輪倒掛,祭陣爲盤,魂橋爲軸,各自對應(yīng)魂橋七柱,組成古老而森嚴的封印奪祭術(shù)。
那一刻,血河潮汐回捲,祭壇上空出現(xiàn)了一隻緩緩睜開的“血瞳”。
那是——獻神血眼。
狐魂哀鳴,狐焰扭曲,天地氣機劇變,生死均衡開始失衡,萬靈輪迴之門微微扭曲,彷彿被撕裂出一道裂縫。
——死者歸來,血祭續(xù)啓。
——這是對神權(quán)的褻瀆,對歸墟的撕裂。
——亦是“獻神之途”的真正序幕。
雷雪中,楚寧目光震顫,背後雷骨咆哮。
他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對手——不是那七名施祭者,而是——整個天地法則,已在七曜祭陣中開始傾斜。
他將斬的不只是敵人。
而是命運本身。
血河翻騰,七曜獻神陣已成,天地如被巨印封死。
楚寧立於魂橋之端,雷鎧斑駁,氣息如風中殘焰,身形卻巋然不動。
他未迴應(yīng)冬兒的呼喚,只是目光冷靜地掃視祭陣中央,注視著天權(quán)·文曲與那枚搖搖欲裂的玄冥印。
“魂鎖七曜,骨罈藏眼,歸墟爲底……你們這陣,不只是獻魂,是引神。”他低語,指尖劃空,雷息遊走脈絡(luò),然而聲音卻越來越低,甚至連自身的雷息都開始遲滯。
雷鎧已碎過半,雷煞如同被撕裂的布帛,在氣海與魂臺之間來回掙扎。
他感受到,自己已逼近極限。
面對七位幾近七品上等的施祭者所組成的“獻神大陣”,再加上天象、陣域、歸墟之力共同壓制,他已無牌可出。
他下意識地沉入識海。
——“吞淵。”
然而,聲音像是墜入深淵,無聲無息。
他再度喚:
“吞淵!我知道你能聽到,我不求你助我,只借你一縷力……哪怕,是毒刺都好。”
依舊,毫無迴應(yīng)。
那柄沉眠於幽喉之後、曾一口吞噬神魂的恐怖存在,彷彿已徹底沉入沉眠,或許是封印,也或許,是在看。
“……還是不信我。”
楚寧閉了閉眼,識海如夜,只有靈臺上那一點點雷心還在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光。
更無奈的是,現(xiàn)在連混元神令的代價也無法償還,已無法再次預(yù)支功法。
他已經(jīng)用盡了“未來”的籌碼,而“現(xiàn)在”,也快將枯竭。
他幾乎空了。
胸口灼痛,骨骼發(fā)麻,雷骨的共鳴彷彿也已力竭。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魂輪正在一寸寸被那倒掛的魂鎖封閉。
這是一個無法破解的困局。
但楚寧卻沒有倒下,他依舊佇立在魂橋的盡頭,目光越過血河,看著那七人分立的身影,深吸一口氣。
他在回憶。
他從不相信天生絕路。
從修煉第一天起,他走的就是最鋒利的“雷途”。
那時,他僅是一個未入品的常人,便敢嘗試修煉《驚雷刀訣》,引天雷淬體,以自身體魄去承受刀訣激盪,將骨血當精鋼,錘鍊雷煞。
他赤身站立於山巔,身披粗布,身後插著一柄鏽刀。每一道落雷都直劈其身,肉身焦裂,骨骼炸響,唯有咬牙硬撐。
一日百雷,一夜千電。
耳中嗡鳴,胸腔起伏如破風囊,整個人在雷暴之中數(shù)次昏死、數(shù)次清醒,卻也在那片雷海中,一招一式將《驚雷刀訣》刻入身骨。
“痛是理,裂是道,熬過一次,就是你自己的刀鋒。”
這是他自己對自己說的話。
那時沒有人指導(dǎo),沒有人守護。可他始終記得,一道雷斬劈出,刀罡未出鞘鋒,卻震斷冰壁三丈。
正是那一刻,他悟出了《驚雷刀訣》第一式。
他曾在鷹嘴崖的山洞之中,強行融合冰霜之寒,將千年極寒之力強行注入脈絡(luò),讓雷霆化霜化鋒,從而習得“霜雷”。
後來,在青州府城青雲(yún)擂之上,他被天雷宗的陰雷吞噬,在生死一線中逆練“陰雷天典”,以自身魂念爲引,強行共鳴幽雷,領(lǐng)悟出“陰雷”奧秘。
他更曾於端王覆滅天雷宗時,從那最極致的毀滅中悟出“心雷”之法——那是他一生雷途最深處的感悟:
“雷,不止毀滅;雷,也有意志。”
他每一次進階,都不是靠靈丹妙藥、傳承饋贈,而是靠一身血骨、一次次淬體之痛,用雷火劈開自己的極限。
“我從來不是靠借力贏。”
“我是靠,被雷砸過來的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
他張開眼,目光愈發(fā)清明,雷心緩緩燃起金芒。
——不再呼喚吞淵,不再奢求神令,不再等待未來。
現(xiàn)在這一刀,要靠他自己斬出去。
“若神不應(yīng)我,便由我——破神祭。”
風雪再起,雷意如流星逆卷,他輕輕擡起手中斷雪刀,眼神如霜,腳步如山,一步,踏入星曜祭盤。
雷芒未至,心已燃起烈焰。
那是他一路走來,身上積累下的。
雷痕。雷煞。雷骨。雷心。
每一道傷疤,每一次劫雷,都是如今——他破陣的證詞。
風雪肆意,天光黯淡,雷光如絲如泣。
冬兒雙手死死護著朔月冰魄,淚痕未乾,卻又忽地猛地擡頭。
她看到——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一步步朝“七曜祭陣”中心踏去。
他的背影頎長卻沉重,雷鎧裂痕縱橫,斷袖之下皮肉焦黑,卻依然如同一柄橫於天地之間的刀,沉默前行,不肯後退。
“楚寧!”冬兒猛地喊,“你要幹什麼?不能做傻事!回來!!”
她的聲音穿透雷鳴,撕破風雪,帶著幾近失控的顫音。
可那道背影,沒有回頭。
他只是緩緩擡起了右臂——那條由雷煞構(gòu)築而成的義肢,表面雷紋閃爍,紫光如火,如同殘星之骨。
“咔。”
雷煞義肢,從肩胛處無聲崩斷,雷光灑落如裂碎的霜雪。
下一剎,它化作一道疾電,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弧線,呼嘯而去,直奔冬兒方向。
“唰!”
空氣在那一刻劇烈震盪。
冬兒下意識伸手接應(yīng),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斷裂的義肢在臨近她身體的剎那,驟然炸開,化爲一枚半球狀的雷煞護罩,宛如一枚雷之靈盾,將她與朔月冰魄一同籠罩其中。
雷息縈繞其周,宛若戰(zhàn)神殘念,用最後的力氣,爲她築起不滅壁壘。
冬兒怔在原地,脣瓣微張,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那男人,依舊未曾回頭。
風雪撲打在他殘破的肩背上,雷紋纏繞,咒陣浮動。他只留下一句低沉而不容置疑的話語:
“別動。” “繼續(xù)引魂。”
聲音平靜,卻沉如天地意志,落在冬兒心頭,宛若雷錘重擊。
她雙膝發(fā)軟,差點跪倒在地,可雙手卻本能地將冰魄再次高舉於胸前。
淚水悄然落下,濺入冰魄之中。
“你這個瘋子……”她顫聲低語,卻終究沒有再喊他回來。
魂火,開始再度匯聚。
天地間萬千幽魂感知到聖女神魂的接引再次開啓,如潮水一般自雪原四方浮現(xiàn),遊走、匯聚、迴歸,紛紛涌入朔月冰魄。
而那一刻,楚寧左手擡起,掌心緩緩張開。
他的手臂如巖鑄鐵鍛,掌中一道極細微的雷光若游龍蜿蜒。
隨著魂火再度共鳴,楚寧心神歸一,一道微不可察的雷種自他識海中徐徐現(xiàn)形——那是五雷歸一後壓縮成核的“雷心原核”。
他將其託在掌中,周圍氣息開始劇烈變動。
雷球旋轉(zhuǎn),雷光纏繞。
“滋滋滋——”
四周風雪倒卷,如被無形巨力引動,雷息宛若颶浪席捲天地。
那雷球先是巴掌大小,繼而迅速縮至拇指之徑,而後越縮越小,雷光卻愈發(fā)熾盛——彷彿整個天空的電壓都在這一點之中匯聚。
空氣震顫,雪幕開始向外剝離,四周彷彿形成了一個真空,無風、無聲,唯有那一枚雷球心核,在他掌中如恆星燃燒。
冬兒擡眸望去,只見那道身影,如踏雷神祇,逆天而立,周身雷焰纏繞。
那枚雷球,不只是“殺意”之核,更是他將所有雷煞、所有鬥志、所有“活著”的意義——壓縮成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核心。
他不是要拼死。
他是要——以命爲燈,引神焚天。
而冬兒,必須活下去,把青璃帶回來。
她淚眼模糊,卻未移開目光,手中冰魄被她死死握緊,魂橋穩(wěn)定如初。
這一刻,天地萬象彷彿只剩兩人。
一個是雷火戰(zhàn)神,逆步而行。
一個是接引神魂的燈塔,靜守原地。
他們隔著獻神陣,彼此無言。
可那雷煞鎧中,仍迴盪著一句話:
“我說過,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受傷。”
只見,楚寧左右掌心之上,雷核緩緩升空。
它並不刺向敵人,不攻向七曜之祭,不毀祭眼、不滅邪祟——它只懸停在高天正中,孤絕地閃耀著五色幽光,像一顆被剝離世俗的靈魂,等待審判。
楚寧立於天地縫隙之間,仰頭望向那團雷火。
血河翻騰在腳下,七曜震怒於兩側(cè),魂火在背後劇烈波動。
但他不動如山。
“咻——!”
雷核破空而上,如一顆墜逆蒼穹的恆星,懸停於七曜之陣正上方,五色雷息在雲(yún)霄翻騰成風暴。
天地間,一瞬靜止。
他的神情沉靜至極,眼眸如湖水映雷,映出那一刻,他心中的五道裂痕。
金烏,是怒,是他在長城之巔斬敵千萬,孤軍不退的決心。
玄蛇,是怨,是他血親屍骨無存,靈堂前一拜無應(yīng)的恨。
雪狐,是傷,是青璃香消玉殞、魂火漸熄的絕望。
魂獅,是念,是他一次次擋在人前,對蒼生、對歸屬的守護。
魘虎,是恐,是他每一個夜不能寐時內(nèi)心迴響的低語:
“你真的撐得住嗎?”
——那五頭虛影,緩緩在雷核中浮現(xiàn),盤旋咆哮,如神如鬼,五念交纏,構(gòu)成了他自身的全部。
而此刻,他做出了最極端的決定:
以身爲鼎,承五雷共鑄,淬鍊雷極之體。
冬兒猛地擡頭,望見他左手高舉的背影,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爲他要將這蒼天撕裂。
“楚寧!!你要幹什麼!!”
她的聲音在風雪間撕裂,帶著驚恐、哭音、無法遏止的顫意。
她僵在原地,淚水早已模糊雙眼。她看著那道背影一步步走向風暴深處,腳下雷痕灼燒冰原,一步一印,一步一鳴。
她無力再喊什麼,只能強行將淚水嚥下。
但楚寧沒有回頭。
“他瘋了?”天權(quán)·文曲一聲驚喝。
七名施祭者、狐魂之影都下意識地擡頭看向那團緩緩展開的雷核。
——而就在此時。
“轟!”
天上雷核,炸開。
金烏撲翼而下,雷光如流火掃天。
玄蛇怒嘯,幽雷自天穹垂落,貫入楚寧識海。
雪狐哀鳴,寒霜萬里,魂脈盡被冰封。
魂獅咆哮,天心震盪,雷鼓如錘,震顫識臺。
魘虎沉嘯,虛空塌陷,如命劫降世,窺他神魂。
五雷同降,直轟楚寧之身。
那一瞬,天地——幾乎崩塌。
七曜施祭者齊齊駭然,紛紛收步止攻,齊齊望向那被雷光貫穿的身影。
“他……他不是在攻擊我們……”
“他是在……攻擊他自己!”
文曲眼眸一震,喉頭微顫:“五雷同落於體?那不是神體——那是焚魂之劫!”
血河翻涌,一縷縷咒紋從地脈浮現(xiàn),連天上的兩位邪祟都微微偏頭,睜開雙眼。
他們在觀望,在等待。
雷落之後,天地彷彿定格。
雪,停在半空。
不是消散,而是凝滯。每一片,都靜止在風中,未飄未墜,如被某種力量凍結(jié)在原地,成爲一幅倒掛的畫。
血河咆哮聲驟然低沉,只剩粘稠如瀝青的氣泡,自水面緩緩浮起,在紅浪間扭曲,又緩緩炸裂。
那些原本奔涌如潮的魂火,如受驚的鳥羣,盤旋於半空,卻不敢再靠近那道雷光灼燒的身影。
風,也安靜了。
天權(quán)·文曲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骨指微顫。
身旁的幾位七曜施祭者竟也在此刻下意識收住咒勢,他們第一次察覺到,那道雷光中,不僅僅是力量,更像是某種來自世界本源的——否定。
否定他們的獻祭。
否定他們的力量。
甚至,否定他們存在於這片天地的意義。
楚寧半跪在冰雪中,左臂焦黑如炭,血肉模糊。他仰頭望著那高懸在天的雷核,五色雷光於其內(nèi)交纏,如五獸咆哮,如古神翻身。
但他沒有動作。
他只是靜靜地、死死地看著它。
這一刻,他沒有想“我能不能成功”,也沒有想“我還剩多少血”,他的腦海中,連“青璃”與“魂火”都未閃過。
他只是茫然,彷彿天地已被撕裂一角,而他,是那個正在墜入裂隙中的人。
此刻,雷火穿體,筋脈寸寸撕裂,骨骼每一節(jié)都在崩解重鑄,神魂如遭五道巨鍾撞擊,幾近潰散。
雷火自天而降,毫無溫情地衝破他的每一寸血肉。
經(jīng)絡(luò)寸斷、骨膜焦裂、神魂如被剝皮割骨,每一個呼吸、每一分一秒,都是撕心裂肺的煎熬。
但他沒有倒下。
沒有哀嚎。
他只是,閉上了眼睛。
——用靈魂去承接這場天雷。
痛苦之外,是沉靜。
雷火化作萬千幻象,從識海深處涌來,彷彿時光的潮水倒灌。
他看見了自己。
那個在長城上一次次倒下又爬起的自己,那些被電擊得口吐鮮血仍咬牙不退的日夜,那些骨頭斷裂卻始終握著刀的瞬間。
金烏之雷灼燒他肩頭,他卻在火中看到自己揮刀斬敵、背影孤傲。
那一刻,他懂得了“怒”不是暴烈,而是“在退無可退時依然前行”。
玄蛇之雷冰冷入骨,如深淵吞噬。
他咳出魂血,卻也憶起父親屍身未寒、祭臺無香的殘夢。
他從不原諒命運的冷漠,但也從不允許它定義自己。
他明白了,“怨”不是軟弱,而是“不接受”的力量。
雪狐之雷輕柔而痛。那是青璃死時,他未曾抓住她指尖的一瞬。
他想哭,卻哭不出來。
他在幻象中抱住了她的魂影,卻又一次一次,看她在他懷中化作魂霧。
他終於意識到,“傷”不是脆弱,而是無法挽回時仍願深愛的勇氣。
魂獅咆哮,風雪翻卷。他的識海彷彿裂成數(shù)塊,那是他一路守護過的人:寒城中乞兒,林中護村者,師門弟子……他替他們擋住了斧鉞雷火,卻從未後悔。
他終於看見,“念”不是牽掛,而是“承擔”的決心。
最後是魘虎。
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迴響:
“你撐得住嗎?”
他一遍遍被問,一遍遍沉默。直到他終於輕輕點頭。
“我……撐得住。”
這不是自信,不是狂妄,而是一個人孤身走了太遠、揹負太多後的執(zhí)拗與決絕。
忽地,一絲風吹過。
楚寧輕輕吸了一口氣,風中混雜著雷息、雪意、血的腥氣,還有魂的微光。
他的眼中,漸漸亮起光來。
他意識到自己並非空白。
那一刻的靜默,不是失控——是錘鍊之後的重組。
雷,尚未落盡;心,尚未沉死。
天還未滅,他,也還未倒下。
他的氣息,在這一刻,驟然發(fā)生了某種質(zhì)變。
骨骼輕顫,筋脈雷鳴,識海中那枚混沌雷心正在緩慢旋轉(zhuǎn),五色雷息如潮水般朝他體內(nèi)匯聚,每一道雷流都在重塑他的本源。
沒想到楚寧的這個極限危險的方式,竟是雷極體的本源淬鍊。
識海之上,一枚雷球驟然凝形,五雷交纏,環(huán)繞靈臺,彷彿天地的核心在他體內(nèi)重鑄。
他彷彿成爲了“雷”的本身。
雷不再是他的工具,不是他的殺器。
雷,就是他。
是他憤怒的聲音,是他不甘的迴響,是他無數(shù)次被擊倒後,依舊站起的信念。
他的肉體不再只是肉體,而是一道承載“念”“恨”“傷”“怒”“恐”的渡器。
五色雷在他體內(nèi)轉(zhuǎn)化,熔爲一爐。
雷極之體——大成。
冬兒望著他,渾身輕顫,不是因爲戰(zhàn)局,而是因爲楚寧的變化過於駭人。
“他……他竟用五雷霆鑄體!”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楚寧肩甲寸寸剝落,雷紋如蛇纏繞全身,沿著肌理血線在皮膚之下重構(gòu)。
他的骨骼正在寸寸斷裂,又被五雷淬鍊修復(fù)、回生,周身浮現(xiàn)出微不可察的雷魂虛影,五色交匯、共鳴如鼓。
“雷極刀君果然如傳聞中一樣瘋魔。”文曲神色終於變了。
他盯著楚寧的氣息變化,低聲冷哼,語氣中卻透著一絲壓抑的嫉妒:
“雷極體,本就爲戰(zhàn)而生,傳聞淬一境需歷三劫,尋常人百年難進階……”
“可他,竟敢以五雷入體,他這是玩命。”
“凡雷體之人,若在五品之下強煉雷核,五識必裂,氣海俱焚,唯有……心志貫魂,纔可完成五雷歸一。”
他目光死死盯住楚寧胸口的“雷心”,那裡雷魂涌動,雷火迴響。
血河彼岸,七曜施祭者集體失聲。
他們第一次,從這個白髮斷袖的男人身上,看見了“雷尊”的雛形。
外骨骼上的筋膜被雷光層層纏繞,肌肉如編織雷錦,每一寸都是破碎後重塑的奇蹟。
他緩緩睜開眼睛。
視野之中,天地仍在沸騰,七曜殺意如山壓頂,邪祟俯視大地。
但他卻前所未有的寧靜。
“原來……真正的強大,從不是壓倒別人,而是能面對自己。”
“我不是神選。”
“我只是個一路咬牙扛過來的凡人。”
“可就算是凡人。”
“我也——能打穿你們這羣僞神的遮天之幕。”
他一步踏出,雷息如刃,魂火倒卷。
——天心五雷,涅槃而生。
楚寧,真正完成了他的雷軀淬鍊。
不靠借力,不靠外物,只靠自己。
這一刻,他才真正有了與七曜爭鋒的資本,有了與神權(quán)抗衡的資格,有了把青璃帶回身邊的——力量。
天地仍在轟鳴。
但那雷光的中心,風雪已止。 шшш ?тт kΛn ?¢ 〇
楚寧站在五雷雷瀑崩塌之後的殘響之中,渾身焦痕斑駁,雷火自骨膜間遊走,每一寸皮膚下都似藏著一頭沉眠的雷獸。
他的呼吸很輕,像是剛剛死過一次。
可下一息。
“咔。”
那是雷骨開裂的聲音,卻不是崩毀,而是……新生。
骨髓深處,一道道雷紋自內(nèi)而出,如藤蔓破殼而生,沿著經(jīng)脈蔓延而上。
楚寧的氣海深處,原本被壓榨得幾近乾涸的靈池,竟在雷煞之力的激涌下,突兀地爆發(fā)出一股嶄新涌動的真元潮汐。
靈臺之上的那枚雷核,它不再只是儲存力量的容器,而是主動輻射全身、呼吸共鳴天地的雷源。
他的神識從內(nèi)而外升騰,氣機之上浮現(xiàn)出一種陌生卻厚重的迴響。
那是雷骨、雷筋、雷皮、雷心四道同頻之後,雷魂初成的共鳴音域。
楚寧的修爲氣息,終於在這雷壓之下、雷火之間,緩緩越過了那道橫亙已久的生死之門。
七品之上,六品已臨。
而這,並非藉助神藥、法寶,而是他以身爲鼎、五雷爲藥、死地爲祭,以一人之力鍛體煉魂,強行跨越界限。
風雪再起,雷息如濤。
楚寧緩緩擡頭,一步踏出,雷光瞬間崩裂長空,地面龜裂三寸,他的聲音低沉如雷霆之脈,從地底震入敵人胸腔。
“六品之下,皆爲我刀下屍。”他喃聲低語,雷音隨語而出,竟使魂橋震盪,咒陣微顫。
這一刻,連冬兒都猛然擡首。
只見他身上再無破綻雷痕,而是被一種極其鋒銳而內(nèi)斂的雷紋所覆蓋。
那些雷紋如鑿骨銘心的雕文,自肩胛、腰脊、胸骨一路纏繞至右臂斷袖之處,彷彿在他體內(nèi)鑄成了雷的誓言。
遠處七曜施祭者神色驟變。
“……不可能!”
“他居然扛過了五雷自刑,還……還晉了一品?!”
“這是神賜麼……不,這不是神力,這不是任何祭道能成就的!”
天璇·玄戈猛地踏前,渾身紅蓮怒火躁動,戰(zhàn)意狂升,試圖再次壓境楚寧。
可就在此刻,楚寧緩緩擡眸。
右眼紫芒如焰,眉心雷紋浮現(xiàn),脣角露出一絲森然輕笑:
“神?你們口中的‘神’,是靠吞噬魂火,踐踏生靈,扭曲歸墟凝聚而成的邪神。”
“而我,是靠一個念頭,一把刀,一顆雷心,一寸寸磨出來的。”
他說話的聲音,平靜得像雨後初霽的風。
可下一刻。
他的身影驟然消失。
“咻——!”
空間炸響,一道雷軌如閃電掠空,竟瞬間穿越三重封印領(lǐng)域,闖入祭壇中央。
天樞·洞明瞳孔一縮:
“太快了!”
“他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雷極體突破六品下等的那一瞬,楚寧不僅獲得了雷元本源加持,雷煞較之前增加了一倍不止,更徹底打破了凡體對雷速的反應(yīng)極限。
雷行一線,魂海震盪。
下一刀,斷雪再開。
那一抹刀芒宛如天幕裂隙,從天權(quán)·文曲頭頂落下。
文曲怒喝,玄冥印強行轉(zhuǎn)輪,試圖召回七曜同頻加護。
可就在刀光臨身之際,他猛然心頭一顫:
那不是“破陣”的刀。
而是——要殺他這個陣“源”的刀。
“你……你竟真的要斬我本源?”
楚寧雷聲轟然:
“你獻的是魂。”
“我斬的是神。”
“這一刀,是替那些被你們煉化祭獻的萬千魂火——清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