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師徒重逢
三人踏出光門的下一步,便彷彿被投擲進了一條沒有方向感的光柱之中。
上下不辨,四周無聲,唯有魂識在瞬息間被極限壓縮,像是被天地間最鋒利的一線規則切開,剝去了一切僞裝與庇護。
楚寧只覺腦海“轟”的一聲,魂海如海嘯掀翻,魂輪狂跳,連體內那枚魂鎖印痕都開始劇烈震顫,彷彿正在本能地抵禦一種“界外排異機制”。
界壓如錐。
他剛一擡頭,便聽見身側的楚雲發出一聲低哼。
魂息震盪如碎冰四散,她整個人在虛空中微微顫抖,彷彿每一寸魂識都被無形之手撕扯拖拽。
最可怖的是——她後頸那片蛛網狀灰斑,竟在界壓之下陡然浮起詭光,像是在與界膜本身發生某種不可名狀的“共振”,絲絲灰芒沿著她脊背蔓延,如死域之毒覺醒般,令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死死咬牙支撐。
而雷菁菁則幾乎瞬間半跪在界流之上,強行穩住氣息,七品魂息如被雷斬攔腰斷開,瞬間滑落至八品邊緣。
她額角冷汗直淌,脣色發白,卻依舊死死抓住身旁一縷極不穩定的界紋——那是一道雷息殘痕,本該引導魂流過境,她卻反向將其束於指尖,以自身雷魂相搏相牽。
她想借雷御壓——卻反被界雷反噬,識海一陣刺鳴,像有千絲雷線從她魂底拉扯,每一次震顫,都是在拔去她一點神志。
她沒有出聲,肩背卻僵挺如刃,身影在界壓中幾欲崩解,仍未退後半步。
而楚寧,他周身雷魂卻未亂,反而在這等壓力下沉靜如水。
五色雷魂各自鎮守魂海五極,雷息自發構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協調”,魂輪在震顫中反向澄明,一圈圈漣漪倒映著界鎖本源之力。
就在魂壓欲將楚雲及雷菁菁二人一併吞噬之際,魂鎖·權限第二階段自動激活。
那枚銀灰色印痕猛然綻放出一道極細銀芒,宛若光刃穿透界層,在三人周身撐起了一層半透明的緩衝結界。
雷魂之息自中緩緩流轉,將壓來的界力一寸寸折回,形成一處幽暗風暴中的微光庇護。
楚寧腳步未退,微側身,穩穩托住楚雲的脊背,又伸手扶住雷菁菁肩頭,將二人帶入這片唯一尚可呼吸的魂界縫隙中。
他低聲吐出一口氣,眼中雷光微斂:
“到了……準備好。”
下一剎,界門震盪,光幕如鏡驟然碎裂,魂息倒卷,如有某種久封的規則被生生撕裂。
一道無形之力,自魂鎖深處緩緩升騰,將三人托起,徑直捲入光海。
就在魂識穿越光門的那一瞬。
楚寧只覺自己體內魂輪驟震,混元煉氣法竟於魂海深處自行涌動,一股極古老的靈息隱隱浮現,似在迴應什麼。
而更讓他心中一震的,是在光幕臨碎之際,耳邊忽有一道極淡極遠的魂音一掠而過:
“……還真讓你走到了這一步。”
像是某個熟悉的聲音,又像是某段被遺忘的記憶。
他一時無法辨認,只來得及在心底輕聲一問:
“是……你嗎?”
魂識旋即徹底顛倒,意識一寸寸沉入那片由魂界法則重寫的領域中。
三人腳步落地時,已然置身於另一方天地。
那是一個被層層魂律織構的界域,一處由“秩序本身”鑄成的聖地。
天,是流動不息的魂息雲海,色澤如青金,又似晝非晝,波光瀲灩,未見日月星辰,卻有光從四方界壁中透出,彷彿整片天幕本就是一尊古老魂輪在緩緩運轉。
而那魂雲之中,隱約有魂光涌動,像星辰潮汐,又如某種界律規律運作的“呼吸”。
地,是一階階鐫刻魂印的石臺臺階,鏡紋交錯,透出銀白微光。每一階下方,浮現淡淡影痕,那是無數歿去魂者的“誓印殘念”,如魂碑遺影,仍在不滅低語。
而這誓臺之上,偶有一兩處新印微亮——是正在發生的立魂儀式,極遠處的臺階上,有魂影正在肅立,宣誓自我將被魂界所載。
四周虛空,則是一座座魂能凝構的樓宇浮於半空,樓閣如塔,卻非實質,由魂息維繫,樓身時隱時現,形制詭異不一,部分由符陣包裹,另有些竟呈現倒置、螺旋、鏡像等異常結構,如鏡花水月,又似魂念投影的摺疊形態。
更遠處,有幾道極細微的黑影從某一座樓宇中掠出,瞬間跨越百丈,融入另一處魂閣之中。顯然,此界並非死地,而是一處仍在緩慢運轉、自洽運作的聖域。
整片天地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用魂印與界鎖鐫刻進一塊“時間靜止”的魂碑之中。
這,便是一品閣。
混元上師以“界鎖之力”逆開萬象,建立於規則之內、秩序之外的——界中界。
楚寧立於界面之上,緩緩擡眸。
只一眼,他便覺出四周修者的氣息層級之高,已遠非尋常所能衡量。
最近一人,外表如普通青年,靜立階下,魂息沉斂如淵,但那沉靜之中卻自帶一種“吸力”,彷彿連目光投過去都會被拖入魂海深處——楚寧判斷,那是四品中等。
而再遠處執印臺下,立有七八人,皆衣袍各異、神態冷峻,卻魂光穩轉,魂輪如環帶,竟各有“魂影分輪”在體後若隱若現,疑爲某種已將魂識結構外顯化的極道術法。
其中一位,渾身魂息未顯,但其目光一掃,虛空竟微微扭曲,像被某種不可言狀的重壓壓過空間本身——那一刻,楚寧甚至感受到楚雲和雷菁菁產生了輕微的“魂海側移錯位”的不適感。
那是三品下等,已非人之境。
而他們三人,楚寧憑藉一品實力輕鬆應對。
但雷菁菁魂息早已萎頓至極,僅能勉力保持八品之下,氣血翻涌,身形微晃。
至於楚雲……她幾乎站不穩,面色蒼白如紙,魂息每一息都若隨風而去,彷彿身處虛空之下的一縷微魂。
三人立於這等魂壓如山的世界中,魂級層差太大,頓時引發空間擾動。
那原本安靜流動的魂息潮流,被三人的“低頻魂息”所擾,如一池平靜湖水被擲入石子,泛起大片漣漪。
四方魂者目光齊聚。
有驚異,有冷笑,有幾位年輕魂者甚至露出譏諷神情,彷彿看見了三隻走錯門的凡人,在諸神之庭踉蹌而入。
不遠處,一道白影緩緩而至。
那是一位身著白袍的中年魂者,手持一卷金紋執法卷軸,步伐穩健如定山。他未開口,僅憑氣息逼近,周圍溫度便似驟降一分。
楚寧目光微凝,立刻察覺出異常。
——此人氣息如鏡面般完全收斂,毫無一絲波瀾外泄。能控魂至此,已是魂控聖境,乃五品修者的標誌性境界。
但在這片界域之中,五品……只是入格的最低門檻。
白袍魂者止步於十丈開外,身影靜如山石,目光如刀鋒靜臥,聲音沉穩如律:
“魂識未穩者,入界即崩;修爲不及者,承魂道壓制,走火入滅。”
語落之刻,魂臺四方已有數道魂識悄然盪開,如無形鎖鏈,封鎖氣機,凝而不動。
顯然,這是例行“魂律”審斷,而非虛言恫嚇。
楚寧肩背微沉,一步踏前,拱手肅聲:
“我等誤入此界,望閣上明察。敢問此地,是何界域?”
他話語平穩,聲息如雷潭涌流不息。
雷菁菁下意識伸手輕扶住楚雲的臂彎,額間汗溼;而楚雲依舊神情平靜,眼神無波,彷彿周圍壓迫與她無關。
白袍魂者未答,只是擡手一捲。
金紋卷軸於空中展開,符印如光雨灑落,化作一道環形“魂律鏡陣”。十數枚魂章自虛中凝出,邊緣燃著微焰,銘刻著不同形態的斷罪之印。
其中三枚魂律,竟緩緩浮現出昔年“違界入魂”的魂者虛影——或跪於臺上、魂輪崩毀;或神志已裂、形如傀儡;還有一人渾身纏鎖,嘶吼著被拖入魂牢深淵。
雷菁菁瞳孔微縮,魂識驟然一亂,魂壓之下雙膝一軟幾欲跪倒;楚雲亦是魂息動盪,後頸灰斑發出幽光,那本就脆弱的魂識幾乎徹底失衡。
而楚寧眉頭緊鎖,深吸一口氣,五行雷魂於識海之中劇烈震盪。
木雷先起,金雷相沖,水火雷息環伺不穩,唯土雷凝如巨鼎,一點點將五系魂息拉回軌道。
他像是強行捏住一顆正在崩塌的星核,雷輪轟鳴中,魂印灼熱如熔金。
腳下魂紋轟然炸裂一圈寸許,雷息從脊背炸起,如緩緩頂起天穹的孤柱,強行將那如山壓下的魂律壓制穩固。 白袍魂者眉頭一動,目光中第一次浮現出一絲凝重:
“魂輪可穩五行,強於尋常五品……但,入界者需全員審查,等級不足者,格殺。”
“此二人魂級未達,按律——驅逐或斬斷魂印,逐級封界。”
四周氣息一凝,圍觀者眼神驟變,原本的好奇與旁觀轉爲肅殺,數道魂印在空中震顫,隱有協力之勢。
執律之威,一觸即發。
——緊要關頭,只需一個意志未定,便將成爲碎魂之局。
楚寧眉頭一擰,正思索是否啓用身份緩解危局,忽然,他左掌一翻。
只聽一聲微響。
魂鎖震鳴!
一枚銀灰色魂印自掌心騰起,印痕如環,銘章如塔。
塔紋之上,三道魂紋緩緩亮起,而其最頂處,一道古老而威嚴的“閣主徽印”緩緩旋轉,如執印者親臨。
剎那之間。
四周氣機盡收,符印盡散,壓制如潮退。
就在楚寧掌心的魂鎖銘章即將全面綻放,閣主印徽旋至最頂之際。
忽有一道輕快的聲音,從魂臺外一角傳來,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熟稔與放肆:
“楚野!哎呀,你怎麼進了一品閣,也不來找我啊?”
衆人一愣,循聲望去,只見一道青袍身影如風踏雲而來,步伐飄逸,看似懶散卻一寸不偏,恰好落在楚寧三丈開外。
那人約莫四十許歲,面容俊逸而又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腰間佩有三道金紋環飾,魂輪層疊,赫然是一位三品上等魂者。
白袍魂者神情微變,拱手肅然道:“李長老。”
楚寧也微怔了一下,旋即嘴角輕動——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
李敬安,曾是一品閣監察司主官之一,如今在一品閣內擔任長老之職,傳言掌管“內閣評階”與“候選監察”雙責,極少親自露面。
李敬安似乎完全無視四周肅殺氣氛,彷彿此處不是魂律審判的魂臺,而是街頭小聚。
他走上前,拍了拍楚寧的肩膀,又看了雷菁菁與楚雲一眼,眼角帶笑:
“我早就跟他們說了,什麼時候魂息穩固,修到五品,就來一品閣找我。”
“如今是時候了,來的也正是時候。”
他說著,隨手從袖中撣了撣微塵,轉身面向白袍魂者,語氣不疾不徐,帶著三分隨意七分篤定:
“這三個,是我這些年在外遊歷時收下的弟子。”
他指了指楚寧,語氣微頓,目光中浮出幾分回憶之意:
“楚野,他這倔脾氣,當年我還在監察司時,他爲了查一樁血案,連跑三處城郡,三天三夜不合眼,追線索追到天牢裡頭,回來只說一句‘還有人沒查乾淨’——嘖,我年輕時也是這德性。”
他笑了笑,又看向雷菁菁:“這丫頭,我也教過兩年身法。她那雙魂眼的爆發力,是我親手替她調過線的,用的是我私藏多年的‘凝魂砂’,外人想學都沒門兒。”
最後他看向楚雲,神情收起了幾分輕鬆,只道:
“這位姑娘……雖未拜在我門下,但她的心性,我比誰都清楚。當年我曾路遇她一事,她替家中病母求藥,不言苦難、不爭名利,骨頭比我身邊不少魂者都硬。我若肯收她爲徒,她也未必肯拜。”
白袍魂者面色微變,忙低頭一禮:
“原來三位皆是李長老門下,屬下識人不清,多有冒犯。請長老恕罪。”
李敬安揮了揮手,依舊笑瞇瞇地道:
“規矩之內你行事無錯,按執律流程來也該攔一攔,我不怪你。”
但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眼神卻忽然凌厲,彷彿淡風中藏著一道極鋒利的鉤刃:
“不過以後這三人——哪怕魂息波動未達你等標準,只要還站在這界中,就都歸我看著。”
他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人,聲音雖不重,卻像釘入魂海:
“誰若有疑問,可來問我。”
四周頓時一靜。
原本微微緊繃的魂息紛紛退去,空氣彷彿輕了一整重。
那些本打算繼續圍觀的魂者也紛紛側過頭去,沒人敢多言,連白袍魂者都神情肅然,再不敢擡眼多看一眼楚寧三人。
在這一刻,哪怕楚寧斷臂、魂息衰殘,雷菁菁魂壓未復,楚雲甚至魂識漂浮如霧,也再無一人敢質疑他們踏入一品閣的資格。
——只因李敬安一句:“歸我看著。”
楚寧目光微沉,剛剛顯露至半的魂鎖徽章,也在這一刻緩緩黯淡。他心知李敬安此舉,是在有意爲他遮掩身份,替他擋去目光鋒芒。
李敬安眼角餘光一掃,目光在楚寧身上停頓片刻。
那原本帶著幾分嬉笑與調侃的神情,此刻一點點褪去。他的視線緩緩掠過。
那鬢間如雪的髮絲,攏在骨簪之下隨風輕揚;那右肩殘破的袍袖,空蕩如舊幡;那死寂的右眼,彷彿早已無法映出光明;那挺直卻微顫的脊背,僅靠魂力勉力支撐,依舊不肯彎曲。
他掌心本是要重重拍下去的,卻在觸及楚寧瘦削嶙峋的肩骨時,指節猛地頓住,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力道輕得彷彿怕碰碎了什麼。
一聲嘆息,幾乎與風聲一同落下:
“……你小子,去一趟極北,怎麼就把自己折成這副模樣了?”
語氣低了許多,已不是調侃,而是一種深到骨子裡的疼惜。
他看著那隻空落的右袖時,楚寧左手在身側緩緩握緊,指節泛白,又微微鬆開。
這一瞬,他只是靜靜看著李敬安,目光深沉如潮,片刻後低聲問了一句:
“回來……不算晚吧?”
聲音沙啞,像是在風雪中磨了千里才吐出的一絲溫度,帶著一抹苦澀的笑意,卻也倔強得刺骨。
李敬安瞳孔微縮。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白髮斷臂的青年,已不再是昔年那個意氣飛揚的少年武者。
這是一步步從死地中爬回來的人,是穿越了風雪與血海,也不曾低頭的人。
他擡起手,沉默片刻,再次落在楚寧左肩上,這一次掌心略重,卻依舊剋制。
“回來就不晚。”他說,語聲乾澀,卻極穩。
他似還想再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只剩下低聲感嘆一句:
“也虧你……撐到現在。”
楚寧目光未移,語氣淡如夜風:
“有些路,不是想不走。”
他頓了頓,風從他頸側拂過,將他那副殘破身姿渲染得如同一面孤帆,滿載過往:
“……是不能不走。”
話音落下的那一剎。
魂息雲海忽然在遠方輕輕涌動了一下,如潮聲微響;魂印臺階上,一道古舊符紋忽然閃了一瞬微光,又歸於沉寂。
彷彿連這天地,都被他們之間那壓抑的情緒輕輕攪動。
李敬安凝視著他,終於不再多言,只是默默收回掌心,眼角卻悄然泛紅。
那一刻,執律卷軸上的符光在風中微微晃動,卻沒有再照向楚寧;那代表審查的魂章悄然合起,不再生光。
他們並肩立於臺階之上,風雪未至,魂壓已止,唯有一片沉靜。
不遠處,雷菁菁悄悄側過身,眼神複雜,卻沒有出聲。她看著這兩人,一個站得筆直,一個默默垂肩,卻不動如山。
而楚雲則一直沒有言語,只是在風中微微前傾,悄然向前半步,彷彿怕他再一個人抗下去。
這一刻,沒有人多說一個字。
但這份沉默,卻勝過千言。
這是師徒。
(本章完)