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爲(wèi)飛昇三十六人……很了不起嗎?”
冬兒扯出一個近乎破碎的笑,淚光在枯竭的眼眶中閃爍,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你在雪原之上開天闢地,受萬人敬仰……而我,只能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守著這口冰棺,守著這縷隨時會消散的殘魂!”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控訴,“他們聽你號令,去追尋那無上大道!她呢?她心甘情願爲(wèi)你!可然後呢?!”
楚寧喉結(jié)劇烈滾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化爲(wèi)一聲沉痛的呼喚。
他緩緩屈膝,跪在冰魄之前,顫抖的指尖輕輕貼上那冰冷的表面。
寒意刺骨,卻遠不及心底的冰冷。
“青璃……”他的聲音低啞,彷彿穿越了無盡時空的磨損。
冬兒看著他觸碰冰魄的手,眼中的怒意慢慢被一種更深的疲憊覆蓋。
她望著冰魄中那道模糊卻讓她傾盡一切守護的影,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然:
“她還‘在’……只要這縷神魂未散,狐祖封地未崩,就還有……接引她歸來的可能。”
她頓了頓,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彷彿僅憑意志在支撐,“但我……撐不住了。”
楚寧猛地擡頭。
冬兒迎著他的目光,脣角牽起一絲微弱的弧度,那笑容裡再無半分昔日的鋒芒,只剩下燃盡後的灰燼餘溫:
“爲(wèi)了牽引、維繫她的殘識,我早已……分出了一半神魂融入這冰魄。”
她擡起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裡似乎有微弱的光點在極其緩慢地逸散,“再耗下去,不需外力,我自身便會……徹底歸於虛無。我已立下魂誓——”
她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卻字字如刀:
“青璃若醒,我魂……可碎。”
“誰準(zhǔn)你籤的?!”楚寧低吼出聲,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雷霆之光,怒火與痛惜交織。
冬兒卻只是輕輕搖頭,那笑容裡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
“她信我……你也信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地底冰冷的空氣,彷彿汲取著最後的力量,“那我……信我自己,就夠了。可惜……”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朔月冰魄,帶著無盡遺憾:
“狐祖血脈早已稀薄……青璃她,終究也非純血。這接引之陣,想真正喚回她的神魂,重塑其形……還缺最後一道至關(guān)重要的‘引’。”
楚寧凝視著冰魄中那沉睡的容顏,緩緩站起身。
他掌心古老的魂紋驟然亮起,流轉(zhuǎn)不息,眉心處,一道蘊藏著毀滅與創(chuàng)生之力的、似魂非魂的雷霆印記,如同撕裂黑暗的閃電,灼灼浮現(xiàn)。
一股強大而陌生的氣息瞬間充斥井底。
“若我來得晚……”楚寧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蘊含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心。
他將那閃耀著雷霆印記的指尖,堅定地按向朔月冰魄的核心,“那我便以我之魂元,燃盡這遲來之罪,替你……引她歸途!”
嗡——!
朔月冰魄忽然劇烈震顫。
幽藍的光芒瞬間熾盛,宛如冰封之湖被雷霆劈開,深層潛流驟然翻涌。
其內(nèi)那道原本安靜沉睡的神魂殘影,在雷紋接引下驟然動盪,原本如霧般虛弱的輪廓,開始快速凝聚。
模糊的五官,一瞬間清晰如生——隨即又化入光流。
可那微弱的變化,卻如一粒沉眠千年的神魂種子,在這刺骨深井中第一次感知到“春雷初響”的召喚。
不再是死寂中的停駐,而是掙扎、悸動、回返的跡象。
冬兒猛地擡頭,目光死死盯住冰魄,她能感到——青璃的意識正在迴應(yīng)。
不是幻覺。
不是殘留記憶的涌動。
而是……神魂深處,有一道真正的“意志”在努力甦醒。
楚寧的掌心,雷霆魂印已完全融入冰魄表層,晶體表面泛起一圈圈宛如魂脈共振的金藍漣漪。
他的身形微晃,神魂微震,似有一縷無形的魂線,自他指間牽引而出,緩緩沒入冰魄深處。
那不是強行激發(fā),也不是單向饋送,而是魂力與魂意的融合共振。
一種來自“同源相惜”的共鳴在成型。
楚寧眼神深沉,掌控如初,臉上沒有驚色,只有被雷光映照得愈發(fā)堅定的輪廓。
他低頭,看著冬兒,又彷彿穿透冰魄,看到了那沉睡已久的青璃。
他的聲音極低,卻重逾山嶽,每一個字都像雷霆擊打在命運之鏈上:
“你守了她兩年。”
“你以殘魂爲(wèi)燈,在這靈柩之井點了一盞永夜不熄的燈。”
“這一次,換我。”
他屈膝坐下,五指緩緩張開,一道暗金魂陣浮現(xiàn)掌心,逐漸與冰魄下方的古印相接——他要以自身爲(wèi)引,逆轉(zhuǎn)朔月封魂陣的單向結(jié)構(gòu),使之成爲(wèi)可容魂共駐的“復(fù)構(gòu)熔臺”。
他低語,如誓言:
“她回來之前,我不離開。”
“神魂若崩,我替她撐。”
“你不必再等。”
“因爲(wèi)我來了。”
朔月冰魄內(nèi),那凝聚的神魂光影並未平靜,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心,波動愈發(fā)劇烈,攪動著井底的幽藍光暈。
楚寧神色沉凝如古井,掌中魂陣與那雷霆古印徹底交融。
一縷淡金、近乎虛無的魂絲自他指尖緩緩析出,如最纖細的琴絃,精準(zhǔn)地探入冰魄核心,試圖梳理那初生神魂的混亂脈絡(luò)。
冬兒盤坐於陣腳,素青狐袍在不知源頭的寒流中簌簌輕顫。
她雙手死死按在冰冷的陣紋之上,殘存的魂力化作無形的錨,竭力穩(wěn)固著因冰魄異動而瀕臨崩潰的祭井能量場。
冷汗浸溼了她蒼白的額角,氣息紊亂如風(fēng)中殘燭,眼神卻比井壁的魂骨更堅。
“她……意識在凝聚,”冬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混雜著希冀與深藏的恐懼,“要……醒了?”
楚寧沒有迴應(yīng)。
但他魂識深處,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點悸動。
極其微弱,極其原始。
並非思緒,亦非記憶,更像沉淪於永夜深淵的靈魂,在本能地……摸索歸途。
轟!
驟然間,冰魄核心處那道朦朧的少女光影劇烈震顫。
一聲淒厲到超越聽覺範(fàn)疇的魂鳴,如同億萬琉璃同時炸裂,狠狠撕裂了靈柩之井的死寂。
楚寧身形劇震,如遭重錘轟擊,神魂彷彿被無形的利爪撕扯,眼前瞬間發(fā)黑。
掌心靈絲幾欲崩斷。
“識海亂流!”冬兒失聲驚呼,臉色煞白,“碎片排斥!她……她在抗拒自己的存在!”
冰魄之內(nèi),青璃的神魂光影瘋狂扭曲、分裂、又強行聚合。
無數(shù)破碎的、帶著尖銳棱角的記憶碎片——斷裂的界紋之光、模糊卻心碎的容顏、魂火崩塌時那個永遠抓不住的背影——如同暴風(fēng)中的利刃,在她初生的意識中肆虐切割。
她無聲地嘶喊,徒勞地掙扎,卻彷彿陷入自我湮滅的漩渦,越陷越深。
她忘了名,忘了形,只剩本能在虛無中沉浮、對抗。
“不能再等!”楚寧的聲音低沉如悶雷,壓過神魂的嗡鳴,異常清晰。他凝視著冰魄中瀕臨崩潰的光影,眼中是決然的痛色。
“識海根基將塌,放任下去,她會……徹底消散於自我混亂!”
他併攏的指尖,一道殘缺卻蘊藏著磅礴本源氣息的印記驟然浮現(xiàn)——那是他煉魂證道後尚未復(fù)原的本命魂印。
此刻強行催動,魂印邊緣光華流轉(zhuǎn)不定,顯得脆弱而危險。
冬兒瞳孔驟縮:
“你要用雙魂交鎖?!你的魂印未復(fù),強行封她識海混亂源點,等於是將自己的神魂核心與她的崩塌之地相連!你會被她的混亂徹底……”
“我知道代價。”楚寧打斷她,目光沉靜地看向冬兒,又彷彿穿透冰魄,落在那掙扎的魂影之上,“但此刻,能錨定她、能承受她識海反噬的……”
他指尖帶著殘印,緩緩、堅定地按向劇烈震顫的冰魄表面,聲音輕如嘆息,卻字字重逾千鈞:
“唯有我。”
“她識海深處……有我留下的‘痕’。”
魂印觸及冰魄的剎那——
嗡——轟隆!
整個靈柩之井彷彿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烈搖晃。
古魂骨井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楚寧掌心劇痛,本命魂印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陷入幽藍晶體。
殷紅的血絲瞬間自他指縫沁出,蜿蜒流入冰魄,化作一道道詭異而神聖的暗金脈絡(luò),與其中混亂的神魂產(chǎn)生著痛苦的共鳴。
“青璃。”他低喚,聲音穿透冰層與魂嘯,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是我,楚寧。”
“回來。”
“別怕。”
“你還在……我也在。”
冰魄核心,那瘋狂肆虐的混亂風(fēng)暴中心,一點微弱的、卻無比堅韌的金芒驟然亮起。
如同穿越無盡風(fēng)暴的燈塔之光,精準(zhǔn)地“釘”住了那支離破碎、即將被自我黑暗吞噬的神魂核心。
青璃劇烈掙扎的光影猛然一僵。
停在了徹底崩解與艱難重塑的……生死邊緣。
她像是被那熟悉到靈魂深處的呼喚擊中,又像是被一種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刻骨銘心的情緒洪流瞬間沖垮了混亂的堤壩。
界塔之上訣別的回眸……
冰冷雨夜裡傾斜的傘沿……
魂火熄滅前,烙印在眼底最後的……他的身影……
冰魄中,那虛幻的、屬於少女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冬兒屏住呼吸,眼中滿是震撼。
楚寧沒有擡頭,緊閉的雙目下,眉心那道象徵本源的魂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暗淡、爬滿細微裂痕。
他以自身神魂爲(wèi)鎖,魂意爲(wèi)橋,在青璃崩塌的識海廢墟中,硬生生構(gòu)築起一道隔絕混亂源點的屏障。
代價是,他自己的神魂根基,正被那狂暴的反噬之力……寸寸撕裂。
“她不會記得此刻……”他低語,鮮血自緊抿的脣角滲出,滴落在冰冷的井臺,“不會記得……我做過什麼。”
“但沒關(guān)係……”
他緩緩擡起染血的手,依舊虛按在冰魄之上,彷彿那是唯一的支點。
“只要她……還能找回‘青璃’……”
“只要她……活著。”
“就夠了。”
井底的震盪終於平息。
朔月冰魄的幽光恢復(fù)了穩(wěn)定的流淌,內(nèi)部的混亂風(fēng)暴被強行壓制。
那少女的神魂光影,在楚寧以魂印構(gòu)築的脆弱屏障內(nèi),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重新凝聚出清晰的輪廓。
眉目依稀,青澀而脆弱,靜靜地懸浮在冰魄中央。
她纖薄的眼睫,如同初生蝶翼般,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接著,又一下。
冬兒幾乎忘記了呼吸,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那光影之上。
時間,在幽藍的冷光中彷彿凝固。
終於——
“……嗯……”
一聲極輕、極柔弱的呻吟,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第一縷暖流,怯生生地打破了死寂。
光影的眼瞼,緩緩掀開。
那是一雙初生的魂瞳,清澈得如同未被塵世沾染的寒潭之水,卻盛滿了最原始的迷茫與不安,警惕地映照著這個陌生而冰冷的世界。
她的目光,茫然地移動,最終,落在了近在咫尺、臉色慘白如金紙的楚寧身上。
楚寧艱難地扯動嘴角,想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卻只引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暗血涌上喉頭。
他強嚥下去,沒有言語,只是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裡,那隻染血的手掌未曾離開冰魄,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
你醒了。
平安就好。
少女的神魂光影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被微風(fēng)拂過的水面。
她眨了眨眼,清澈而迷茫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楚寧。
彷彿在努力地從他染血的眉宇、黯淡的魂紋、以及那雙深不見底卻盛滿她看不懂情緒的眼眸中,搜尋著哪怕一絲熟悉的痕跡。
看得越久,她眼中的迷茫越深,神魂光影也泛起不安的漣漪。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莫名的悸動與強烈的陌生感交織撕扯。
“你……”她的聲音空靈飄渺,帶著初生靈魂特有的生澀與不確定,輕輕響起,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是誰?”
楚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心口像是被那最輕柔的話語狠狠攥住,悶痛瞬間擴散至四肢百骸。
但他臉上的神情,卻奇異地沒有流露出半分驚愕或悲傷,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瞭然。
他極輕微地側(cè)過頭,對著同樣緊張望來的冬兒,幾不可察地、緩緩搖了搖頭。
——果然。
她遺落了所有。包括……他。
青璃的眼神開始無措地閃動。
她擡起虛幻的手,困惑地按向自己的額心。
無數(shù)模糊、斷裂、毫無邏輯的碎片畫面驟然衝擊著她初生的意識——斷崖的風(fēng)嘯、刺目的光柱、一個決然離去的、讓她心口莫名窒痛的背影。
混亂的信息流如同尖錐,刺得她魂影搖曳,虛幻的臉色更顯慘白,流露出本能的痛苦與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