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六日,楚寧雷魂橫貫北境,十宗、五世家,接連潰敗。
他如一柄斬空之刃,一路破陣穿雲,所至之地,雷光照地三尺,無人敢攔。
雷魂楚寧,千里不留敵。
這九個字,在沿途各宗內宛如雷鳴般迴盪,震得無數人夜不能寐。
有人以爲他是在復仇,有人說他爲名圖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所求爲何。
他沒有一次回頭。
從第一戰起,他便沒有看過身後那些倒下的屍首,亦沒有爲一地一宗多留一步。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曾高坐宗主之位、不可一世的敵人,在他離去之後,留下的是焦土,還是惶惶衆生。
他只看前方,越走越快,腳下雷影翻滾,雷息愈濃,天地隨他心緒激盪,如臨將劫。
而他自己,卻越發沉默。
他不知道——京城,還有三日,便將審謝承鈞。
三日,便可能定生死,毀權勢,斬一人魂脈之根。
他唯一知道的是謝明璃還活著,魂玉雖沉寂,但那一息未斷的牽引,像極了某人站在風中無聲等他。
可她不能再等了。
楚寧六日連戰,魂未息,念未止。
雷魂在他體內愈發躁動,五雷交匯,幾近狂亂;
天邊風雪如刃,行至夜色處,雷息竟自行激盪於背脊之外,彷彿天地間的殺意與他血中共鳴,已不分彼此。
他行至高嶺之巔,衣袍獵獵如旗,魂海翻涌如淵,雷意不休,仿若天地也在催他快些、再快些。
風起,天鳴。
他站在山巔之上,忽而低語:
“明璃,我來了。”
青鸞宗遠去,星宿無語。
楚寧疾行在山巔斷崖,四周寂無一聲,天地彷彿都在凝視他魂海的沉默。
魂輪緩緩浮現於識海之中,九道紋路清晰可見,卻不斷震顫。
那並非不穩,而是——不合。
五道雷魂自他體內浮現,宛如五獸同籠、怒意交織:
金烏雷在高處迴旋,熾烈如焰,斬裂之意如烈陽中騰飛的戰旗;
玄蛇雷盤踞心底,如墨如淵,每一次纏動都牽動著記憶中那些黑夜與孤墳;
雪狐雷靜伏不語,卻在每一道魂波中滴落冷霜;
魘虎雷則佇於魂輪之外,長夜之中時隱時現,彷彿來自未來的夢魘;
唯有魂獅,踞於魂核之上,沉重如山,卻不動聲色,像執意守門的意志。
楚寧嘗試將五魂收攏入魂輪,令其融爲一體,但每一次運轉,便有一道雷魂異動,破壞圓轉之勢。
他皺眉,沉思半晌,強行以“雷息”爲引,逆轉魂輪。
瞬間,五魂互衝。
金烏之焰猛灼魂輪,引得雪狐生怯;
玄蛇怨火撩起,試圖吞噬獅心;
魘虎咆哮,驚擾九紋,引魂臺震盪。
“咳——”
楚寧猛地吐出一口血,那血濃稠發黑,沾染衣襟之處瞬間焦痕遍佈,帶著雷焰殘息。
他的神識如破網,撕碎之感貫穿每一道意識細線。
背脊驟然一震,整個人彷彿被五雷撕扯,從五肢百骸,到心魂深處,全數分崩。
他聽見自己的牙關在咬合中輕輕裂出細響,指節早已握破,鮮血混著雷息,從指縫滲出,滴在膝下的石面上,竟將寒巖燒出一道煙痕。
“我在逼它們歸一,還是……它們要將我分裂?”
他一邊壓制魂輪,一邊喉間發出低吼,如野獸困於籠中,卻仍不肯俯首。
可下一刻,識海深處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不是敵意,不是警覺,而是某種極其微弱的懷疑:
“我是誰?”
“我是這些魂的主人,還是它們囚困的囚徒?”
“我一直以爲我在御雷、馭魂,可現在……是我在控制它們,還是我,只是它們混亂意志的集合?”
風聲驟起,雷光陡涌。
魂輪驟然炸開一道縫隙,楚寧喉間一甜,再度噴出一口血。
血未落地,便被自己身上逸散的雷息焚化。
他幾乎撐不住,雙膝微顫,體內五魂嘶吼交織,雷轟如潮,幾欲壓垮神識。
然而,就在神魂將崩之際,心口魂玉中那一點曾屬於謝明璃的殘念,卻忽然微微一動,像風中微燭搖曳了一下。
電光火石之間,那道被撕裂的魂識深處,有個聲音彷彿從極深遠處響起:
“楚寧,你說過三年必歸。”
楚寧雙目緩緩睜開,血絲爬滿眼眸。
他看著那如裂鏡般的魂輪,咬牙低聲喃喃:
“不,我不是囚徒……”
“我是誓者。”
“我不信這些魂無法歸一,我不信我走到這一步,只是雷的奴隸。”
他緩緩站起,渾身如鐵,背脊筆直,血從脣邊滑落,卻滴水不洇。
魂輪雖裂,卻未碎。
識海雖亂,意志如山。
他要讓這魂雷,從今往後,不再彼此撕裂。
不再依附舊術。
不再借自他人。
——只從他心中生,隨他意而轉。
“我要你們合。”
楚寧一字一頓地說,魂識鼓盪,魂輪旋起,九道雷紋如環般閃耀。
五魂雷獸齊聲咆哮,雷意頓時傾天而下。
金烏怒嘯,陽焰焚空;玄蛇盤旋雷環,欲將輪軸噬斷;雪狐伏地,魂紋結霜;魘虎驚雷轟心;魂獅怒吼,以守護之勢鎮壓雷潮。
楚寧站於魂輪中央,口中吐出:“雷霆合一!”
霎時間,五種雷魂強行被他以“雷意之印”封入魂核,魂輪震盪劇烈如欲裂開。
雷起魂溢,魂亂雷噬。
“轟!!!”
識海炸響,他神魂彷彿被五道雷從不同方向拉扯,筋骨俱碎、五臟如焚,整個人在識海中彷彿化作千片魂渣,隨風亂舞。
一瞬之內,他意識陡然渙散,體內五魂如脫籠之獸,雷輪裂開七痕。
“咳!”
現實中他猛吐鮮血,雷息紊亂,面色如紙。
楚寧盤膝而坐,身如磐石,雷意在識海中急速旋轉。
他試圖以神識強行攝五魂入輪,但剛一引動,金烏怒焰先爆,雪狐反噬其尾,玄蛇長嘯、魘虎狂撞、魂獅奮吼,五魂互噬,一瞬間雷意如狂潮衝擊魂輪。
“嗡——!”
他身體猛地一震,脊椎如斷線雷索震顫,一股撕裂感從魂核衝到眉心,彷彿有一頭雷獸從身體裡橫穿而過。
他的指節陡然繃緊,甲蓋開裂,血絲從縫隙中滲出。
雷息順著毛孔涌出,蒸騰成絲,宛如熱鐵炙身。
喉頭一甜,他猛然低頭咳血,那血呈墨黑色,帶著焦雷殘息,落地即化,騰起輕煙一縷。
他咬緊牙關,眼眸微紅:“還未成勢,便幾欲殺我……這是我自己的魂?”
就在此時,一道冷然嗓音於識海響起。
“你連魂都不穩,還妄談創造功法?”
聲音沉而遠,卻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
楚寧擡首,淡道:
“吞淵。”
那道影子緩緩在他識海中浮現,身形模糊,雙目如淵。
吞淵的聲音如同幽古山中迴響:
“你在強合五魂,以力壓魂。這樣只會走火入魔。”
楚寧冷聲:
“若不強合,何以創法?”
吞淵嗤笑,聲音在魂海上空滾動,如雷非雷,直擊神識:
“你連功法的‘理’,都還未弄明白。”
楚寧皺了皺眉,五魂雷意緩緩收斂。他靜坐魂輪中央,手指微動,盤膝而思,語氣卻依舊平靜:
“那你說,什麼是理?”
吞淵卻並未立刻回答,而是緩緩反問:
“你可知,這世間功法,共有幾階?”
楚寧閉上眼,語聲淡然如風:“天、地、玄、黃。”
“那你知,功法之評,不止在‘術’?”
楚寧眉微挑,眼神微動,但並未出聲。
吞淵語氣轉冷,帶著一絲古老的傳承者之威嚴:
“功法有四本:勢、術、心、理。”
“‘勢’者,天地自然之動,陰陽運轉、四象更替,是大勢之根;”
“‘術’者,技法之形,可借勢發力、應敵制勝;”
“‘心’者,修者自身執念之所向,魂種之本色,意志所錨;”
“‘理’者——最難,最深,卻是根本。”
他一字一頓:
“‘理’是天地之因果,是你之魂,與此身五行、筋骨、識海之間的內因交合與外因順勢。”
“換句話說,理,就是大道。”
楚寧眼神漸凝,肩背不自覺挺直幾分。
魂輪下的雷息隱約翻涌,卻不再是躁動,而是某種本能的迴應。
吞淵冷聲追問:
“你之前所用那一式‘五雷天心訣’,看似狂猛,其實不過是借術、借勢之流,雷雖狂,魂卻不歸。你不過是以外物之法,硬撐內識之體,違理而行。”
楚寧沉默良久,拇指摩挲膝側,低聲:
“我……以爲那已是最強。”
吞淵的語氣第一次透出一絲失望:
“你以爲魂輪在手,雷意自順?那你可曾問過——魂,願爲雷嗎?”
這句話落下,楚寧如遭雷擊,猛然睜眼。
五魂微震,識海風雷同時翻涌,他胸口一沉,似被一隻無形之手按住心脈。
他張口欲言,卻一時無語。
吞淵沒有放緩,繼續冷冷說道:
“這世間多少武者,窮其一生不過初窺其術。有人借天材,有人走魂契,有人封念鑄圖——都不過是手段。”
“而你,明明已有魂輪、五魂雷影,卻執意‘合之爲一’,不問它們爲何不順,不問它們所欲爲何。”
“你不是在合魂,你是在馴魂。”
楚寧神情一僵,指節用力到泛白。他想反駁,卻忽覺喉間發澀。
他忽地低聲問:
“那你要我如何?是你教我魂輪,如今卻說我不問‘理’?”
吞淵淡然:“你確實合成了術,卻未問心,未探理。就像拿著五把利刃拼成一柄戰戟,卻不知道它根本承不承重,握不握得穩。”
“你若真想創出‘屬於你自己’的功法,就該先問清楚:你和你自己的魂,到底是什麼關係。”
楚寧長長吐出一口氣,眼中光影漸暗,眉間卻一絲絲緩緩舒展。
他靜了數息,緩聲道:
“那……從哪開始?”
吞淵的語氣終於柔和幾分,帶著一絲認同與期待:
“從尊重魂性,理解天地開始。”
“別再妄圖以暴力融合萬象。功法不是‘勝敵之技’,是你‘如何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
“這世間功法,雖分天、地、玄、黃四階,但真正決定它根本的,是四基之重:勢、術、心、理。”
他頓了頓:
“天階者,可改天命;
地階者,可鎮一域;
玄階者,立宗傳世;
黃階者,不過習氣搏力。”
“而你,若真想踏入‘造法者’之列,須從最根本的四基入手——魂、雷、五行、識。”
“明白它們之間的因果關係與相生相剋,才能真正踏出你的‘理’。”
楚寧低頭,指腹在地面輕輕摩挲,像在描一道無形的圖。
“魂、雷、五行……識。”
他輕聲重複,眉心一點點沉斂,眼神卻愈發澄明。
識海無風,卻生雷音。
他忽然問了一句:
“雷從我出,卻不聽我令;魂居我心,卻擾我神……”
“我以爲自己駕馭它們,可會不會……我不過是它們的容器?”
“它們是我‘借來’的雷魂,還是……我自己,其實早已被它們引著走?”
那一刻,他第一次,對“自己”提出了質疑。
不是力量夠不夠。
而是:我是主,還是器?
一念生,一念轉。
魂輪之內,風色驟變。
他尚未來得及撤念,整片識海竟劇烈波動,五道雷魂陡然現形——不再是雷光雷影,而是實體之獸,踏於雷紋之上,目光皆凝視著他。
那一刻,楚寧彷彿墜入自己的審判庭。
金烏雷,焚天翼展,雙瞳如燃,怒意如潮;
玄蛇雷,通體黯紅,吐息腥寒,一眼便能勾起人最深的怨憤;
雪狐雷,冰眸幽冷,神情疏離,靜立不語;
魘虎雷,隱在黑霧中,只露半目,咆哮不出卻震魂;
魂獅雷,獨自蹲坐魂輪之心,眸光沉沉,卻不發一語。
楚寧站在它們中央,魂輪之下、雷痕之中,冷冷看著。
他不是第一次面對它們,但這是他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看清”它們。
那五道雷魂並非他之外的存在,不是外來之雷,不是借力之獸,而是他自己撕裂出的五個片段,是“他”,但又不是完整的“他”。
他低聲問了一句:
“你們……何以不合?”
天頂雷鳴翻滾,無人應答,只有五道魂影靜靜佇立。
忽而,金烏雷仰頭而嘯,眼瞳中映出天火:
“你讓我們並肩,卻從未認同我們的存在。”
“你只要我們的力,卻厭我們的性。”
他言罷,雷焰四起,映出一片燃燒的城牆,那是三年前的長城之戰。
楚寧立於殘垣之上,遍體浴血,魂兵皆退,他獨自一人衝入獸潮,將魂雷燃到極致,喚出天火雷靈,以一人之力,斬碎厲無咎。
血染殘陽,天焰如旗。
那是他最狂烈的怒,卻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無聲地吶喊。
那一刻,他知金烏之火,是他的憤怒、也是他對“存在”的證明。
玄蛇雷冷笑出聲,身形一扭,魂影化作一條盤旋在祭壇前的赤蛇,身披血印。
“你怕我的怨。”
“可若沒有我,你又如何撐過那場荒謬的審判?”
那畫面浮現:
他剛入奔雷武館是,他被武館周教習污爲傷害同門的罪人,他跪於地牢臺階之下,任雷雨澆身,不言不語。
夜中神識震動,他在無聲之中,將寫有“雷”字的衣袍焚於冷火雷中。
他那一夜未眠。
玄蛇雷,是那份“忍”,也是那份“怨”。
他恨權、恨命、也恨自己無能——那種毒性,不靠著玄蛇的怨念,他熬不過來。
魘虎雷的聲音輕得像風中流沙,低沉地從識海角落涌來:
“你喚我爲‘恐’。”
“卻不知,我是你每一次抉擇前,那一絲遲疑的本能,是你不敢言說的‘不確定’。”
識海深處,浮現他曾在青璃屍首前的猶豫。
那一刻,若他快一步出手,青璃未必會死。
但他遲了一瞬。
不是因爲能力,而是因爲在動手之前,他看到了血手背後隱藏的更多冤魂。
那一瞬,他害怕自己若出手,自己連同青璃會一起死。
他在賭,也在怕。
魘虎,是他最不願承認的一魂——他可以憤怒、可以傷感、可以執念,但他不能允許自己“恐懼”。
可恐懼,一直都在。
雪狐雷不語,只幽幽看他一眼,那眼神彷彿從雪地之下擡起,裹著三分冷意,七分哀意。
“我從不吵鬧。”
“你卻總將我藏起。”
“你不願承認你也會痛,也會恨青璃之死。”
畫面如冰花墜落。
青璃那一日斷氣時,魂火仍在指間螢螢未散。
他抱著她的屍體,跪於雪地,什麼都沒說。
只是把她的狐首吊墜系在自己脖頸之上,再沒提過她一字。
雪狐,就是他藏起的那口“哭”。
他對青璃的痛不是愧,也不是恨,是“不能接受”她真的已經不在。
所以,他不說、不提、不讓它顯露,卻讓它冷冷地蹲伏在自己心脈邊緣,如一隻從不叫喚的魂狐,靜靜咬著他一部分的柔軟。
魂獅雷緩緩起身,背脊如山,雷息沉穩如鐘鳴。
它沒有控訴,也沒有怒吼,只看著他,一字一頓:
“我們,是你。”
畫面緩緩沉入心底。
那是一次村莊被襲,他路過時,本可無視,卻在看到一個老婦奮不顧身保護自己的孫子時出手。
他當時並無情緒波動,只是在一剎那間——動了“守”的念頭。
魂獅,是那個“守住”,卻無人知曉的念。
是那個“所有人都不配你守,但你仍然守”的意志。
楚寧神識震盪,五雷環繞,他站在中央,終於明白。
他從未與這些自己和解。
金烏,是他不肯承認的“我必須有人看見”;
玄蛇,是他不肯示人的“我怨命不公”;
魘虎,是他最羞恥的“我害怕失敗”;
雪狐,是他最軟弱的“我曾經疼過”;
魂獅,是他最沉默的“我渴望有人不需要我出手”。
他強行駕馭五魂,如將五馬套一車,卻不給它們方向,亦不給它們歸宿。
他不是在修煉雷魂,而是在利用它們。
他不是融合,而是壓制。
這不是修行,是分裂的僞裝。
而此刻的他,終於第一次不再問:
“你們是誰?”
而是低聲道:
“……我是你們。”
而識海中,雷海翻涌。
就在此刻,吞淵的聲音如同一道定海神針,在他識海深處響起:
“你雖有五魂,但它們非五行。”
“雷魂雖強,但若無‘五行爲律’,終究亂而不成。”
楚寧強撐魂識,看向虛空中的吞淵:
“你什麼意思……五魂與五行……有什麼關係?”
吞淵緩緩說道:
“你如今之魂,只是雷獸之形,性格之投。情緒可供雷現,但情緒不可爲根。”
“五行,是天地之理。若你要將五魂真正歸一,必須以五行之序,爲它們定位。”
楚寧喃喃:
“五行……定位……”
吞淵一指魂輪之圖,道:
“聽好了——
金雷破甲,不屈如刃;
木雷生根,綿延如春;
水雷潛行,靜若藏鋒;
火雷焚野,怒而不歇;
土雷封鎮,厚重如誓。”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按五行歸序,以魂入位,方可化亂爲和。”
楚寧聽罷,默然良久,心頭忽如撥雲見日。
他從未真正將五魂視爲“體系”,他只是把它們當作五個方向,而不是一個整體。
“雷,是流轉之力;魂,是意志之源;五行,是天地之道。”
“若雷魂得序,道,或可成矣。”
他緩緩閉上雙眼,輕聲吐出一句:
“再來一次。”
識海重啓。
天頂雷息尚未平息,層雲沉壓如碑,雷音低鳴如心念未歇。魂輪之下,雷紋九轉,卻不成環。
楚寧盤膝靜坐,眉宇間隱有雷光浮現。神識如一縷清絲,緩緩沉入輪海深處。
他輕聲念出吞淵所授五言:
“金破、木生、水潛、火焚、土鎮。”
聲音不大,卻仿若五道雷柱直落識海。
五魂雷影再次浮現於魂輪之上,但這一次,它們不再互相咆哮、怒意交纏,而是靜靜佇立,彷彿聽候一場抉擇,一句道別,或一次真正的召喚。
楚寧未以雷壓逼合,也不再用神識鎮服。他沒有說“服從”,只說:
“歸位。”
——其一·金魂入西。
他第一個走向的,是金烏雷。
它依舊在高空熾燃,羽翼如爍日,雙眸金焰騰騰,宛如一面燃燒的旗幟,在長空獵獵作響。
楚寧仰望它,目光無懼,卻有柔:
“你是怒,是我在長城上日夜血戰的執念。”
“你是光,也是焰。你讓我殺敵千里,卻也曾燒我心魂。”
“怒若無鋒,終將焚我。如今,我請你,斬外敵,不斬我。”
楚寧邁步上前,不是牽引,而是迎向金烏雷那熾烈燃燒的光焰。
他沒有伸手,而是敞開胸膛,腳踏雷光,直面那如戰旗般烈烈升騰的魂影。
烈焰撲面,灼痛入骨。
金烏雷彷彿在試問他:你還敢揹負我嗎?
他低聲應道:
“你不退,我便不退。”
金焰頓時震鳴一聲,如戰鼓迴響。
在他不躲不避、不懼不閃的目光下,金烏雷盤旋而下,驟然轟入魂輪西位。
霎時,雷輪西紋亮起,如金曜初升,怒焰之痕橫貫西側,形如斷戟,隱現一面殘破戰旗,其上二字:
“不退。”
怒意不再狂亂,而是鑄魂成鋒。
那一刻,他的靈識彷彿置身戰場之爐,魂意化鋼,被烈火再鍛爲刃。
——其二·木魂入東。
楚寧轉身,望向雪狐雷。
它依舊不語,安靜地伏在雷雲下,魂體如寒雪初霽,冷意滲骨卻不拒人。
楚寧輕聲道:
“你是傷,是我來不及說出的那聲‘對不起’。”
“你是青璃死後的雪,是我不肯哭出的那滴淚。”
“傷之道,不該是裂痕,而該是——新生的種子。”
“你爲木,居東位,主延,主生。”
楚寧沒有去引動雪狐雷。
他只是站在那兒,望著那抹如雪的魂影。
沉默良久,雪狐雷彷彿感應到什麼,自己緩緩立起,眼中似有淚光,卻未落。
然後,它輕輕一躍,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宛若晨霜初融、春雨入土,自發落入魂輪東側。
東紋隨之亮起,枝生葉,葉覆雪,雷光如蔓,綿延不絕。
狐影盤伏枝頭,靜靜望向西側金雷所在,雷紋之上,竟自成一座虛影之橋。
連接過往與未來,傷痕與癒合。
那一刻,楚寧心口微熱,像是冰封的某處被悄然點亮。
——其三·水魂入北。
下一位,是魘虎。
它依舊盤於陰影之中,四肢伏地,眸中映著虛空深淵。那不是惡,而是隱忍的“可能性”。
楚寧輕聲道:
“你是恐。你提醒我,慎重;讓我不盲衝。”
“你不該藏於暗角。你是夜行之眼,是未雨之傘。”
“我不再視你爲恥,而以你爲師。”魘虎雷靜伏魂輪北側,重霧環繞,仿若一處深不見底的魂淵。
它未動。
楚寧卻主動邁步,走入那片魂影所籠的黑霧中。
寒意襲體,恐懼如針,每靠近一步,他便感受到識海中那種“未知”本能的顫抖。
魘虎的低吼如來自另一個世界,冷峻而剋制。
他卻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在魘虎面前,靜靜說道:
“我怕過,但我也記得……恐懼讓我回頭,避免誤入絕地。”
“你該在此鎮守,不該再被我藏起。”
下一瞬,魘虎雷輕嘯,踏出黑霧,低伏入北輪。
魂輪北紋波動如寒潭映月,深不見底,靜若深流。
黑影潛於水中,不現其形,卻感其意。
魂臺下沉,魂輪之基終於穩固。
——其四·火魂入南。
玄蛇雷盤踞心輪,一身赤鱗,雙瞳如血,纏繞著執念與怨火。
它未動,卻彷彿一直在等一句話。
楚寧走上前,緩緩伸出手,輕撫其角:
“我曾厭你。但我明白——沒有你,我撐不過那段日子。”
“你是我咬牙活下去的毒,也是我不讓父仇被忘的刺。”
“怨,不該是瘋火。它該是火種,焚盡舊惡,照亮前路。”
“你爲火,居南位,主焚,主化。”
玄蛇雷懸於半空,身軀蜿蜒,怒意纏繞,火光翻騰,卻始終不肯靠近魂輪。
它在拒絕。
楚寧沒有強迫,他只是伸出手,掌心緩緩運轉魂力,將自身最深處的那一縷怨火調出,與玄蛇的雷焰相引。
那一刻,他以自己的火,點燃了它的焰。
兩焰交融,雷火暴漲,卻無狂暴破壞之意。
他低聲道:
“我不再厭你。”
“我願與你一同燃燒,但不爲仇,而爲路。”
玄蛇雷發出一聲沉吟般的低吼,長尾盤轉,自焚焰之中緩緩盤入魂輪南位。
雷紋南側隨之亮起,如赤龍遊走,焰光蜿蜒,熱烈卻不癲狂。
靈識深處,他看到一幅熟悉的畫面。
年幼時,父親彎腰爲他斫木築臺的身影,沉默而堅定。
火意中,那份沉靜如初燃,燃的不是恨,是傳承。
——其五·土魂入中。
最後,他來到魂獅面前。
它依舊伏在中心,從未咆哮、從未動怒,只是沉沉看他,眼神像遙遠星辰。
楚寧站定,鄭重地說:
“你是念,是我想守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份願。”
“不是執著,而是信守。”
“念不是弱,它是最強的盾,鎮我心、護我人。”
“你爲土,居中,主載,主守。”
楚寧最後望向魂獅。
它一直未動。
沒有咆哮、沒有雷意、沒有任何抗拒,就那樣靜靜地守在魂核之上,如山,如碑,如一尊守誓不動的古魂。
他沒有走過去,也沒有發出指令。
只是輕輕合掌於胸前,低聲喚了一句:
“念,歸位。”
話音一落,魂獅緩緩起身,四足穩步踏入魂輪中心,無需雷動、無需光耀。
一瞬之間。
九紋齊震,魂輪中心轟鳴如鍾。
一道磅礴如山的虛影轟然自輪中拔地而起,直貫魂圖之頂。其形如鎮,如碑,亦如誓。
其下銘紋交錯,魂光如暮鍾沉響,天地爲之一靜。
楚寧魂識震盪,一句古老的聲音彷彿在心中迴響:
“無誓不立;無念不雷。”
五魂歸位,五行分列。
魂輪驟然光耀,雷光不耀目,卻沉凝如星。
五色雷息依序環轉,彼此不再衝突,而是銜接如鏈,層層呼應,互生互補,宛如命脈鼓動。
楚寧緩緩睜眼,雷意不動,魂意卻如潮涌入心湖。
這一刻,他第一次明白:
他不是“駕馭”五魂。
他是在“邀請”五魂,成爲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識海中,魂輪靜轉,五雷定位,其上九紋逐一亮起,宛如星辰列陣,浮映穹頂。
楚寧席地而坐,雙掌緩緩合於膝前。
腦海中,每一道魂息都開始自發律動,不再排斥、不再掙扎,而是依循著某種更高層次的規則——相生而行,順理而動。
那一刻,他意識浮現一個清晰畫面:
魂輪爲盤,五魂爲軸,雷紋爲道,九轉歸心。
他閉目內視,五行雷魂如天星運轉,一幅完整圖案於魂海之中凝聚。
——魂輪圖。
它未曾存在於天地典籍,也不由任何宗門秘法成就。
是他一人,五魂之力、五行之序、九紋之意,共築而成。
不是承襲,是創造。
楚寧緩緩睜眼,雷光自瞳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脫力的蒼白。
他額間冷汗滴落,沿著鼻樑垂下,砸在膝蓋之上,霎時“嗞”地一聲,雷息從汗水中溢出,電光細細炸開。
他的胸口急劇起伏,彷彿剛走完一場跨越萬里的山路,身體疲憊到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
丹田中雷息鼓盪,雖未再暴走,卻也尚未與肉身徹底契合。
他伸出手,手指微顫——不是因害怕,而是因爲五魂雖歸,但“魂雷化體”尚未完全完成,雷之性、魂之願尚在撞擊肉身本源。
他苦笑一聲:
“功法……成了。”
雷不再如過境之火,而像某種應願而生的力量。
它們等待他的念起,順他之意而動,而不是從他之“命”而出。
“我以前問過:雷爲何來?”
“現在我知——雷,不是從天上落下,是從我心裡升起。”
他第一次將魂識、情緒、五行、雷意與“目標”統一成一式。
就在這一刻,一道深邃而幽遠的聲音,在識海上方緩緩響起。
“很好。”
是吞淵的聲音。
“你現在的功法,有你魂識所控,有你性格所載,有你生死經歷爲紋,有你雷願爲心。”
“第一次自創功法就有這樣的成績,著實不錯。”
楚寧微微擡眸,面色沉靜,未言感謝,也未顯狂喜。
吞淵繼續道:
“但……”
“你如今之雷,仍因‘人’而起,因‘她’而動。”
“這是你的誓,也是你道之不穩。”
楚寧沒有否認。他閉眼片刻,雷息隨之沉息。
“我知道。”
“但若沒有她……這‘道’,我未必能走到今日。”
“她是我身後的人,也是我往前走的因。”
“道需清,念亦可深。若連自己爲何而走都不明,我再強一分,便是虛妄。”
吞淵沉默良久,最終道:
“那便走下去。別折。”
楚寧微微頷首,未再言語。
吞淵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罕見地帶了一絲凝重:
“你現在的功法,已可稱‘地階高級’。若雷意進一步內斂、魂圖九合,或可窺‘天階’之門。”
楚寧未迴應,他神情極靜,魂識如海,雷輪如星環,五魂如座,將他守於最中央。
“但這,還不是終點。”
他低聲一語,望向魂核正心,那裡,還有一片未曾觸碰的“空白”。
他知道,那將是他真正的“雷”。
——非金、非木、非水、非火、非土。
——是誓,是願,是心輪不息,是應劫之意的極致化身。
“功法未試,無謂高低。”
吞淵的聲音,自魂海穹頂緩緩降下,聲如雷非雷,意如道非道,帶著某種來自上古魂識的威嚴與評斷。
話音落地,識海震盪,一道無形法印從天而降,如道鍾輕撞,響徹九紋魂輪。
楚寧眉頭一皺,尚未來得及迴應,便感神識猛地一沉,彷彿被什麼力量驟然拖入了更深層次的魂域。
周遭雷息瞬間凝固,景物如紙面褪色般剝落破碎。
下一刻,天地化作灰白,萬物皆空,識海幻化爲一方浩闊戰場。塵沙滾滾,殘旗獵獵,空氣中浮動著古老的殺意與雷意交織的餘波。
而那戰場之形,楚寧並不陌生——正是前幾日他獨戰宗門、世家的舊地。
只是這一次,他不是被動憶起,而是“被選入”此地。
吞淵的聲音再度響起,平靜而森然:
“功成於心,但法成於戰。”
“你所創之式,是否真可‘應雷而劫’,由此一役定奪。”
風雷山。
崖壁高聳,碎石斷層尚在,雷雲翻滾如當日之戰。
三道敵影立於山巔,皆披鎮武之甲,氣息磅礴,正是當日攔他去路的三名宗門長老。
“識海投影?”楚寧目光微凝,卻未驚。
吞淵淡道:“非複製幻象,而是由你心念中‘過往敵意’凝出一切殺招、佈陣、魂壓、反應,皆與你所記無二。”
“你若以今之道,不能勝昔之敵,那這‘新法’,便是虛術。”
楚寧不語,五指微張,魂輪展開於識海之上,雷意內旋,九紋輪動。
三名敵影齊動,一人執槍雷奔,一人御符破空,一人陣紋封鎖。
楚寧未再如當日,以魂輪迎戰。
他輕喝一聲:“金破。”
金烏雷現,自西位破空而出,雷刃如鳴,魂槍之敵尚未近身,魂海已如金雷鑄鐵,被強震當場斬落。
“火生。”玄蛇雷涌,符道者以火符爲主,原可壓制尋常魂修,但此刻火雷異化,愈燒愈生,竟以火焚火,直透其魂臺。
第三人佈陣鎖魂,雪狐雷應聲現身——不戰、不衝,化入陣紋之中,似霜滲水,冰封魂陣。
楚寧五指齊張,輪轉一週:
“五雷生轉,應劫而擊!”
雷環於虛空中綻開,五色雷意成弧,每一道皆不相撞、不相溢,而是順勢引爆,層層迭加。
一式過後,風雷山之敵影盡碎。識海隨即轉場,江臨渡幻境顯現。
江霧翻卷,舊日幻象再臨。
木橋再現,魂石鎮壓,橋底四魂修如影蛇潛水,溺魂陣浮現於水下,殺意無聲。
若是舊日之楚寧,唯有一法:破雷直落、水汽蒸騰,以絕殺絕破之勢斬陣先機。
可如今,他只站在橋邊,閉眼半息,輕喚:
“水,潛;土,鎮。”
魘虎雷微現於橋面之下,一聲低吼,雷痕如魚鱗隱入水脈之中。
魂修感應水勢反轉,尚未覺醒之際,魂獅雷自正中落下,鎮鎖水魂,如大山壓江。
“……這不是破陣。”吞淵目露異光,“這是以勢改局。”
楚寧未答,橋斷前而不塌,魂修盡潰,無聲而敗。
下一戰,夢陣。
觀禮臺香菸如霧,琴陣緩緩啓動,女修朱衣起舞,環環繞魂。
三天前,他曾破陣如斬絲,將琴斷人倒。
如今,他未拔雷。
“木爲情,水爲念。”
雪狐與魘虎共現,一者引心之靜,一者鎮念之動。
夢陣未成,便因五行魂息互補,自動崩潰。
女修魂識俱裂,不傷其身,卻終身不敢入陣再起。
楚寧站於夢臺中央,緩緩吐息。
這不是斬敵,這是“渡敵”。
雷不動殺,而動“解”。
雷輪之上,五行漸穩,楚寧終於真正體悟到:
“雷,不只是用來擊碎——”
“它是天地與人心之間的一種應答。”
“當你斬盡殺意之時,雷可以爲刀。”
“而當你執念已圓,雷也可以爲橋。”
魂輪歸位,識海沉寂。
雷不復亂動,五魂不再轟鳴,而是如同山中老虎,風中落葉,水中行舟,皆歸於一股無形的律動。
楚寧靜靜地站在魂輪中央。雷環於身,五色流轉,九紋不息。
他像一座島,而雷與魂,是圍繞他的潮汐。
吞淵從虛空中浮現,他凝望魂輪許久,第一次,語氣中多出一絲贊意:
“此輪,已可成法。”
“你以五魂爲體,五行爲序,魂念爲引,雷勢爲法——勢術心理,四合於一。自創之功,已得其三。”
他袖袍輕揮,一面古老殘碑顯現於楚寧識海之上,碑上銘文隱約,可見“功法階序印鑑”四字。
吞淵負手:
“若你魂輪再聚、吞衆魂入雷,或可入神階之門。”
他頓了頓,低聲又道:
“此功所用五魂,皆源於你一生之執,根骨無可複製。”
“非你之魂,不可修習。”
楚寧沉聲道:
“那就叫——雷輪心訣·應劫轉。”
“應雷於心,轉願爲道。”
吞淵道:“此法可傳?”
楚寧搖頭:“不可。”
“我以五魂證雷,道在我心,不可傳於他人。”
吞淵點頭:“你終於知道,什麼是‘自己的功法’了。”
楚寧緩緩呼出一口氣,聲音極輕,卻彷彿帶走了體內最後一絲翻涌不安的雷息。
識海歸於寂靜,魂輪徐徐旋轉,五行安座,雷意自中心緩緩沉澱。
九道魂脈宛如星河回潮,從四極歸於一源,在他體內悄然合流,如同心跳與呼吸之間的暗涌,安定而綿長。
——雷,從此有了“家”。
這份歸屬,並不轟然震世,也不震耳欲聾,而是像某種自我認知的錨點,在魂識深處靜靜落定。
下一刻,識海漸散,外界的光與聲緩緩迴歸。他聽到了風穿松枝的低鳴,也感受到山間霧氣貼上皮膚的微涼。
他睜開眼。
右瞳中不再有灼人的雷光,只有一片深沉如夜的靜意。
那一瞬間,他並未運轉魂力,也未催動雷息,但腳下的山石卻悄然寸寸龜裂,宛如整座大地在他醒來的剎那,爲他讓開了一步。
他緩緩起身,脊背筆直,動作不疾不徐。
空氣本能般避讓,在他行經處漾起一道道微不可察的漣漪。
呼吸之間,他終於與天地徹底契合,不再有雷壓如潮的躁亂,也不再有體魄與魂意之間的錯位與撕扯。
殘霞低垂,山風徐來。
他立於峰頂崖前,松林翻卷如濤,腳下雲霧在崖壁間緩緩升騰。
他緩步前行,腳步如山川脈絡般自崖頂延伸,每一步都沉穩如脈動,與天地相契,不再如過往那般雷息紛飛,卻更添一種深沉的壓迫感。
目光越過重重雲海,穿越千里高空,直指西方。
風過鬆林,枝葉低鳴。
他的眼神卻如霜刃鑿雪,又如古鏡沉水——清澈、銳利、不可動搖。
他魂識之中早已刻下了那個方向,那裡是謝明璃被囚的地方,是她魂念將盡之地。
他緩緩伸手,按在心口。
那顆貼身藏於衣中的魂玉,早已沉寂多日,如冰封幽谷的一粒冷焰,久未有半分迴應。
可就在此刻,他心神陡然一震。
魂玉深處,傳來一縷極其微弱的波動。那波動輕得幾乎不可察,像殘燈將熄時最後一縷餘火,在極深、極黑的空間中微微顫動。
那不是語言,也不是魂識傳音。
是念。
是從生死邊界掙扎而出的微光,是一個即將崩散的靈魂,在徹底湮滅之前,傾盡殘存的一線意識,在黑暗中朝他回首一眼。
不是呼救,而是喚名。
“楚……寧……”
這兩個字,破碎、虛弱,卻穿透了魂識所有的防線,如刀劃心海。
那一刻,楚寧幾乎無法呼吸。
那不是尋常的感應。
那是一種“魂要散了”的徵兆。
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神識正在碎裂,若再遲一步,這世間將再無迴應他的那人。
不是困,不是囚,不是昏迷,而是——生死一線。
他背脊瞬間繃緊,識海巨震,五魂齊鳴。
一念定決。
他明白了,此刻已不容再藏、不容再迂迴。
任何一分拖延、任何一次繞路,帶來的都不是“更穩”,而是“來不及”。
若想救她,就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雷聲,撕開京城這片烏雲。
剎那間,雷輪悄然自發運轉,五雷穩固未動,但魂核深處卻緩緩浮現出一道模糊而清晰的意志痕跡——第六雷。
它未入五行,未成雷形,也無雷意之壓,彷彿只是一個念,一個自魂輪深處悄然升起的、被他藏在心底最柔軟之處的執意。
雷不動,心先鳴。
他沒有說話,但脊背已在無聲間繃緊,整個人如弓弦蓄勢,雷息雖未外泄,天地卻在潛伏震顫。
天空無雷,天邊卻已浮現出一抹晦暗的雲線,像是雷霆的影子在空中悄悄睜眼。
山中鳥獸驚伏,林濤驟止,風聲彷彿也被壓碎,靜得只剩下他胸腔裡的那顆心在重重跳動。
她在等我。
而我,已不能再遲。
識海中,第六雷漸現,如雷而無聲,宛若星火之光,未生於力,不煉於術,卻因“執念”而凝。
那是誓雷。
不源於憤怒,不由戰意,不因悲傷,也非血脈覺醒。
——它是迴應,是信,是誓。
誓,不爲天下蒼生,不爲天道因果,只爲迴應一個人,在世界盡頭的呼喚。
“雷爲衆生可斬,唯一不可違者——是我心中之人。”
識海寂靜,五雷低鳴,第六雷如星火初燃,照徹魂輪深淵。
就在這片靜默中,吞淵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從未有過的低沉與審慎:
“你現在的雷……已無法藏匿。”
他頓了頓,語氣透出一絲罕見的感慨:
“那已不是魂術之術,也不是秘法之力。”
“它本身,便是你心意與天地共振後的結果。不是你在掌控雷,而是‘你自己’已成爲一種雷之因果。”
“此雷一起,天地皆應。你若行走世間,如燈入夜海,自帶光域。再試圖掩藏,只會徒添干擾。”
楚寧靜靜聽著,未言語。
但他感知到了,此刻的他,識海澄明如鏡,魂輪律動與外界天地律動幾近同步,行則風息讓路,坐則雷意自涌,甚至不需刻意運轉,天地便在順其道流動。
力量已不僅是“他擁有的”,而是“他成爲的”。
他終於明白。
不是他放棄了隱藏。
是他的存在,已經難以隱藏。
如黑夜中一束雷光,註定引人側目。
——既然如此。
那就讓他們,看見這道光,如何劈開雲霄。
他緩緩起身,目光掠去。
雷光未動,衣袍卻在山風中獵獵如旗,披風震盪如黑海翻涌。
他立於萬仞峰巔,天地如墨,整個人彷彿被雷意鑄成的利刃,尚未出鞘,寒意已刺透雲霄。
此刻的他,不再是六日前那個連戰疲憊、氣息紊亂的楚寧。
他,已是巔峰武者。
如今又,雷魂歸位,雷輪既成,五行雷序環轉如星軌。
不靠宗門,不依法寶,只憑己悟所創,煉出應劫轉之術,雷輪圖貫通識海魂核,堪稱獨步當世。
若說六日前他還需隱藏行蹤,避讓鉗制,擔心打草驚蛇。
那麼現在,他便要敲山震虎,震翻京華。
他不再拖延,也無須隱藏。
他走出的每一步,不是“趕路”,而是在宣告:
——楚寧,來了。
西風席捲雪山,風停鳥落,萬物俱寂。
烏雲從九霄之頂緩緩沉下,彷彿天穹聽見了他的意志,也爲之低頭。
雷息未顯,但風雷將起。
楚寧輕輕一擡手,按住心口,感受魂玉中那道將熄未滅的微弱念波,目光淡然而冷冽。
“前路若擋,我破其身。”
“若壓我之人,我斬其勢。”
“此去京城,不爲請命,不爲說理。”
“是奪人,是護誓。”
話音落處,楚寧一步踏出,雷光自足下轟然炸開。
整座山巔仿若被雷潮掀起,石屑飛濺、雲浪倒卷。
天地轟鳴中,他身影直衝九霄,玄袍翻飛,雷息如龍捲貫空,撕裂蒼穹,劈出一道橫貫西天的雷軌。
那一刻,天光失色,雲層如倒海一般,被震得層層翻涌,竟宛如天門轟然洞開,萬里雷雲在他面前讓道。
他沒有絲毫收斂。
雷魂全開,五行齊鳴。
雷輪浮現於身後,魂圖如星盤高懸九天,九道雷紋隨心而動,宛如天勢牽引,所至之處,風雪息,山河伏,萬靈避讓。
他以魂力凝步,腳踏虛空,每一步落下,天地皆應雷鳴。
雷音如鍾,傳響百里之外。
——這一行,不再掩藏。
是雷魂楚寧的高調出山;
是對京城權勢的當頭棒喝;
是對帝室黑手的反戈開局;
更是對她——那道微弱魂唸的迴應。
雷雲奔涌西行,一日千里。
所過之地,烏雲自裂,城鎮震驚,無數修者擡頭仰望,目睹那一道橫空而過的蒼雷軌跡,直通京華。
有人驚呼失聲:
“天神……下凡了!”
而他,在雷光之心,眼神如霜如火,低語如霆,傳遍萬里長空:
“爲她,我破宮門——”
“爲誓,我踏天京!”
“聽好了——我,楚寧,來了!!!”
雷音不歇,魂圖不散,蒼雷直落京畿上空,捲起九天驚雷,點燃天下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