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苦笑一下,聲音低了下去:
“可我如今壽元將盡,魂火殘缺……還瞎了一隻眼,斷了一條臂,是個半死不活的廢人。”
他轉頭看她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語氣裡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侷促:
“實在不能……耽誤你了。”
雷菁菁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輕輕撥了撥火堆。
火星濺起,映得她側臉微紅。
半晌,她才低聲開口,語調聽起來還是那麼平靜,卻透著一絲細微的彆扭與倔強:
“我本來是極反感這門婚約的。”
“還罵過我爹荒唐……哪有人拿孩子的婚事來賭一個未來的天下。”
她停了停,聲音忽然低了半分,像是怕被火光聽到:
“但既然……他都說出口了。”
“而你……也能走到這一步。”
她垂下眼眸,聲音像風一樣輕,卻不再躲閃:
“我也不是……不願遵守。”
楚寧怔住,握在膝頭的指節微微一緊。
火光微顫。
他們都沒再說話。
遠處沙海輕動,夜風又起,帶著一絲冷意。
但這一次,沒那麼冷了。
夜色未退,星臺雖息,其陣心餘息仍緩緩涌動。
楚寧立於原地,閉目凝神,魂輪微動。
忽然,他感到腳下有一股不屬於沙層的“魂息回涌”,像是從極深處傳來的一聲微弱呼吸。
他當即俯身,以雷魂印在沙面一劃,裂紋順勢蔓延,黃沙應勢滑落,露出一塊黑巖碑角。
雷菁菁望著那一角石痕,輕聲道:
“是鎖碑。混元上師親手立的。”
“可浮閣主陣,已在上層。他爲何要在沙下再封一道?”
楚寧沒有答。
他雙掌扣地,催動魂息,將整塊石碑從沙中拖出。
那是一方半人高的灰巖石碑,立於風蝕凹坑的盡頭,碑面光滑如鏡,彷彿常年被魂力沖刷,唯有背面佈滿極細的刻痕,密密麻麻,如蝕骨遺文。
不像是寫給世人的,更像是上師留給自己的魂記。
楚寧擡掌輕觸碑背的瞬間,一股冰冷的魂息猛地涌入指尖,像是某種古老記憶的觸鬚,瞬間纏住他的識海。
【……界鎖……非人爲鑄……非敵爲斬……】
魂息涌動,語意斷續,就像某個破碎的夢境正在重組。
【……其初源,乃……補天殘具。】
話音未落,楚寧瞳孔猛然一縮,眉心鎖印劇烈發燙。
識海之中,忽然“啵”的一聲,像有什麼從魂識深處被撕裂出來。
一段極短的、模糊的、非言語化的“意識畫面”猛然浮現:
——一道“東西”,站在風之外、界之下。它無面、無眼、無形,像是由黑霧與光噪交織而成的存在,卻又清晰到令心神潰散。
它沒有發出聲音,楚寧卻聽到了“它正在等待”。
等待什麼?
誰在等誰?
下一刻,那“影”緩緩偏過頭來。
楚寧幾乎是在一瞬間拔出了魂識。
“別動!”他厲聲制止正要靠近的雷菁菁,聲音壓得極低,額頭冷汗已經順頰滑落。
那“影”的凝視,哪怕沒有眼睛,依舊令他識海震盪,五感錯亂,如墜雷淵。
可碑文尚未讀完,魂息在他體內亂流,強行擠壓出下一段碎片信息:
【……彼岸已啓……裂於此地……魂圖之上,有界之下……】
【……若不封,來者……非人、非器、非念……】
楚寧只覺識海中有無數囈語炸響,如瘋人之言、如舊神夢魘,從魂識最深處一層層泛起,整個人幾乎站不穩。
他咬牙,死死運轉界鎖雷魂,一點一點將那混亂的信息排出體外。
碑文的最後一段,如溺水者掙扎時看見水面那道光:
【……問界下者,先問其心。此心不穩,萬靈當傾。】
就在這句話浮現的同時,那“模糊存在”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身影劇烈震盪,竟欲再次逼近楚寧的魂海。
楚寧猛地咬破舌尖,魂血噴涌,強行斷開與碑文的魂識鏈接。
“砰!”
他半跪在地,肩膀抽搐,手掌隱隱發顫。
碑背最後一行刻痕,在星輝映照下微微泛起血色:
【……此界非天賜,實爲囚籠。】
雷菁菁在不遠處停下,面色微變,正欲上前,楚寧已緩緩擡頭,聲音沙啞卻極冷:
“這道碑,不是警告。”
“是某人……在死前留下的一句‘懺悔’。”
……
風已停了三日,沙卻從未平靜。
楚寧立在瀚海最深的沙脊之巔,眼前是一處彷彿天地被掏空的巨大沙漩,形似一口無底的深井。
風心。
風心,不是風吹的中心,而是“魂壓的潮涌點”。
據殘碑記載,此處便是混元上師最後一次“鎖印魂痕”的所在。
——而這,也是整片浮閣之地真正的界縫源頭。
雷菁菁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眉心緊蹙,語氣罕見地壓低:
“你知不知道,你再往前一步,會進入什麼?”
楚寧沒有回頭,只淡淡一句:“我若不知道,就更該走進去。”
雷菁菁眼中閃過一抹怒色,忽而咬牙開口:
“那不是這界之內的東西。”
“浮閣將其稱爲‘彼岸投影’。而在浮閣設立之後,曾有三位封印守使嘗試靠近風心——”
“一個瘋了,終日囈語自稱‘活在未來’。”
“一個自焚魂源,自稱‘夢見整個界崩’。”
“還有一個,回來了,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魂圖呈現出……非人結構。”
她聲音冷靜卻急切:“這些,都記在魂典密頁,連閣主都不得翻閱。”
“你一旦進去,可能永遠無法回來。或者回來時……不再是你。”
楚寧聽著,忽而輕輕一笑,語氣出奇平和:
“那若真有‘彼岸’——”
他轉頭,望向她:
“你,敢不敢看?”
雷菁菁一震。
楚寧的眼中沒有狂熱,也沒有孤注一擲的悲壯,只有一種近乎冷靜到極致的清明與必然。
“這世上不是隻有‘出去’與‘留下’。”
“還有一種人,是必須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
他聲音沉穩,掌心那枚暗銀色魂鎖輕輕顫動,像是在迴應腳下那深不可測的風心迴響。
“浮閣告訴我什麼是傳承,界鎖告訴我什麼是代價,星臺告訴我我的命數。”
“但沒有誰,告訴過我——我們,到底從哪裡開始。”
雷菁菁望著他,神情動容,卻沒再插話。
楚寧緩緩擡手,輕輕握住雷菁菁的手腕。
掌心一縷雷息遊走指尖,在她手背凝出一道暗銀魂印,紋路細密如鎖,光芒極淡,卻滲入皮膚之下,彷彿一息即斷的命線。
“這枚魂印,與你氣機相連。”
“若三日後我未歸,它會自行破碎。那時,你再動手。”
他語氣不高,卻句句沉穩。 雷菁菁低頭看著手上的印痕,指尖微微一緊,卻終究沒說話。
楚寧收回手,緩緩閉上雙目,盤膝而坐,長吸一口氣。
魂息在他體內如潮倒涌,繼而一點點收束、壓縮,最終沉入心脈最深處,僅留一縷如線,貫穿五行魂圖。
他要將自己,調息至最穩定、最乾淨的那一線魂意之中,去面對那界下之門。
“我能做的準備,就這些了。”
“剩下的,得靠我自己。”
雷菁菁接過魂印,手指微顫,強行握緊。
他終於望向她,語氣忽然輕了:
“……謝了。”
她緩緩轉身,背影乾脆利落。
“我留在這裡替你守路。”
“你若三日不歸,我就破魂封陣,把你拉回來。”
她頓了頓,像要將千言萬語壓進一句最短的話裡:
“你若回來,記得告訴我。”
“彼岸是什麼顏色。”
楚寧本已轉身。
可在那一刻,他忽然又緩緩回頭,看了她一眼。
夜色之中,他的瞳孔如墨雷匯聚,映出雷菁菁立於風眼邊緣的身影。
她站在星光投下的界鎖之上,衣袂微動,魂息靜穩,像是一尊等風歸舟的雕像。
但就在那瞳光深處,忽然掠過一道模糊的雪白虛影。
不是雷菁菁。
卻又——極像她。
那虛影衣袍素白,髮絲在無風之中緩緩飄揚,立於她身後半步之處,雙目低垂,神情溫靜如雪。
一瞬即逝。
雷菁菁毫無所覺。
楚寧眼中光芒輕震,像是心底被什麼擊中,脣角卻只是輕輕一勾,“走了。”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
風息無聲,卻彷彿忽然察覺到了他的決意。
下一息,星軌微顫,界鎖之痕在他足下悄然裂開,露出一道幽深如淵的“風心”。
那不是入口,而像是一道被時光掀開的“縫”。
楚寧深吸一口氣,魂識內雷魂與界鎖印痕共鳴,他身影一動,踏入其上。
風,瞬間炸開。
他眼前的世界,開始解構。
一切熟悉的維度——上與下、左與右、晝與夜、熱與寒——統統失效。
他踏入的,不是一片空間,而是一場“存在方式”的崩解。
魂識瞬間被壓縮成一線,雷魂如被無限延展,在光與暗之間反覆撕裂;耳邊沒有風聲,卻有無數倒流的聲音在他腦海深處狂響——像是過去、未來與從未發生過的事同時在爭奪他。
“彼岸……”
那句來自雷菁菁的叮嚀,在他識海的最後一寸清明中低低迴蕩:
——彼岸,是什麼顏色?
他睜開眼。
世界,徹底改寫。
星輝炸裂成線,他的身影如一道雷光劃破夜空,在風眼中央的魂鎖裂痕中垂直墜落而下,被界鎖殘韻如渦旋封縛——吞沒。
風暴席捲。
整座沙海於一息之間劇烈震盪,星臺失色,魂陣崩鳴。
界鎖緩緩合攏,彷彿從未有人來過。
而這世上,再無他的氣息。
天上的星軌忽然炸裂成無數魂點,向沙眼墜落。
風眼的最深處,現出一道薄如絲線的界縫幽光。
他一步踏入。
魂識失衡,聲音、時間、光線全數崩塌。
下一剎,世界沉寂。
不是安靜,而是剝奪了一切聲音與意義的“寂”。
他睜開眼,便看到一片——無法描述的存在。
不是黑,不是白,不是任何一種色彩,而像是“色彩”這個概念本身在這裡被剝離、翻轉、重構。
他腳下沒有實體,四周的“空間”也並非由線條構成,而是由某種極其緩慢流動的“摺疊感”疊合而成——像是他每眨一次眼,周圍的結構就重新排列一遍。
時間沒有流動。
光沒有源頭。
而空氣……彷彿是用“記憶”織成的,每一口呼吸都帶來一段與他無關的陌生畫面。
然後,一道聲音,忽然響起。
那聲音古老、乾澀,彷彿從億萬年前的一塊枯骨裡被風吹出,又像是某段被遺棄太久的夢境忽然自廢墟中睜眼。
它沒有語調,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髮倒立的情緒。
既非憤怒,亦非喜悅,像是混雜著漫長等待後的審視、輕微的好奇,和深不見底的厭倦。
它慢慢開口,字字像重錘敲擊識海深處:
“終於……又有人來了。”
楚寧瞳孔微縮,魂識震顫的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這聲音,不是衝他說的。
而是說給無數個“來過又沒能走出去的人”聽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站著”、還是“漂浮”、還是“被懸掛”。
因爲此地沒有重力。
也沒有上與下。
他只是存在著——像一縷被撕開的魂絲,掛在一張無形的“存在之網”上,周遭的每一寸“空間”,都在輕微震盪,如某種巨獸的呼吸。
“楚寧。”
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它不再模糊,而是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沒有迴音,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壓,如界碑裂縫中流出的火焰,直灼識海。
他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舌頭像被剝離,喉嚨像不是自己的。
下一刻,四周浮現一道又一道人影。
他們面目模糊,卻披著殘破戰袍、囚鏈或魂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們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而是——來過這裡的魂。
一個白髮老者低垂著頭,手中捧著一枚破碎的魂鎖。他看了楚寧一眼,輕聲說:
“我曾來過。我只是想求一點時光,好寫完我那本沒講完的書。”
“我願答一切代價。我說了我不貪,我不爭,只求一點時間。”
“可它問我:‘若你不是你,你還願意寫嗎?’”
“我答不上來。”
他化作塵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