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止步。
前方浮現出一面鏡壁,高丈五,通體灰晶製成,邊緣殘破,銘文錯裂,正中央卻赫然浮現一行暗金古字:
“斷憶域·入試者,須舍一憶。”
鏡壁之下,是一座祭壇樣的魂陣平臺,魂息沿著脈絡緩緩流轉,似乎等待著什麼“回饋”纔可開啓。
他靜默片刻,目光落在那一片即將獻出的魂識碎片上。
那是他在青陽縣老家時的某一段經歷。
一場帶著羞辱意味的圍攻,他被人按在雪地中,被踩住臉,只因他的高利貸沒有及時償還。
楚寧沒有流淚,也沒喊。
那之後,他從未再與那幾人說過一句話。
只是刻在記憶深處,一直帶著。
他指尖一頓,將那段記憶封出,以魂力剝離,送入鏡壁。
就在碎憶被接觸鏡壁的一瞬間,楚寧瞳孔微縮。
魂海中,有一小片區域驟然塌陷。
不是痛。
而是一種詭異的“空”。
像是一道常年放在角落的“舊傷口”突然消失。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再也感受不到對那羣人的憤怒。
不止是忘記了發生過什麼,而是連“恨”的能力本身也一起,被剝走了。
他記得那件事“存在過”,記得“自己曾被傷害”。
可情緒,完全不在了。
那一瞬,他有些失語地站在原地,魂息一滯。
一種極細微的空洞感在胸腔內泛起,彷彿自己身上的某一處“重量”被掏空了。
可緊接著,另一種更難言的感受涌上來。
輕鬆。
不是解脫,而是“被迫卸下負擔”後,浮出的一層飄渺之感。
像是一塊石頭沒了,卻又不知道原來那石頭竟藏得如此深。
他下意識摸了摸心口,卻摸不到什麼。
“這就是……舍一憶的代價?”
“不是刪去記憶。”
“是改寫自己。”
他收回手,眉頭微皺,望向鏡壁已經熄滅的紋路,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絲深層的警惕。
——若有人能操控他捨棄“關鍵記憶”呢?
又或,若他一不小心捨棄了“真正的自己”呢?
他忽然意識到:
這並不只是一次簡單的“通過”。
而是從他靈魂裡,取走了一塊磚,然後,留下一片空白。
一個真實的他,被削減了某一角。
他低聲喃語,聲線低沉,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謹慎:
“……不能再隨便給了。”
鏡壁沉默了三息,彷彿在“確認”這次獻祭的權重與結構。
然後,微光浮現,銘文重啓。
【記憶獻祭完成】
【斷憶之門,已啓】
下一刻,整片空間微微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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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陣平臺開始浮動,邊緣的銘紋一層層亮起,像是某種更深機關的喚醒序列。
楚寧只覺腳下輕輕一沉,耳邊彷彿傳來某種低頻的魂鳴,如千百人的夢囈在地底呼喚。
平臺緩緩下沉,宛如被抽離出當前界域,沿著某種不可見的軌跡,沉入更深層的魂識結構。
而當楚寧即將踏入“斷憶域”的核心地帶時,鏡壁忽然倒映出一幅模糊殘影:
——一個身披黑袍的少年,站在某個類似於“投影臺”的平臺前,魂鎖灼光如焚,正被某種龐大魂機壓制,其魂識一縷一縷被強行“撕離”並投向四面鏡面之中。
他的臉模糊,但身形與氣息,卻與楚寧幾乎如出一轍。
楚寧身形微頓,額角青筋一跳。
下一秒,整片斷憶域驟然張開。
漩渦狀魂息將他整個裹住,拉入一片混沌的“魂源廢墟”。
這是一片記憶被毀、歷史被刪的斷層之地。
而屬於“他人”的殘憶碎片——正在這裡等他。
魂息如浪,倒灌而來。
楚寧整個人被捲入漩渦中心,四周瞬間化作一片碎裂的魂鏡平原。
地面由無數殘破鏡面拼接而成,腳步踏上去時,隱隱可以聽見“過往的呢喃”,彷彿每一塊鏡片都記載過“某個已被遺忘之人的記憶”。
天空灰白,倒映著一副扭曲的界圖,其上的座標文字不斷崩散、重組、崩散,再重組。
楚寧腳步未停,警惕釋放魂息,卻發現魂鎖被壓制得極其沉重,連雷息也變得遲緩。
這時,前方鏡面忽然亮起。
一道投影從碎鏡中浮現。
——那是某片失落時代的邊陲營地。
帳篷殘破、魂柱傾塌,遠方一座古老界塔正在燃燒,裂紋中雷光亂竄,天色如血。
畫面之中,一隊武者正倉皇撤離,有人抱傷,有人咒罵,而在其中一名身形高瘦的少年猛地回頭,看向某個方向。
他眼神慌張,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可置信的哽咽:
“楚寧!你還在那座魂塔裡?你瘋了嗎?!你沒出來——”
這一聲彷彿擊穿了空間本身。
那聲“楚寧”,像一道釘入靈魂的閃電,仍在他腦海深處迴盪不休。
鏡面崩裂後,四周歸於短暫死寂。
可就在他準備鬆一口氣的瞬間。
楚寧掌心魂鎖第四紋,忽然再次跳動,雷光自內而外劇烈迸發。
這並非魂術釋放,而是一種近乎“進化臨界”的共鳴震盪。
第四紋周圍,那道模糊未定的第五條魂紋,竟隱約浮出一道“未定義符線”,如電光刻痕,蜿蜒數息後又迅速湮滅。
他緩緩擡起左手,掌心輕輕一彈。
一道細若遊絲的雷光勾連魂印之中,霎時間,空氣彷彿被一股靜雷撕裂,界場無聲震顫。
——魂鎖三紋,微震。
雷息自楚寧體內沉沉浮起,在壓制之下反向涌動,織出三重淡銀雷痕。
那不是尋常魂鎖的規整運轉,而是一種極爲古老的逆脈式迴路,如根系破土般,在壓制中生出新枝。
魂海之中,五行雷核竟不再依序沉穩,而是彼此交錯、逆向旋轉,隱隱形成一座緩緩展開的五彩雷輪。
輪心之處,一道極其複雜的“殘紋”浮現。
——那是混元上師親刻之“界鎖烙痕”,唯有魂鎖真正踏入“五紋共振”之臨界,纔會引出其餘輝。
然而,就在那第五道紋影即將凝實的一剎,一道看不見的界鎖漣漪自虛空壓下。
並非來自楚寧,而是“鎖源之地”的底層規則,驟然封固。
他心神一凜,立刻意識到:
此地雖喚起了他體內的“第五紋殘烙”,卻並未授予“權限鎖印”。
在沒有通過正式“承鎖儀式”前,哪怕第五紋臨界生成,也只能暫作“映影”,無法真正覺醒。
片刻後,那紋路微微一黯,緩緩隱入魂輪深處,只留下一抹未盡的震盪,在識海中久久不平。
楚寧緩緩睜眼,額角微有冷汗。
他低聲呢喃:
“原來……這第五紋,不是修煉得來的,是——傳承解鎖的。”
“只有掌握界鎖本源印,纔可真正踏入。”
他手掌一顫,魂識劇震。
那一瞬間,他的感覺不是“變強”,而是,有東西試圖接管這個魂鎖。
這突如其來的異動讓他猛地後撤一步,汗出如漿。
下一秒,鏡域驟然扭曲,拖拽感如暗流襲來,將他捲入第二殘片。他站在碎片前,額角浮汗,魂鎖依舊跳動不止,掌心傳來一股隱隱的發熱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內部攪動。
那不是魂力波動。
而是一種更隱秘的震盪——像骨髓深處的鎖紋,正在被“注視”。
周圍的鏡面,也變了。
一塊塊碎裂的鏡片,開始悄無聲息地扭動角度,聚焦他的身影,像一個個眼球般定格在他身上。
楚寧本能地後退半步,指尖聚起雷光。
“……被鎖定了?”
他眼神沉了下去。
下一刻,一道無形的拖拽感驟然從腳下升起。
不是風,也不是重力。
而是識海被外力“錨定”的撕拉感,直接拽住他的魂識之根,開始下沉。
【魂頻共振加深】
【匹配鎖生效】
楚寧低吼一聲,強行激發魂鎖第四紋,掌心雷光轟然炸開,試圖反震那股侵襲。
“給我停下——!”
雷光迸發,瞬間化爲一層雷盾,欲撕裂這股魂識之鏈。
但那力量沒有破碎。
它沒有形體,也不走魂路法則。
它是遺蹟主魂層的原始鎖令,直接穿透防禦結構,精準壓制在魂識本源最核心的位置。
楚寧只覺腦中一震,雷光在下一息瞬間熄滅,四肢麻痹,重心被強行抽離身體,意識驟然傾斜。
“……不是魂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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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命令。”
他心頭駭然,還未來得及思索,整個人已被捲入那片鏡面的核心深處。
意識剝離,開始共鳴。
不是旁觀。
是進入。
——黑。
徹底的、封閉的黑。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封閉石殿的中心,四周爲密佈銘文的魂契陣環,三道燭火映照出石壁上隱約可見的圖騰——非魂圖閣制式,更像某種舊紀族紋。
他的左手正被魂絲捆縛,按在一塊巨大的石碑上,掌心淌血,流入碑中。
他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魂海最深處,有一道冷靜但極古老的意識在他體內低語:
“契成之後,你將失去一切真名。”
“舊識皆斷,新影將立。”
“你,將成爲楚寧。”
……什麼?
——就是在這一刻,共鳴的“現實楚寧”魂識深處劇烈震顫。
他突然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撕裂——不是物理,而是意識層面,像是兩個“我”在魂海深處劇烈撞擊、爭奪存在權。
一邊是那具殘憶之身,空洞、冷靜,正在被改寫成“楚寧”。
而另一邊,是他真實的魂識,正試圖守住自己的邊界、名字與記憶。
“……不是我!!!”
他在心中嘶吼。
但儀式仍在繼續。
碑上的銘文亮得刺眼,幾乎要將魂靈燒穿。
楚寧感受到自己在那具身體中,開始失去自我輪廓——情感淡去、識海模糊、時間感被剝奪。
他意識到:若這儀式完成,他可能不僅僅是“經歷”那個人的記憶。
他會變成他。
就在此時,外界魂爆轟然炸裂。
劇烈的衝擊震裂魂碑,燭火熄滅,銘文迴路斷裂。
儀式被強行打斷。
那具身體重重撞向石壁,骨骼錯響,疼痛沿脊柱貫穿全身。
可更可怕的,是那一刻楚寧所感受到的——靈魂深處的劫後餘生感:
彷彿整個人從一個正在封印自己的棺中掙脫出來。
他的魂識猛地從那具身體中彈出,像被洪流倒卷的樹枝,從深淵中抽離。
可即便如此,魂海深處,仍留下一道模糊魂痕:
楚寧——已登記。
下一瞬,那具“身體”猛然擡頭,向石殿另一側看去。
一名身披霧白魂衣的中年人正俯視他,神情冷漠。
他視野中,那名身披霧白魂衣的中年人輪廓越發清晰。
與楚寧以往見過的魂圖閣武者不同,他衣袍上並無常規“魂圖五紋”,而是繡有一枚黑金六邊印章,圖形極爲古老。
印章中心浮雕一目三線,銘於左肩,其下殘線爲篆,似非魂圖閣當前代用銘文。
楚寧心中一凜,那是魂圖閣傳說中“構圖層編序者”的印記。
據說,只有最早期參與一品閣建立的一品供奉,纔有權佩戴。
“……這不是普通儀式。”
“這是,創建者等級的命名。”
他的思緒剛動,便聽那人緩緩啓口,低聲吟出那條決語:
“記錄中轉化對象識別完成,執行‘構魂·命定式’第六範本。”
“以僞名爲印,以鎖源爲媒……”
他的聲音低沉如碑刻,卻沒有靈魂共鳴的溫度。
楚寧一邊被按魂碑,一邊心頭駭然升起:
是他……給了我這個名字?
還是說,他也只是“程序中的誓名者”?
那人的眼睛,卻從始至終沒有看向楚寧。
只有在儀式臨界前,他輕聲念出一句幾乎無人能聽懂的古語:
“第九代,寧序未歸。”
那人手持界卷,低聲念出一串魂誓文:
“第七魂環破碎者,憶紋湮滅者。”
“以僞名爲印,以鎖源爲媒。”
“今日起,以魂殘執引,承魂鎖之名——楚寧。”
楚寧在殘憶中怒吼,但聲音無法脫口。
他看見那具身體的眼神,已經空了,彷彿靈魂被抽出,換上了某種“符合銘文軌跡”的編碼。
儀式進行到一半,忽有異變。
石殿之外,傳來劇烈轟鳴。
一道魂爆衝破魂碑,從外部反震整個陣法。
燭火熄滅,銘文自毀,契儀崩潰。
那具身體向後倒去,重重撞上石壁,魂血噴涌,眼神終於露出一絲掙脫。
畫面一震——投影碎裂。
楚寧猛然脫離共鳴。
他跪倒在斷憶域核心,渾身冷汗,魂鎖第四紋劇烈跳動,像是在拒絕,又像是在接納。
良久,他低聲:
“……我不是他。”
但更低的一聲魂鳴,從他體內某處傳出:
“可你繼承了他。”
那是一道碎魂殘念留下的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