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立於武館魂碑前,身形在黃昏的餘暉中拉長。
他沒有回頭,只是緩緩探入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半寸大小的魂燈殘影,燈壁斑駁,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燈芯處,一縷赤紅如血的魂焰靜靜燃燒,雖微弱,卻透著一股不屈的生機——正是當年赤焰魂火初醒,靈智矇昧之際,楚寧以自身魂力爲引,將其本源魂火護住,秘藏於身的信物。
如今,赤焰十轉功成,妖王真身已固,這盞承載著承諾與守護的魂燈,終於到了物歸原處之時。
他將這枚溫熱的魂燈殘影,輕輕託放在冰涼的魂碑頂端,如同放置一個沉甸甸的過往。
他對著魂碑,微微躬身,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在寂靜的院落中響起:
“奔雷弟子楚寧,魂火未滅,今日歸還。”
“青陽火魂赤焰,十轉功成,永鎮魂碑。”
話音落,魂燈殘影無火自燃。
並非烈焰升騰,而是一團柔和的、帶著赤焰氣息的蒼青色光暈,徐徐升騰而起,融入古老的魂碑之中。
“嗡——!”
魂碑彷彿從漫長的沉睡中被喚醒,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碑身上那些黯淡的名字與事蹟條目,竟也隨之泛起一層溫潤的光澤,彷彿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煥發出不朽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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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武館內外,無形的魂息如同被清風拂過,輕柔地流淌。
黃昏的金光沉沉灑落,鋪滿青石街道,爲這肅穆的一幕鍍上溫暖的邊。
院內,少年們步履鏗鏘,開始了入夜前的課業吟誦,清朗的聲音匯聚成潮,迴盪在暮色四合的小城上空:
“爲武者,不止爲力;”
“爲道者,亦守初心!”
赤焰魁梧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楚寧身後,熔金般的眼眸掃過魂碑上那縷與自己同源的氣息,最終落在楚寧沉靜的側臉上,低聲問道:
“閣主,青陽事了,可啓程了?”
楚寧沒有立刻回答。
界舟行於天光雲影之間,楚寧卻立於舟頭,眉目低垂,望著遠方雲幕之下帝都所在。
魂權符簡於袖中輕震不息,第五紋已穩,其內魂息沉凝如淵。
楚寧心中卻無一絲輕鬆之意。
“該回去了。”他低聲道,語氣平靜,卻似自問。
不僅僅是因爲謝明璃的臨產將至——她獨守帝都,身懷六甲,尚要一身執掌魂律,扶策帝權,一言調百官、一念斷前朝。她已堅守太久,他不能再負。
更因爲此刻的他,終於擁有足以承接風暴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緩緩掃過這片熟悉的土地——他曾揮灑汗水與熱血的演武場,曾寄託信念與悲歡的屋脊,那塊銘刻著武館精神的魂碑,還有那扇他曾無數次邁過的、如今承載著新希望的門檻一切都已沉澱爲他人前行的基石。
他輕輕頷首,聲音溫和,卻帶著千山萬水也無法動搖的堅定:
“來此,是還一份舊日之諾。”
“離此,是爲赴一場未竟之戰。”
話音落,他最後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愈發莊嚴的魂碑與傳出朗朗書聲的武館,轉身,衣袂翻飛間,已踏風而起,沒入漸濃的夜色。
幽暗的天穹之下,一艘線條流暢、籠罩著淡淡魂芒的界舟劃破雲層,無聲地疾馳。
楚寧立於狹小的舟首,勁風獵獵,吹拂著他玄色的衣袍。
身後,赤焰如鐵塔般盤坐,熔金瞳孔倒映著下方飛速掠過的、如同棋盤般的萬里山河與零星燈火。
“閣主,”赤焰低沉的聲音穿透風聲,“此去帝都,你說是爲謝明璃小姐?”
他雖爲妖王,卻已通曉人情世故,更知曉這位女子在主上心中的分量。
楚寧的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璀璨與沉重的天穹,聲音很輕,卻重逾千鈞:
“我曾向她許諾,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回去。”
他頓了頓,似乎感受到赤焰目光中的探詢,補充道,“她此刻,一人扛著寧明紀元的希望,腹中還懷著我的骨血。”
赤焰熔金瞳孔微縮,沉默地點點頭,他能感受到主上平靜話語下那份沉甸甸的牽掛。
楚寧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
信紙是特製的魂紋符紙,其上謝家獨有的護印符文流轉不息,未曾消散。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內容簡潔,皆是軍國要務,唯在末尾,以不同於公文筆跡的、略顯急促的墨痕,留下一行小字:
“帝闕風雲聚,天下安危我尚可週旋。唯有一事,非君不可——等你歸來。”
指尖拂過那行字跡,楚寧緩緩將信收起,擡眸,視線彷彿穿透了遙遠的距離,落在那片玉闕高懸、象徵著權力與漩渦中心的帝都城。
一種前所未有的、超越戰場殺伐與界鎖權柄的沉重感,悄然瀰漫心間——此行,非爲戰,非爲權,只爲一人。
而此刻,帝都正殿旁,坤儀殿內。
燈火未熄,重簾之下,一抹單薄身影倚案而坐。
謝明璃披著素錦外袍,手中一頁奏摺微微顫抖,已不知批閱第幾卷。
殿外風起,金鑾街上的石獅子被吹得咯咯作響。
那些潛伏在暗中的目光,卻遠比夜風更冷——
她中懷有混元魂主之子,卻仍強撐著鎮壓六部、調兵三方。
朝中舊族視她爲威脅,新貴將她當傀儡;甚至連魂圖閣數位太傅都在密言:王朝若有變動,首當廢其母子。
她知曉這一切,卻從不言一語,只執政如常。
她知,自己若稍露疲態,那些蠢蠢欲動的勢力,便會如豺狼般撲上來,啃噬這尚未出生的孩子。
——孤獨,是權柄最鋒利的影子。
這一刻,她放下手中文卷,擡手撫在自己微隆的腹上,低聲呢喃:
“你父親說過,若有一日天下安定,他會歸來,帶我和你離開這皇城。”
她垂下眸,眼中盡是沉靜與微光。
“但他還沒來,我就不能倒。你也不能怕。”
她微微一笑,笑中卻帶著不容觸碰的堅韌。
“你若問我什麼是天下,我會說——是你。”
殿中燈影忽明忽暗,照出她瘦削卻堅毅的側臉。
那不只是一個懷胎七月的女子,更是一人鎮天下、獨撐百官的攝政王。謝明璃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木案後,腹部高高隆起,已懷胎九月有餘。
這本該是靜養安胎之時,她的脊背卻依舊挺直如青松,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色,眼神卻銳利如初。
纖長卻不再細嫩,帶著處理公務留下的薄繭的手指,正快速而沉穩地在一份標註著“北境軍情急報”的卷宗上批註,硃砂勾勒的指令清晰有力。
案角,還攤開著一份關於五城邊軍換防調度的草案。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宦官侍立一旁,臉上滿是憂色,忍不住再次低聲勸道:
“攝政王,夜已深了,身體爲重啊.這些軍務,可否明日再”
謝明璃筆鋒未停,聲音清冷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天下初定,暗流洶涌,乾道未穩。此刻我若歇了,這帝都,這江山,都還未得真正的安寧。”
她便是這般,如雪中青蓮,看似清冷易折,實則內蘊堅韌,烈而不顯鋒芒,寒而不染孤絕。
就在這時,她身後一道用於緊急通訊的魂幕微微波動。
一名身著謝家暗衛服飾的內侍身影迅速凝實,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與恭敬:
“稟小姐!一品閣最高等級傳訊!楚閣主座駕魂舟,已突破帝闕天域禁制——一炷香內,必抵京畿!”
“啪嗒。”
謝明璃手中那桿飽蘸硃砂的玉筆,筆尖一滴鮮紅,無聲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痕。
閣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良久,她才幾不可聞地輕輕“嗯”了一聲,彷彿只是確認一個尋常消息。
然而,她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隻一直緊握著硃筆、因用力而指節微白的手,終於鬆了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溫柔地覆上腹中胎動之處。
眉宇間常年凝聚的銳利與疲憊,在這一刻冰雪消融,化作一抹足以讓星辰失色的柔和光暈,低語如春風拂過心湖:
“孩兒,聽見了嗎”
“你爹爹他回來了。”
界舟無視帝都森嚴的禁空令,宛如一柄天外之劍,自雲空破幕而至,穿越重重疊疊的御天光幕。
其船首懸掛魂鏡閣專屬的幽金徽記,五紋魂壓如雷潮滾滾,引得天地間氣機震盪,宮廷結界嗡鳴失衡。
那一刻,整座帝都彷彿被雷霆擊中。
“那是……一品閣的界舟?!”
“天……他竟真回來了?!”
“楚寧——魂鎖五紋之主……那是一品閣的閣主?!”
“他回來的時機……正值攝政王臨產之際。”
“昔日他斬王家立界印,今朝再歸,難道要徹底重掌乾綱?”
消息如狂濤驟雨,自宮廷內而外蔓延,百官震動,市井騷動,整個帝都如被扯開沉睡的帷幕。
帝宮正門——承天門外,燈火輝煌,侍衛肅列。
文武百官早已齊聚等候。朝服之下,衆人心潮翻涌,卻無人敢言,只在悄然注視那緩緩降臨的魂舟,以及其上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曾是少年魂者,逆勢斬王;如今卻執掌魂鏡之權,魂鎖五紋,以魂主之姿歸來。
但衆人眼中,神色卻並不統一——
有中樞重臣低聲咬牙:“他若再立閣督政,我等舊秩序……怕將徹底崩解!”
亦有長林軍舊部眼中泛紅:“謝王她一個人撐了這麼久……終於,他回來了。”
更有魂圖閣嫡系低聲道:“五紋魂主歸位,魂鏡將再無旁落之憂。”
文武衆心,各有千面。
而就在衆聲悄然分流間,承天門上的巨門在“轟隆”一聲機括震動中緩緩開啓。
那深邃的宮道鋪展在界舟前,彷彿一條連接往昔與未來的魂脈之路,靜待他走入。
界舟並未落地,在離地丈許處懸停,艙門無聲滑開。
一道身影從中踏出,玄衣白髮,正是楚寧。
他未著華服,周身魂息盡數收斂,如同返璞歸真。
然而,當他腳步落在承天門內光潔如鏡的御道上時,一股無形的、彷彿與整個天地共鳴的沉凝威儀,自然而然地瀰漫開來,讓所有注視著他的目光都爲之一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謝家核心人物早已在門內恭候,秦鶴年快步上前,深深躬身,聲音帶著激動與一絲如釋重負:
“閣主!您總算小姐她仍在魂策閣批閱奏章,執意不肯安歇,我等實在”
楚寧目光越過衆人,投向宮城深處那一點熟悉的燈火方向,只沉聲道:
“知道了。”
話音未落,他已邁開步伐,不再理會身後跪伏的百官與喧譁,步履看似沉穩,速度卻快得驚人,玄色的身影在燈火通明的宮道上拉出一道迅疾的殘影,直向魂策閣而去。
那份深藏於平靜之下的急切,在場諸人皆能清晰感受。
魂策閣內,燈火依舊。
謝明璃已從案後站起,立於窗邊。
她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依舊輕輕覆在腹上。
聽到身後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門口,她並未立刻轉身。
楚寧踏入書閣,目光第一時間便鎖定了窗邊那個清瘦卻挺直如竹的背影,以及那無法忽視的、孕育著生命的弧度。
他看到了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卷宗,看到了那滴落在奏章上刺目的硃砂,更看到了她側臉上難以掩飾的倦意。
“明璃,你該歇著了。”楚寧的聲音低沉,打破了書閣的寂靜,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
謝明璃這才緩緩轉過身。燈火映照著她的臉,孕期並未減損她的清麗,反而增添了幾分柔和的輝光,只是眼底那淡淡的青影,訴說著不爲人知的疲憊。
她平靜地迎上楚寧的目光,隨手將桌上一份剛剛批閱完、墨跡未乾的調兵摺子合起,聲音聽不出太多波瀾:
“你來的,正是時候。”
楚寧走近她,兩人之間隔著書案。
他的目光落在她擱在案邊的手上——那曾經執筆驚風雨、彈指出雷霆的纖手,如今指節處帶著薄繭,指尖甚至隱有磨破的紅痕。一陣細密而尖銳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楚寧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