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將齊啓魂陣,魂識交纏如天索,陣紋如鎖盤升騰,直封楚寧所踏雷軌。
陣未合,天地已爲之一黯。
可就在那一瞬。
魂圖驟鳴!
一道蒼藍誓雷自天心貫落,如雷龍斷空,直破三重陣角。
只聽“咔”的一聲,三層“鎖象”陣腳寸寸崩裂,魂鏈迴旋中斷裂如雨。
空中七十二將未及變陣,楚寧卻已擡手而言:
“鎮國者,應護國人。”
“你卻執鎮魂鉞,爲帝室煉魂之刃。”
他掌心雷輪輕震,應劫轉於魂核極處轟然展開,形成一輪漩渦雷印,吞噬識海、崩散魂鏈。
誓雷落處,雷潮橫卷,雷焰如洪,一寸寸將陣勢吞入虛空。
但在那極熾的雷光吞沒前,一些將領的影子仍短暫浮現:
第九將·褚焱,魂識將崩,喉間含血。
他身上佩著一塊女兒親繡的平安符,原本打算此戰回營後便回家看她。
他識海裂的剎那,那符碎成粉末,他喃喃一句:
“小桑……爹爹食言了。”
下一瞬,雷火覆頂,神識湮沒。
第三十八將·溫嶽,是少有的寒門之子,十七歲踏入帝軍,二十歲封將。
他曾在青雲擂看過楚寧比試,一招震榜,自此信誓旦旦要“追其影,斬其志”。
可雷來之時,他只是木然擡頭,眼中光一寸寸熄滅。
他輕聲說:
“原來……不該追的。”
他沒來得及轉身,便被整條魂鏈拖入崩陣之中。
還有第六十將、第七十一將……衆多無名之魂,也非全然惡人,也曾立過誓、寫過家書、說過“護國”二字。
但他們最終成爲了帝國舊制下的“器”。
於是這一刻,當楚寧一掌覆來,他們連神魂都未能自控,只能作爲這一魂律崩潰的陪葬者,被捲入天命之火。
而這些破滅、哀鳴、掙扎,都只發生在七息之內。
而那片刻之間,楚寧神情未變,卻在誓雷散盡後,緩緩閉了閉眼。
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緘默。
不是悔,不是憐。
而是一絲,懂得代價的痛惜。
“……我知道,你們不是人人可惡。”
“但你們守的是錯。”
這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將指尖輕收,雷印歸於掌心,像合上一頁未能重寫的命案。
他轉身,一步邁出雷焰殘陣。
七十二魂將的名字,未被記住;
他們的死,卻註定將與王朝武律一併,灰飛煙滅。
端王宗恕雙目驟縮,魂鉞尚未劈落,楚寧的雷魂已破頂而至。
謝明璃站在那場雷焰的邊緣,一身素衣血跡未褪,眸光緊緊鎖定高臺之上那尊權勢滔天的“山”。
她並未動。
但指尖微微顫抖。
不是懼,而是太多年的痛終於顯露出裂縫。
她看見魂圖雷落,七十二將如風中燭影般潰散,一瞬間,昔年血海沉冤像潮水般襲來……
“殺得了嗎?”
她曾無數次在夢中問自己。
此刻,她忽然感到喉嚨發緊。
淚意翻涌,卻被強嚥下。
因爲她知道——殺得了。
她看著他。
那個她等了三年的少年,此刻以一己魂意覆壓王朝。
此刻,端王身後赤魂陣驟然自燃,符紋灼燒,層層護印在雷光中焚如枯紙。
他站在陣臺之巔,本應鎮壓一切的高位,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寒意。
不是敗局將至的驚懼,而是……一種世界在眼前裂開的悸動。
他下意識在心底回溯:
他雖是皇室之後,但自少年入軍,從鎮西戰場到功成封王,閱兵三十萬,斬叛軍、熔魂兵、鎮青州、定十鎮。
他以爲見過世間一切可能出現的“變數”。
哪怕謝承鈞再生、危機重現,他也有五重應對。
他設計魂鎖陣圖、將七十二將魂識與帝圖一線貫通,甚至暗中借調了煉血堂殘陣,只爲這場帝廷賭局只贏不輸。
這一局,他算盡一切。
——“就算你是一品之境,能如何?”他曾自問。
只要你還在人之譜、律之制、位之軌中,就終究要屈服。
當第一重陣角崩塌,他只是眉頭微皺。
當三層鎖象碎裂,他立刻調轉魂鉞,怒吼下令集火魂輪。
可現在他看見了:
七十二將的魂識不是被擊潰,是被抽走信念,像一枚枚燃盡的香灰,在信仰倒塌的那刻隨風而散。
他心中某處本該如鐵的東西,突然“咔”的一聲,裂了一道縫。
他忽然想起謝承鈞死前那句被他嗤笑的話:
“若有一日,有人能不靠任何品秩、不借帝封、不登魂階而立魂……”
“那時,你們所有的‘秩序’將會連根拔起。”
那時他笑謝承鈞天真。
可如今,望著楚寧以一己魂意覆滅七十二將、踏碎三重鎖象,他忽然覺得,荒唐的……是自己。
他緩緩睜大眼,腦海卻驟然如雷貫頂般,一道未曾深思過的問題橫亙而出: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有人不登朝堂、不修帝制,不曾受過皇權賜印、不歸宗門、無憑魂碑,卻能走到這一步?
整個大乾王朝的武者體系,自有律制以來,便是以“階”爲命、以“制”爲魂。
皇權操控魂脈分配、功法傳播、資源調撥,所有的進階路徑都需依託律序體系而行。
不論你是鎮邊將軍、世家宗主、還是一方武館首座。
只要想更進一步,就必須走進“武律”。
而一旦走進,便受其制。
千百年來,無人例外。
哪怕再逆天的天才,也得先拿“帝制印魂”,纔可凝階踏聖。
從未有人能脫離這整部律網,獨自走上更高一層。
他自以爲深知這鐵律,且親手捍衛了大半生。
可現在,一個不曾納印、不曾列籍的“武者”,在他眼前以魂輪破法,以誓雷壓制七陣。
宗恕只覺脊背發冷。
原來這並非“他太強”。
是他,從根子裡不屬於這套規制。
他不是帝廷裡的叛亂者,也不是想篡位的野心者。
他是——從這部律典之外、律法之外、體制之外,踏進來的。
那纔是最讓人恐懼的事。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敗的,不是魂術,不是權謀,是這部他捍衛一生的律典本身。
而楚寧周身,雷光如羽,在他靜止不動的掌心旋轉,如同天地之間所有氣機都攏入這一人的念中。
天圖之中,一縷詭異的魂光自圖心而落,正好垂至他指端。
他不急不緩地擡起左手,兩指如印,緩緩合攏。
“端王宗恕。”
“你的命,是按律書封的;我的命,是燒著冤魂走出來的。”
“你守了一生的律法,在我眼中,不值一紙灰燼。”
指雷穿空,直點端王眉心。
“——轟。”
那一刻,宗恕頭顱仰起,魂鉞失控墜地。
剎那雷音如裂鍾長鳴,貫穿魂臺,他識海斷裂、神魂四散,連痛苦都未曾來得及發出。
赤金王府,魂陣倒塌,瓦石如雨。
雷焰自殿心崩騰而起,席捲九院二樓,宗恕一生營造的威權之府,在風中化作焦灰。
風,從廢墟深處吹來,捲起漫天雷灰與塵屑,像是將一段舊紀年,從史書中撕了下來。
謝明璃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那一瞬,她親眼看見,那座壓在謝家頭頂十數年的山,轟然崩塌;
那曾幾度於朝堂輕薄調笑她、視她如玩物的男人,死在她面前;
那藏於暗影、謀害兄長謝驚鴻、親手將謝家魂脈送入深淵的黑手,終在雷下灰飛煙滅。
她的指尖卻本能地攥緊了他衣襟,彷彿這一切只是夢中一瞬,怕一鬆手就全數消散。
這一切太快,又太久。
她怔怔地看著,喉間澀得發緊,胸口像被什麼鈍物重擊,震得發麻,又恍得輕飄飄,彷彿從噩夢中掙脫卻尚未清醒。
忽然間,她胸腔裡彷彿有一道巨石緩緩碎裂,裂縫之中涌出的是……不是快感,不是報復的狂喜,而是一種像春雪化冰般的沉重釋然。
但那種釋然,只持續了片刻。
她的眼神重新凝聚出鋒芒,聲音低沉:
“這山塌了……”
風起時,她素衣未整,鬢髮零落。
可她的脊背,已經挺得比雷光還直。
她緩緩伸出手,指向帝都正南方向。
“寧哥哥,”她聲音很輕,卻像誓言,“這一次,我親自,送他下獄。”
楚寧望著她,沒有阻攔。
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邊凌亂的髮絲。
掌心還殘留著雷霆的餘溫,但落在她耳後,卻像一場遲來的春雪,輕得幾乎化開。
“嗯!這一次,我不動手。”
“燕成衡。”她低聲道,像是脣齒間碾碎的冰。
那個曾在魂宴上當衆調笑她、私下行惡於謝家女眷,主導謝家抄誅與魂剝,甚至將她親手押入鏡獄深淵的男人,如今仍活著。
他只是陪她,一路到門前,沒有陪她走進去。
她轉身看他一眼,他只是點頭,神色沉靜。
“放心,我會走出來。”她輕聲說。
“我等你。”他聲音不高,卻不容置疑。
朱門大開之前,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指尖微涼,魂火悄動,她知道這不是勝利的喜悅——這是謝家沉冤數載的歸來問債。
她一步一步踏入那條長廊,耳畔彷彿響起昔年母親斷魂之聲、母親凜然訣別之語。
今日,她不是謝家殘魂。
是謝家魂火。
她獨自踏入王府,衣上血未乾,魂鎖尚纏腕間。
她沒有更衣,沒有整發,只著一襲素袍,像是將一場大雪穿在身上。
燕王府今日空曠。
大半禁衛調往皇城,留守者皆見魂圖壓境時心神震裂,無人敢擋她一步。
朱門自開,府中舊道如昔。
她每踏出一步,便像踩碎一段舊夢,碎得不見骨灰。
廳前魂燈昏黃。
她緩步穿過長廊、過廊、入內府,直至那座她此生最不願靠近的主殿。
燕王端坐榻上,白髮披散,眼底殘魂遊曳,喉中低低發笑。
“謝明璃,你果真回來了……跪著來的吧?”
他的喉中發出低啞的笑,彷彿已知今日劫難將至,卻仍執意要以死壓她氣機。
謝明璃站在殿門外,靜靜望著殿中那個將她一手推入地獄的男人。
她沒有立刻踏進去。
寒意自心底悄然升起,沿著經脈緩緩蔓延至指尖。
她低頭,取下一枚古銀環刃,置於掌心,那是謝家舊藏“寒星斷”——昔年父親親手賜予她的短刃,如今卻承載著謝家千魂血債。
她指尖微頓,輕撫刃鋒,眼神清冷。
今日,她不是爲怒來。
而是——爲還命來。
她緩步踏入殿門,衣袂微動,步聲如雪敲階。
燕王端坐於榻,白髮如雪,眼底魂光遊曳,周身魂陣密佈,九道禁制層層護體。
見她踏入,他脣角一勾,獰笑未散,聲如寒鐵:
“謝家孽種,三年不見,竟還敢踏我王府?”
“你以爲今日,殺得了我?”
語罷,他掌中驟然催動一鎖魂鏈,森寒黑芒破空直襲謝明璃眉心。
可就在鏈光欲至瞬息之間,她雙眸驟然擡起,一道極寒冰魄真氣自體內猛然爆發。
寒芒凝刃,如冰針貫魂,夾帶著三年魂獄淬鍊出的“心魄冰封訣”,瞬間凍結鎖魂鏈三尺內氣息。
“咔。”
鎖魂鏈在冰魄侵蝕下驟然龜裂,化作寸寸碎冰,墜落殿前。
燕王面色驟變,正欲再催陣力,忽見謝明璃人影已動。
素袍振開,刃光如寒流突襲。
“唰——!”
一道銀色弧光掠空,她手中寒星斷短刃疾斬而出,攜冰魄旋息封住燕王周身魂鎖轉機,刃意直逼咽喉。
燕王低喝一聲,周身九道魂陣驟然綻放魂芒,形成重重護罩欲擋其鋒。
“破。”
謝明璃一聲低斥,短刃刃鋒驟轉,冰魄真氣凝化冰刃虛輪,一輪輪寒芒迅疾迭斬於魂陣薄弱處。
“轟!”
魂陣第一重轟然崩裂,寒氣四散,殿中溫度驟降,霜華凝地。
燕王怒極,掌心驟聚魂芒,再催殘存魂鏈,狂卷席捲殿內。
可謝明璃身形如燕,步法靈動,倏忽而至,寒星斷在掌中旋斬如電。
“唰唰唰。”
數道寒刃疾閃,封死燕王攻勢。
燕王勉力撐起魂罩,卻見寒刃已至咫尺,冰魄侵體,魂識隱隱震顫。
“燕成衡。”
謝明璃聲音低冷,眸色如霜:
“昔年母親血灑魂臺,兄父親魂歸無祭。”
“今日,我謝明璃,爲謝家,取你狗命!”
刃光驟轉,貫破魂罩,寒意如梭刺入燕王肩頸。
“噗嗤。”
血光乍現,燕王悶哼,真氣驟泄,踉蹌後仰。
謝明璃步步緊逼,短刃再揚,冰魄真氣環繞全身,殺意如霜降。
殿外,霜華已凝,寒意透徹九階玉磚。
而她,終於,親手劈開了這座壓在謝家頭頂十數年的血債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