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雪垂地,雷芒盡滅。
楚寧單膝跪倒在支離破碎的星圖陣心,膝蓋重重砸入冰冷的大地,碎石嵌入皮肉,鮮血緩緩滲出。
他卻無暇顧及疼痛,滿身戰意如潮水般退散,只剩下一具疲憊至極的軀殼。
他緊緊握著斷雪刀,指節泛白,指骨像是要從皮肉中撕裂而出。
刀鋒仍在輕顫,那不再是力量的迴響,而是殘存雷意的掙扎,就像他此刻的心神——破碎、混亂、不甘。
雷鳴已止,電芒不復,天地間忽然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耳中再無風嘯與殺伐之音,只剩下自己的呼吸,粗重如獸喘。
每一口氣都彷彿要撕裂肺腑,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他低頭,一縷濃稠的暗紅沿著脣角滑落,滴在腳下焦黑的陣痕間。
符紋像是早已燃盡的灰燼,悄無聲息地吞下了那滴鮮血,如同吞下一段將逝的意志。
血,是滾燙的。
可這天地,卻冷得令人戰慄。
四周的風雪,在某一瞬間像被抽去了靈魂般同時凝固。
漫天雪片靜滯於空中,懸而不落,彷彿一隻無形巨手從天而降,將整個天地按入了某種不可違逆的停滯之中。
楚寧緩緩擡頭,望著那凍結的天幕,腦海中卻倏然浮現起之前聽過的一句話。
那是大幹北境,雪原盡頭的崖牙村,老村長在爐火旁低聲說的:
“極北之地,雪一旦停了,反而纔是最危險的時候。”
那時他還不解其意,如今卻彷彿親身踏入了那句古老警言的真實。
他終於明白,那所謂的“雪停”,從不是安寧的徵兆,而是某種超越自然的壓制。
連天地間原本流轉不息的靈息,此刻也彷彿沉入冰封湖底,僵硬、沉寂,不再流動。
風不再呼嘯,雪不再舞動,連空氣都彷彿凝結成了透明的琥珀,將他封在一個幽深而靜止的囚籠中。
一切生命的律動、靈力的波瀾、天地的生機……彷彿都被某個不可名狀的意志摁下了“暫停鍵”。
楚寧猛地擡起頭,胸口起伏劇烈。
他感覺自己的存在變得異常清晰,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活著——可正是這種孤獨感,讓他膽寒。
那不是普通的寂靜,像是……被某種高維存在,正面凝視。
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死寂。
哪怕曾在生死一線間沉浮,也從未像此刻這般,感受到自身如塵埃般渺小。
然而,星圖陣殘破的紋路下,彷彿有一個更古老的意志在甦醒。
他下意識地擡起頭,脖頸如同鏽死般僵硬,目光艱難地穿透星圖陣殘破的裂痕。
她……還在那兒。
那一抹青璃色的魂影,彷彿從未動過分毫,仍被那團古老的魂火靜靜託舉,懸浮於蒼穹與冰原之間。
青白素衣垂落如瀑,在風雪停滯的世界中,無需風,卻自帶一種出塵的流動感,像月光映霧,又似古畫中躍出的神祇投影。
她就那麼靜靜立著。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甚至連一絲神念波動都未釋放。
然而,她周身浮現的金白神環卻緩緩旋轉,每一圈都似乎改變了什麼。
楚寧能感覺到,天地間某種“熟悉”的東西正一點點剝離,就像是原本書寫好的命運線,被一筆筆悄然擦去,換成了以她爲中心的新“秩序”。
那不是神通,不是術法,不是法則層面的壓制。
那是一種概念上的重構。
而她,就是那個新概念的源。
楚寧屏住了呼吸,不,是無法呼吸。他的肺像被無形之力攥緊,連最基本的吐納都變得艱難。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卻在臉頰中途凍結。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跪著,還是倒著,只知道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被凍結在血管中,動彈不得。
“她……爲什麼不動?”
這個念頭突兀而強烈地浮現在楚寧腦海,緊接著是一陣更深的本能悸動。
她的沉默,不是因爲猶豫,不是因爲憐憫,也不是因爲失控。
而像是……在等待什麼。
他不知道她在等誰,也不敢想她在等什麼。
他只知道,這一刻,整個世界彷彿被丟入了一個靜止的時間場,而他就像那個唯一意識清醒卻動彈不得的見證者。
那一刻,楚寧腦海深處,有什麼猝不及防地被撕開。
意識彷彿脫離了當前冰冷的現實,倒捲進了過去的時光。
那些曾經並不喧譁、卻刻骨入魂的片段,如一道道雷光,刺破混沌,照亮他記憶深處最沉重的影。
雷聲迴響間,他彷彿看見,那一天,雪落初歇,白霧彌天。
她還是一隻青瞳雪狐,悄然現身在他懷中,身上還沾著未散的靈息與寒霜。
那一瞬,她狐瞳映著天地,微微顫抖著睫毛,試圖站穩雙足,她第一次化作人形。
白衣如雪,她靠近他胸膛的那一剎那,擡起眼看了他一眼。
就是那一眼。
他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從未有過如此美麗的靈魂。
他還記得,在武侯府那個金燈高懸、冷言如刀的夜裡。
他被那些身披錦袍、倚權恃勢的權貴圍在門前,譏諷他出身寒微,羞辱他貪圖富貴。
他緊咬牙關,卻還沒有能力還擊。
那一刻,那小雪狐,悄然躍上他的肩頭,對著那些人齜牙咧嘴,尾巴豎起,尖銳的牙根閃著銀光。
她明明弱小,卻分毫不退,彷彿整個世間的不公,她都替他憤怒。
那副模樣,像是在說:
“你受的痛,我知道。”
而他,從那一刻開始,第一次不再獨自承受命運的低語。
他更無法忘記,王家地窖裡,他被王林打的口吐鮮血,身軀蜷縮如獸,滿地是自己咬破的血痕。
就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她,那隻小雪狐,拼盡全力擋在他身前,哪怕爪牙斷裂,也不退半步。
王林冷笑著揮手,傷害卻落在了她纖弱的脊背上。
她倒地、翻滾、顫抖,卻依舊死死護著他,不讓那些氣勁傷害再落在自己身上。
他第一次,流淚不是因爲疼,而是因爲……有人將命,擋在了他前面。
回憶如雷,擊穿他心中所有防線。
他從未說過“謝謝”,她也從不曾索求迴應。
可他知道,世上沒有哪個人,能陪著他這樣一寸寸走過烈風、泥潭、血河。
她,是他最初的白,也是他心頭那道從未熄滅的火。
如今那火已燃盡,只剩天穹之上,那道神魂冷立、氣息莫測的“青璃”。
“你……到底還在不在?”
他喉頭泛苦,眼中雷火悄然燃起,卻再無昔日狂傲之色,只有深沉如夜的執念與痛。
眼前的她,不再是昔日那個藏情於靜的青璃。
她周身沒有一絲屬於“人”的氣息,那熟悉的孤意被一種陌生的神意剝奪,只留下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
“她……還記得我嗎?”楚寧喉頭泛起一陣刺痛,心底最深處的柔軟被冰錐狠狠扎中,那種情緒不是恐懼,是更深的孤獨。
他終於明白,那份沉默,不是因爲她未醒。
而是,她已不需迴應凡塵。
不再回應任何人——包括他。
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壓迫感驟然降臨,彷彿他正被一尊高維意志審視。那道青璃色魂影只是開端,是更大力量撕開天幕前的前兆。
他忽然明白了,那魂火託舉的不是她,而是一種序章。
有什麼龐然巨物正在地底甦醒,有什麼斷裂的“命運主線”即將重接。
而她,僅僅是被選中的媒介,是代行天命的神蹟。
楚寧的膝蓋再次沉了下去,骨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脊背彎得幾乎貼近地面。
那不是躬身,是血脈本能對神性降臨的臣服。
那一刻,他不再是“楚寧”。
只是塵埃,是被神意注視時自覺低頭的舊時代之民。
她,未降臨塵世,卻已主宰衆生。
“你到底……還是不是青璃?”
楚寧心中低語,聲音輕得如霧氣在血雨中飄散。
可他不敢說出口。
他怕,一旦開口,迴應他的,不再是“她”,而是那個已非人間的“祂”。
楚寧感覺胸腔發緊,雷息在體內不穩地翻涌,他下意識掠向戰場邊緣的另一處焦點。
冰雪殘痕之中,冬兒靜靜伏在一塊裂碎的冰巖之間。
氣息閃爍不定,像是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他不及多想,快步踏雪奔近,雷息化作一道殘影滑落。
他跪身將她從雪中抱起,那一刻,手臂觸及的,是觸目驚心的寒意和瀕死的安靜。
他的手掌貼上她的後心,一縷縷溫柔而細膩的雷意化作溫流,注入她的丹田,替她穩固氣息、驅散侵入骨髓的神意餘燼。
“冬兒,冬兒,醒醒!”
他的聲音很低,彷彿怕驚擾了天上的那位存在。
可這低語中,藏著一絲顫抖,像即將崩塌的雪壁裂縫。
冬兒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掙脫死境的蛛絲緩緩甦醒,她睜開眼,看見楚寧的臉,脣角輕動,露出一抹疲憊卻安穩的微笑。
“你……還在。”
楚寧指腹一頓,輕輕抹去她眉心的血痕,那一瞬間,他的神情也罕見地柔和下來。
“當然在。”
他將她抱進懷裡,斗篷一展,遮住她瘦弱的肩。
他抱得很緊,彷彿下一刻就會失去她。
冬兒靠在他懷裡,目光穿過風雪,靜靜望向遠方滄闕山的方向。
楚寧低聲問:
“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冬兒閉上眼,像在感知,又像在拼命從記憶深處挖掘被遺忘的碎片。
片刻,她開口,聲音輕得彷彿雪片墜落:
“滄闕山……我記得。”
楚寧怔了一下:“滄闕山?”
冬兒輕輕點頭。
“是。”她神情複雜,眸光黯淡而清醒,“但我在狐族祖地見過一塊碑文。那碑殘破不堪,只剩幾個字,卻讓我心悸至今。”
她頓了頓,輕聲複述:
“眠狐神,逆天不從,碎格葬骨,雪封千載,不可擾也。”
楚寧喉頭一緊,那碑文中的每個字都像雷釘,打入他的意識。
“原本,我以爲那只是狐族的神話傳說。”冬兒擡頭看著空中的“青璃”,眼神漸漸轉冷,輕聲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那不是傳說。”
她擡起頭,目光有轉向那座被神光牽引、雪骨露白的滄闕山上,眼中映出一道脊柱般直插雲霄的斷骨。
“她不是世人供奉的神。”她語氣低沉,“她,是自己埋葬自己的神。”
楚寧眉頭緊蹙,沉聲問:
“也就是說,那神骨原本就是狐神,是真正的眠神?”
冬兒輕輕點頭,語氣中透出不忍與敬畏:
“或許……她的魂早就隕滅。那具神骨,不是爲了重生,而是爲了……被釘死。”
空氣一瞬間變得更冷了,彷彿天地聽到了這段被湮沒的真相,雪片都爲之顫慄。
楚寧低頭,看著懷中虛弱卻眼神堅定的冬兒,心中忽然涌起一種難以言明的沉重。
一種寒意,從腳底爬上脊柱,蔓延至靈魂深處。
“那她現在……爲什麼甦醒?”他低聲問,語氣中帶著不安的壓抑。
冬兒閉上眼,像是聽到了什麼,片刻纔開口。
“因爲有人喚她。”
“以青璃爲媒,以神魂爲燈。”
她緩緩轉頭,看向楚寧,聲音低得如同天邊落雪,卻擊中了他心臟最柔軟的一角:
“如果你不阻止,那位神,便不再只是骨。”
楚寧陡然擡頭。
天幕之上,那一圈正在緩緩閉合的神環,宛如一隻巨瞳,在沉默中凝視整個大地。
他望著那道青璃色的身影,眼中的雷火猛地燃起,像一簇即將撕裂命運的火。
指尖,一道雷芒重現。
楚寧左手握緊刀柄,額角青筋微跳,冷汗悄然滑落。
他心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那就趁現在,她……還未完整。”
幾乎就在這一念生起之時,遠方天邊,滄闕山脈深處,傳來一聲仿若山嶽翻覆的悶響。
“轟隆……”
如遠古巨獸在地脈深處緩緩翻身。
緊接著,萬里冰原劇烈震動。
一股來自地底的寒風自滄闕吹起,沿地脈而來,瞬息之間捲起漫天雪塵,遮蔽日光。
楚寧腳下的雷脈也在這一刻自行龜裂,碎石崩飛,電弧失控般狂跳,彷彿某種舊有秩序正在崩塌。
一股古老、腐朽,卻無比厚重且壓制萬靈的存在感,悄然攀升。
“滄闕山……山在動!”冬兒驚呼出聲,音調中帶著懼意。
而下一瞬。
滄闕山巔,一道蒼白神光刺破山脈,如擎天柱般沖天而起。
山體轟然崩落,一塊殘破卻神意森然的白骨從中露出。
那是一塊骸骨,雪白無瑕,骨紋流光。
如玉非玉,似獸非獸。
它伏臥山體之間,長尾彎曲,獠牙依稀,靜默中自帶某種“不可直視”的威壓。
那是一具神骸。
——狐形神骸。
腐朽了不知多少歲月,卻依然讓人心神劇顫,目光不敢久視。
楚寧只覺脊背生寒,哪怕斷雪在手,也無法壓制從靈魂深處涌起的戰慄。
那不是對力量的畏懼。
而是對秩序崩解的本能抗拒。
那一刻,青璃魂影終於動了。
她緩緩轉身,望向滄闕山巔的神骸,神環頓時加速旋轉,周身魂火激盪,宛如迴應血肉召喚的神之號令。
她掌心擡起,一縷金芒流轉而出。
不快,卻極穩。
那道神芒穿越血河與冰原,宛若穿透時空之界,徑直投入神骸中心。
下一息。
天地震響。
整座滄闕山脈轟然共鳴,萬千丈山體如沉沉戰鼓,被一隻無形之手猛然擂響。
“咚——”
一聲如億萬亡魂叩響神門的低鳴震徹四野。
遠處武者雙耳滲血,氣海轟鳴,痛苦跪地,口中失聲呢喃:
“祂來了……祂來了……”
風雲變色,雪雲翻涌。
神骸開始動了。
從斷骨中心,一根接一根的白骨在金芒引導下升起,脈絡彼此連接,如無形絲線牽引重構神之身軀。
神魂與神骨之間,生出一道金白色的線。
青璃身上的神性,彷彿終於有了“容器”。
她不再是虛影。
她將“實化”。
而整個極北的武者,哪怕遠在百里之外,也在此刻心頭驟緊,體溫驟降,膝蓋一軟,幾欲膜拜。
不是因爲恐懼死亡。
而是對這片天地的恐懼。
楚寧靜立冰原,目光依然鎖定半空那縹緲神影。
他不知道那具“神骨”在滄闕地脈甦醒之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但他隱隱明白,真正的危機,纔剛剛開始。
忽然,空中血河起了波瀾。
那是一種不同於此前神陣運轉的顫動,更像是活物在水下翻身。
緊接著,天地色變。
原本隨著神性沉靜下來的星海,再次捲起雷雲。
而血河之上,升起了兩道極端詭異的身影。
第一尊,自那倒懸天淵般的血河深處緩緩升起,血浪竟在他周身自動分流,讓出一條通道。
那赤童般的身影佇立傘下,赤裸的肌膚蒼白如蠟,面上血淚蜿蜒,雙目黑若深淵,吞噬萬象。
他腳步無聲,卻如死神巡行。
每踏出一步,天穹便落下一滴血雨,大地一寸寸死寂,狐魂自焚如祭。
“……泣雨,赤童。”
楚寧腦海中泛起山洞之中殘經的註釋——“雨生赤眼,泣雨葬心。”
而在血河的另一端,那尊被鎖鏈束縛的骨猿巨影,終於踏出了它沉睡的封印。
燎骨猿侯高踞骨舟,龜裂的骨骸間燃燒著幽幽魂火,鎖鏈在冰面拖曳出刺耳的鐵鳴。
祂俯瞰天地,沉默咆哮間,萬骨哀鳴,彷彿冥獄開門。
這兩個禁忌之名,從殘卷中,此刻終於走入了現實。
泣雨赤童仰頭,血淚滑落。
他望著神魂,像一位即將失控的執祭者,眸中掩不住那點最後的瘋狂。
他眼中沒有絲毫敬畏,只有冷到骨髓的沉意。
“……祂醒了。”
“不能讓祂的‘主意識’甦醒。”
他聲音輕淡,卻如凜冬初至,字字封寒三分。
猿侯低吼一聲,腳下冰原陡然炸裂,沉冰下的鎖鏈飛揚崩斷,骨火沖天。
“我們不需要完整的‘神’。”
“我們……只要那具神骨。”
“只要能將祂的神魂再次封眠,我們便可以神軀爲引,逆祭七曜,打開通天之道!”“……天道將以我們爲‘神’。”
原來,所謂七曜祭陣,獻祭的並非天地,不是生靈,也非祂的神魂。
他們祭的,是祂的神軀。
只要封死那縷主識,讓神不再“知曉自己”,天道便無法辨別真假。
這便是煉血堂的百年謀劃:以僞爲真,欺天而行。
但這一切,如今似已功虧一簣。
那關鍵的封神之線……被楚寧親手斬斷。
泣雨赤童的目光緩緩落到他身上。
血霧翻涌,他身周浮現出一道道凝固的咒環,環環生滅,似乎隨時會化作煉獄。
“是你。”他語氣冷漠,卻如斷碑刻字,帶著某種決定性的因果。
“你一刀斬斷的,是我等百年獻祭的通天之途。”
楚寧未應,刀已緩緩出鞘。
一絲極淡的雷光,貼著刀背滑出,如沉雷壓海。
他感覺到了,這兩個存在,甚至已不能稱作“敵人”。
他們比此前的任何七曜祭使都要危險。
泣雨赤童低低啜泣了一聲。
那聲音空洞詭異,像是被從墳墓裡掏出的舊魂哀鳴。
隨著他眼角滑落的一滴血淚,天空中驟然飄下緋紅雨滴。
一滴血雨穿透濃雲,直墜而下,落在楚寧腳下。
只聽“呲”的一聲,那滴雨在落地前竟熾熱如火,將空氣燒出一縷漆黑痕跡。
即使是楚寧腳下的雷鎧,也被它灼出一縷焦煙,發出低沉的震鳴。
楚寧緩緩低頭,瞇起眼,眼底寒光流轉。
他知道,這一戰已不止於守護青璃神魂。
更是阻止這兩個瘋子,將整片天地一同拉入那座名爲“神獄”的深淵。
他輕輕吸了口氣,笑容苦澀,指尖一彈,將最後一顆歸元丹送入口中。
真氣如潮,剎那間沖刷周身經脈。
他只覺渾身劇震,枯竭的真氣一瞬填滿,戰意再燃。
可他也清楚,即便此刻狀態全滿,他也不過是六品下等。
而眼前這兩個瘋子,自始至終都沒顯露過真正修爲,只憑氣場,就足以壓碎七曜中的任何一個。
至少是聖境。
至少是五品之上。
猿侯咧嘴一笑,獠牙滲血,低吼如雷:
“別掙扎了。七曜你能斬七個,但我們……不是他們。”
泣雨赤童緩緩擡起右手,蒼白如屍的手掌中,浮現一枚絳紅符紋。
那符紋宛如活物,在掌心蠕動,帶起縷縷血霧,四周氣溫驟降,彷彿連天地都在畏懼這枚符印的存在。
他眼神漠然,聲音卻如遠古碑銘般,一字一字壓入人心。
“這河,是神死後遺留的血。”
“我們煉血百年,只爲一事。”
他停頓了一息,血霧在掌中纏繞成龍,咆哮無聲。
咒紋在他掌中靜靜綻開,泛起如墨的暗紅光澤,照亮他那蠟白的面容。
血霧在他周身輕漾,一縷縷悄無聲息地滲入地面,如同根鬚植入天地。
他低頭望向腳下翻涌的血河,聲音如冬夜寒風般穿透骨髓:
“你以爲這只是一座祭煉之陣?”
他緩步踏前一步,腳下血水自行避讓,彷彿連河流都不敢玷染他分毫。
“上古之末,眠神自葬,意志崩散。”
“其血……滲入地脈,永不幹涸。”
冰原上風起雲涌,天色驟沉,彷彿連日月都因他的言語而動容。
“它不入輪迴,不化靈根。”
“它只做一事——腐魂潰識,亂念崩道。”
他擡眼望向楚寧,眼中是令人窒息的冷意。
“我們以此爲引,鑄此血河。”
“又傾注千萬年殘魂,化其爲陣。”
他頓了頓,指尖一點,血河轟然震顫,水面浮現無數冤魂鬼面,哀嚎扭曲,在血浪中掙扎翻涌。
“所爲何?”
“鎮神之識,封神之念。”
他語氣忽而低沉,彷彿在陳述天命禁忌:
“若神意未滅,祂必拒歸位。”
“可我們要的,是祂的‘形’,不是祂的‘魂’。”
“所以,必須鎮魂。”
他緩緩張開雙臂,血河彷彿受到召喚,化爲一條盤旋而起的猩紅巨龍,在空中盤旋,蜿蜒向那半空中瀕臨甦醒的神魂。
“這血河……便是鎮魂之陣。”
狂風呼嘯,大地輕顫。
雪線退卻,冰層炸裂,一道道紅光從地脈深處溢出,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響應這場逆命之祭。
“祂若醒,神性歸位。”
“天道便再無可欺。”
“我們,便再無通天之機。”
泣雨赤童吐出最後一句時,語調不高,卻字字壓心。
他眸光一轉,投向楚寧,微不可察地凝起殺意。
“所以,這河不能斷。”
“神念……不可成。”
身後,猿侯怒火騰空,骨焰暴漲,眼中燃出幾欲毀天的暴烈。
“祂若甦醒,我們便無資格掌神!”
他怒吼一聲,周身骨印轟然綻放,燃起漆黑戰焰,一躍而起,如巨巖墜空般猛然砸下。
“我要撕了你!”
楚寧目光一凜,周身雷光乍現,身形橫閃,雷影爆開。
“砰。”
一聲驚天轟響,猿侯那一拳落地,冰原猛然崩塌三十丈,大片寒晶迸裂飛濺,化作晶瑩的斷冰流箭,激射四方。
楚寧重重砸進冰層之中。
雪風捲起,天地如裂。
但泣雨赤童卻始終未動,他只是靜靜仰望高天中的神魂,血色光輝映照他那毫無情緒的童顏,愈發詭異。
“……祂不能完全覺醒。”
他輕聲喃喃,語如咒語。
下一瞬,他伸出雙手,十指自指節處寸寸裂開,血如瀑布噴薄而出,潑灑入血河之中。
“轟隆隆。”
血河劇震。
彷彿被注入了意志,它竟自主旋繞,化作盤空血蟒,一寸寸纏繞攀升,向那半空中神魂所在之地逼近。
泣雨赤童十指血肉崩裂,仍神色未變。他低語如夢囈:
“鎮魂……重啓。”
“以我之血,喚陣歸魂。”
神魂虛影在半空微微震盪,似感受到某種召喚,開始逐漸下沉。
血河蠕動,哀鳴匯聚,越來越多的靈魂浮出河面,被血水吞噬。
而另一邊,楚寧已再次與猿侯交鋒。
雷光與骨焰,如怒龍與妖星,在天地之間爆裂糾纏,劈開厚雪,撕裂冰原。狂風捲動雪塵,化作旋渦倒流,雷鳴與猿吼幾欲震穿天穹。
楚寧目光沉冷,手中雷刀直指對方,腳下雷紋蔓延如蛛網,在冰原上蝕出焦痕。
他不退,反進,周身雷煞暴涌,雷鎧轟然碎裂又重組,一寸寸雷骨外顯,在皮膚之上構建出第二重外軀。
“雷鎧·第三形態——雷煞之體!”
“嗡——”
隨著一聲炸響,楚寧氣海翻騰,五色雷罡齊現:青、赤、金、紫、黑,五種雷力如五道天柱,貫穿氣血。
他的骨骼在光中鼓脹,筋脈化電,肌肉被雷線織就,彷彿萬千雷蛇遊走周身,血流如擂鼓,雷紋躍動之間,他的身軀被雷意重構,化爲神雷戰體。
肌肉一寸寸纏繞外骨骼,如雷霆織錦,嵌入刀拳軌跡;雙目之中,雷芒如星海倒映,殺意凝聚爲寒霜冷輝。
他踏出一步,地裂雪崩,長弓與雷刀在虛空中浮現,一弓如寒月照影,一刀似天崩破牙。
楚寧深吸一口氣,雷刀緩緩橫舉於身前。
下一瞬,他動了。
“寂世——滅!”
這是他所能催出的最強一斬。
五色雷光從刀鋒噴涌,化作一條逆世雷龍,裹挾著毀滅天道的氣息,斬碎冰雪、扯裂長空。
天地爲之一顫,蒼穹染色,一道橫貫百丈的雷痕,將整片冰原撕成兩半。
而猿侯怒吼,胸前的骨焰劇烈燃燒,他一拳轟出,如山崩地裂。
“砰!”
五色雷龍咆哮著撞在猿侯拳上,卻如潮撞鐵壁,轟鳴一聲後,竟在拳勢中寸寸崩碎。
楚寧臉色一變,未及退避,猿侯已衝至近前,骨拳如天柱貫頂而下。
“轟!!”
他硬接一拳,雷鎧炸裂,身形倒飛百丈,橫貫山坡,撞斷三道冰崖才堪堪止住,口中鮮血狂涌。
整條左臂的雷骨被震得碎裂,雷煞筋脈斷裂多處。
“怎麼可能……”他吐出一口血,眼神冷凝。
那一刀,他傾盡全身雷力,五色雷爆與雷鎧疊加,足以斬斷六品上等武者。而這猿侯……竟毫髮無傷。
雪中,猿侯踏步逼近,腳下萬骨舟漂浮而行,骨焰環繞,嘶鳴不止。每走一步,周遭的溫度便驟降數丈,天地彷彿都爲其怒意讓路。
“你破了七曜陣,卻也破壞了鎮魂節律。”他低吼,聲音如石撞銅鐘,震得遠處冰層紛紛坍塌。
“祂的神魂已躁動,神骨欲歸。”
“若我們再不強行壓制,天地異動之下,一品閣也將察覺。”
“你壞我大事,你當亡。”他再度咆哮,雙拳猛轟地面,轟開一道道漆黑骨陣。
楚寧強忍體內翻滾的劇痛,雷刀一撐地,緩緩起身,雷紋仍在斷裂的右臂上跳躍,殘光不熄。
他望向猿侯,聲音低啞,卻字字如鐵:
“命運若爲祭……我便斬神,爲燈。”
他將雷刀逆轉,揹負長弓,雷影化身,在其周身隱現三道雷靈之影,分別持槍、持戟、持印,身披雷霆戰袍,冷然肅立。
這一瞬,冰原失聲,風雪靜止。
楚寧提刀再衝,三道雷影同步而行,雷刀如電光疾閃,挾殘雷亂殺,將周圍空間震出層層虛痕。
猿侯大吼,骨焰化拳,雙臂交擊,迎戰楚寧的雷斬。
一人力拔山河,一人快若雷霆,刀光拳影之間,冰原徹底沸騰。
每一次碰撞,都像是神魔對撞,每一次交鋒,都撕裂虛空。
但楚寧的身形越來越沉,雷紋暗淡,五色雷開始紊亂。他終究只是六品之境,即便動用全部雷煞、激活雷鎧三重,也仍壓不住對方的天賦神骨之力。
終於,在猿侯第三次怒吼中,一記“裂骨穿神”轟然命中楚寧腹部。
“咔嚓!!”
雷鎧碎裂、肋骨斷裂、五臟震裂。
楚寧猛地噴出一口血,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入冰崖深處,撞穿三層寒晶。
他仰躺在崩裂的冰雪之中,渾身浴血,雷力已近乾枯,雙眼也被血染成一片模糊。
遠處的猿侯緩緩走來,骨焰在他周身升騰,神威如淵。
“你做得不錯了,”他冷聲道,“但終究還未入五品聖境的凡人。”
“凡人,是無法阻止神道之路的。”
楚寧喘息著,想再握刀,手卻再也擡不起了。
他只能看著高空,那一道盤旋而上的血河,正一點一點靠近沉浮的神魂虛影。
泣雨赤童依舊站在遠處,十指裂開,血如泉涌,身後符環轉動,他的聲音宛如夢魘:
“祂不能醒。”
“你,太晚了。”
冰原之上,一道微光從天頂降下,神性未歸,而殺機,已遍九天。
戰場,徹底淪爲血與雷的煉獄。
而在更高的天穹之上,神魂虛影靜默懸停,神環旋轉,彷彿正被某種力量緩緩拉向大地。
泣雨赤童擡起雙手,掌心血氣翻騰。
他並未加入戰鬥,而是將全部力量,注入腳下那片血河。
“沉吧。”他低語,“所有意志都該歸於眠。”
十指再度裂開,鮮血如蛇,投入河心。
瞬間,血河翻涌,河水劇烈漩動,彷彿整個河道在共鳴。
楚寧察覺到了。
他目光一橫,雷鎧虛影強行逼退猿侯一擊,仰頭望向那血河升騰的中心。
而下方,血河之中,赤童掌心持續輸入血咒。
那血色漩渦環繞神魂旋轉,猶如獄環纏繞天燈。
——每縮一圈,青璃神魂便暗淡一分。
原本晶澈如月的魂體,已隱隱透出蒼白虛影,周身細微金芒亦被血線抽離,化作鎖鏈的一環。
冬兒心驚:“你們在煉化她。”
楚寧擡頭,那道原本清透天幕的神環,已被四重血旋圍困。
而天色,也悄然變了。
不再是濃烈的血紅。
而是灰。
死灰。
彷彿整個天地,已被一口無形棺蓋封死。
風停了。
雲不動,雷不鳴。
時間彷彿都爲那鎖陣的閉合而緩慢。
“再過三重鎖,她就會徹底失去。”
冬兒幾乎顫聲:“神魂將徹底歸殼,再無‘青璃’。”
楚寧雙目如雷,死死盯住天幕中那道正在被鎖鏈擠壓、沉墜的虛影。
他緩緩拔出斷雪刀,雷魂五重齊聚。
“來不及了。”
“我只能破陣。”
雷光再燃,一步踏出,便是逆天。
“你快去。”泣雨赤童手掌深埋血河之中,鮮血如同咒絲與地底骨柱貫通,額頭沁出冷汗,整個人彷彿與陣法綁定。
他未擡頭,只冷冷吐出一句。
“我一人,足以壓住祂。”
燎骨猿侯低吼,骨焰狂涌。
“廢話夠多。”
他已忍赤童許久。
再不殺楚寧,局勢只會更亂。
“我來,裂他!”
猿侯縱身而起,怒吼震空,背後驟然浮現一圈森寒白骨魂輪。
那魂輪彷彿煉獄之門開啓,萬骨哀鳴,鬼嘯連天,其中數十道猙獰魂影盤桓扭曲,咆哮嘶嚎,正是他生前鎮壓、祭煉而成的“骨祟之魂”。
“骨獄·輪迴!”
猿侯怒聲一喝,魂輪轉動間,億萬怨念洶涌爆發,他揮拳砸落,拳勢如山河崩摧,帶著冥獄魂影從天而下,雷光避讓,空間震顫。
楚寧雷焰纏身,身形如電橫掠而出,強行避開正面。
但就在那一瞬,他瞳孔猛縮,心神劇震。
那一拳,轟碎的不只是空間,更貫穿了他的意識。
他體內雷心劇烈動盪,雷心,五色爲青、赤、金、紫、黑;五魂爲雪狐、魂獅、金烏、魘虎、玄蛇;五念爲傷、狂、怒、恐、怨。
五念之中,“恐念”被震亂,“狂意”被生生撕裂,而第二念——玄蛇之怨,更是被一股邪力強行抽離,如絲如縷地剝離意志。
“他能……裂魂?”楚寧駭然,心頭陡生寒意。
遠空之上,猿侯咧嘴狂笑,森白牙齒在鬼霧中如鐮刀般冷冽:
“雷魂再強,也要有‘魂’來承載!”
“我之道,專破魂載。”
“你念動一息,我魂鎖即隨。你越想斬我,我越能吞你!”
“你這‘雷’,我吃定了!”
楚寧沒有迴應。他知猿侯非虛。
那不是單純的肉體之力,而是一種噬魂之術——“裂念輪迴”,能鎖念、奪念、化念爲食。專門吞噬執念、情念、戰魂等構建的雷魂之體。
強攻,只會使剩餘的幾念也崩塌湮滅。
而此刻,他體內雷魂已破四念,雷骨盡裂,雙腿筋骨碎盡,只剩一臂尚能握刀。
而那僅剩的左臂,也在剛纔的魂衝中轟然折斷,鮮血狂涌,垂落如死木。
他已是重傷之軀,魂亦瀕臨崩解。
但他,還有最後一念未出。
那一念,不動憤,不執戰,不走雷烈之勢,而是雪中孤影,寂然守望——雪狐之傷。
楚寧沒有說話。
他只是低頭,將刀橫在自己腿上,那姿勢如臨終將士,準備最後一擊。
他閉目,念息沉於雪下,雷光盡斂,魂影淡隱。
“……萬念既裂,唯餘此念,不能退。”
天雪紛飛,風靜如墓。
在猿侯獰笑的注視中,楚寧緩緩擡起血肉模糊的臉,目中幽光如狐瞳初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